坐班坐科,起五更睡半夜。除了学艺,还得干很多活。
戏班古来如此,新学徒磨性子,先打三年零杂,小孩儿家顶半大小伙子用。跑腿受累出力气,戒骄戒躁。唱戏作艺,终究是体力活,脾气心性都捶打得差不多,才能熬出好鹰。
伶人的岁月稍纵即逝,吃的是青春饭,一到岁数,身子骨就坍掉。嗓门蒙灰成了云遮月,空有再好的功架,也是金玉其外,撑不起戏台。
人间黄金贵,难向天公买少年。为这缘故,冷师父特别严厉。授课时,手里拎根细长竹鞭,姜太公似的坐边上盯着,专等那不开眼的鱼。谁出了差错,或动作不到位,上来就是一下子。
竹鞭小拇指粗细,一米多长,抽到身上先是一激灵,随后浮出血檩子,钻心地疼。
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远拓常挨揍,乐呵儿地不记仇。他喜欢吹拉弹唱,调胡、三弦上手就会,芦笙吹得最好,还偷偷练杂耍呢,老上云机堂蹭课。冷贵甫常骂他没心没肺,满脑子不务正业。跟远绸一比,简直判若云泥。
远绸聪明机灵,骨子里有股狠劲。再复杂难解的动作,看上两三遍,就能模仿个八九不离十。什么倒踢金冠、双飞燕、乌龙绞柱……武戏底子数他最厚,很少挨师父的打。
鞭子抽在身,噼里啪啦一顿响。不能求情不能替,远绸只好私底下劝他哥,“师父打骂,无非指望咱俩将来出人头地。吃那么多苦,就为了跟李伯一样坐在旮旯里拉胡琴?还是上大街要饭?”
远绸惯常沉默,很少说那么多话,开口丁是丁卯是卯。他渴望彩声,在明亮的光柱里鹤立高台,像镀了金身的神兵天降,睥睨四方。当然不是村里镇上的戏台,他向往更大的繁华世界,远走高飞,飞离这群山环绕的井底。
两兄弟都生得相貌堂堂,脾气却南辕北辙。远拓没那么心比天高,揉一揉脑袋上的包,笑出满口白牙:“别以为拉琴容易,没有响板锣鼓,也开不成戏呀。等你红火了,我给韦老板跑龙套,你还能让我要饭去?”
说着又饿了。抬头看太阳,离饭点还早,肚皮空空矮三分,蔫吧拉唧叹口气。
“多大的人,就惦记着吃。喏——”远绸把东西往他怀里一塞,“我还有课,待会儿去茶园碰头。”
展演的日子快到了,远绸得器重,功课比旁人多添一倍有余,连轴转起来不得闲。
包在手帕里的烤红薯,还热乎着呢,喷香甜糯,真解馋。地里最多红薯,埋进灶柴灰焖熟,就是点心。洗净削皮切成块,也能当水果生吃。
远拓有点感动。打虎不离亲兄弟,平日里一张饼也要掰两半,但凡谁有口吃的,短不了另一个。
再细看,半新不旧的棉手帕,有几分眼熟。他冷不防噎住,用力拍打胸口,才把堵住喉咙的红薯块咽下去。
“大师姐的,回头你还她。”远绸不当回事,只记挂着不敢迟到,扭头跑掉。
后舍的小房子里,胡琴悠悠又起。
前后不着调,上哪儿消磨?远拓狼吞虎咽地吃完红薯,往李伯的住处晃荡过去。除了拉琴,他爱听李伯讲戏,比看电影还过瘾。
彩调戏的乐班,左场弦乐,右场击乐。李盛林是萃乐堂最好的琴师,满头白发,一身不合时宜的古老学问。平时讲解戏本子,也教孩子们练毛笔字。白纸黑墨,描摹那些晦涩难懂的诗文。
书法排课不多,李伯常得闲,操琴自娱自乐。
远拓总缠他学拉胡琴,手脚勤快麻利,帮着收拾打扫,烧水沏茶什么的,混个自来熟。李伯不赶他,耐下心好生调教。这小子学戏平常,于乐器上竟有股子灵气,稍点拨就通。
李伯很喜欢远拓,面上却不露,怕耽搁他的正业。如今学这有么子用?镇上条件好的人家,都让孩子弹钢琴、拉提琴,请的家庭教师,个个要有资格证书。
檐下挂着鸟笼,养一只灰画眉。远拓嘬着嘴逗弄,嘻嘻地说:“您也不带它出去见世面,都不会叫唤了。”
鸟儿胆小,要套上遮光的布帘,动静大的地方能吓死。不小心放跑,在外头也活不成。笼里关一辈子,翅膀就变成摆设,人和鸟,早已习惯安全的禁锢。
李伯不答话,装听不见,半眯着眼拉起弦索。
唱的还是“山伯临终”,寂寂苍凉地回旋:“人世无缘同到老,楼台一别,两吞声。泪似帘外雨,点滴到天明……”
一腔一调断人肠,好不伤情。
遥想当年,自己也曾是个角儿,彩调梁祝最拿手,赢得满堂彩。他小时候读过私塾,还上过洋学堂,家道中落才投身戏班。伶人行,下九流。唱念做打练杂耍,卖艺讨生活。
天翻地覆的十年间,为了活着,他不得不“斗”他,一字一句地“揭发”梁山伯。戏子是毒瘤,戏曲是毒草,不赶尽杀绝便遗祸无穷。木板垫在胸口捶打,嗓子就这么毁了,只有拉琴的手艺留下来。
演山伯的师弟想不通,在雨夜悬梁。他该随他去死的,戏里是这么演的呀,梁祝在坟冢里双双化蝶,成就千古绝唱。
到底他没有死。熬到平反,卖过卷烟,擦过皮鞋,摆过凉茶摊……后来被罗少廷收留,在戏校任教。
既然别后是“恨怨解不胜”,为什么古人又讲“人间别久不成悲”?
远拓想不明白,挽起袖子洗墙角一大盆脏衣,摇头晃脑跟着哼,顺手把包红薯的手帕搓干净。
少年们还不懂,几时相聚,几时别离,都是注定的。没经历过,学艺再精也有形无神,唱不出戏里的情。真成了戏中人,难免脱胎换骨扒几层皮,很难说幸或不幸。
“我却抗不来,争无计——”高亢的余音钻进云里,像他无人知晓的一生。
正午日头大,薄帕子很快晾干,闻着有股皂香。
李伯怀抱胡琴,昏昏欲睡。远拓把手帕小心叠好,放进兜里招呼:“我去茶园搭把手,不吵您老歇中觉。”
李伯没睁眼,淡声嘱咐:“争口气,别出岔子。”
“知道啦!”远拓急惊风似的卷出门外。
后山有花茶园,种十几亩茉莉雪芽,是戏校重要的收入来源。山坡下还辟出一片菜园,自种自吃,学生们轮流照管。
隔老远就听见连翘在唱“采茶调”:“正月采茶是新年,借奴金簪点茶园。”
轮到凤立,他的小嗓最能拔尖,又细又韧撩人心弦:“七月采茶茶叶稀,姐在房中坐高机。织得绫罗与绸缎,与郎织件采茶衣。”
然后小九脆脆地接上,“九月采茶是重阳,重阳泡酒满缸香。家家造有重阳酒,三杯美酒祭重阳……”
一人唱一段,从正月到十二月。四季阴晴流转,风吹茶花满地香,今年去了等来年。
背篓快装满了,大伙儿聚在老树下躲阴凉,衣衫湿透,头发里都是汗。
远拓觑个空,取出手帕还给连翘:“以后别拿来裹红薯,全是灰。”
她愣一霎,扭头去寻远绸的身影。他还在茶地里忙活,来得稍晚些,执意不肯休息,凡事要争个比人强。
“我不要了。”
这是闹哪门子别扭?没得罪她呀。远拓不明所以,“我洗干净了。”
“说不要就不要,你扔了嘛。”她抿紧唇,坚决不肯碰。
一个硬要还,一个不肯收。正着递出去,反着甩过来,来回地推让拉扯。
“哟嗬,你俩好兴致,演拾玉镯呐?”骆小伍灌一大碗凉茶下肚,亮堂的喉嗓引来哄笑。
凤立忙给他抛眼色,又装作若无其事扭过头。
没有人敢看他俩,不约而同又心照不宣地,低头闷喝水,挥着竹笠扇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连翘更觉下不来台,慌乱了一会儿。光天化日,藏不住的心事欲盖弥彰。
远拓伸出去的手僵住,她用力搡开,赌气转身就走。到底气什么呢,自己也计较不清,总是若有所失。
连翘脚步匆匆,在山路上拐个弯,彻底消失不见。远拓再后知后觉,也品咂出点滋味,尴尬又无措。
小九没来由地同情二师哥。上前接过手帕,往半空抛起,堪堪接在指尖,绕了个里外挽花,“绢子花老抖不好,你帮我瞧瞧,是这么个转法儿不?”
手绢的花样繁多,演变自各戏种的水袖功。抖花、转绢、托绢、抛绢、弹绢、指转绢、顶转绢……千变万化,是旦角常用的砌末。【砌末:戏曲道具】
轻软的棉帕,和唱作时用的镶亮片双层八角绢不同,重心不稳,可也难不倒她。手腕越抖越快,帕子转得越急。
远拓镇定了心神,“肩再往下沉两寸,把背挺直……对,慢着点。”
大伙儿重又说说笑笑,把方才的插曲忘掉。
练完一轮,小九把帕子顺手掖进裤兜,还宽慰他:“快上展演了,师姐压力大,你别往心里去。”
当晚宿舍熄灯早,可谁也睡不着,都惦记着那件大事。
小九蹑着脚,悄声摸至院中,扒着青石缸,探身朝里张望。月色如银,照得水面澄净透亮,小鱼红色的尾巴若隐若现,穿梭在幽秘水晶宫。
她盯着那鱼摆荡的踪影,眼珠随之游移——练眼神。
不记得什么时候起,冷师父总把她单独领到一边,挑些以唱、做见长的功架让她学。
起云手,运眼,亮相——
“小九你记住,亮相出马门,念白用眼睛。”冷贵甫边念“戏诀”边演示给她看,谆谆训诲:“可别光瞪眼看,那叫死鱼眼。活泛起来,慢慢地由顾而盼。”
还有摇扇花。扑蝶扇、观音扇、指云扇、观月扇……
扇子、手帕和彩绸,她都拿捏得分寸不差,唯独“运眼”练不好,找不着神韵落点。
十四岁的叶观音,有双沉静又灿亮的眼睛。轮廓狭长,拖尾是一撇浓淡相宜的运笔,斜横入眉梢。
青春正盛,无疑是美的,看久了总觉得少点什么。深瞳黑白分明,却打捞不出浓烈的喜悦和悲伤,燕子掠过青空一样冷淡。
自古能吃戏饭的角儿,无论男女,都是天生情种。顾生情,盼传意,心苗欲种不知从何所起,人就在戏里了。
人和戏分得太清,难免流于刻意,再怎么用力“演”,假的真不了。
关窍未通,纵使动作千锤百炼,唯独缺一口仙气来渡。七情六欲不曾开化,体会不到含嗔带怨,也不明白如何用眼神传递胶着不舍。自幼身世单寒,让她对聚散视作寻常,没有过分的眷恋之心。
笨法子是以勤补拙。小九常半夜偷溜出来,对着缸里的鱼练眼神。
痴眼、疯眼、失神眼、沉醉眼,一一试遍人间百态的苦甜。眼皮不许眨巴,眼珠子左右上下梭动,忽快忽慢,眼帘也不能太过低垂。从五分钟到十分钟,刚开始会头晕,眼珠酸疼流泪,渐渐习惯。
踩住厚实的红砖头,起先得垫四块,身条儿长高了,减成三块、两块、终于只剩一块。
人困鱼也乏,躲进浮萍不肯动弹,得伸手拨弄。月过中天了,她用力揉眼皮,打个老大的呵欠,不留神脚底没踩牢,来不及惊叫便仰倒。
砖块生满湿滑青苔,好险没摔着,远绸从身后托住她。
“这么晚还没睡?戏也不是一天练成的。”
“画龙还得点睛呢,冷师父说我运眼像土泥鳅。”小九苦恼。
“分行没那么可怕,肯定能选上。”远绸轻快地笑一下,“正经踏上台毯就好了。”
“你还笑!”她嘟着嘴,愁得眉毛皱成团。
“师哥教你个诀窍。”
他从窗台摸出烧剩的半根艾香,划火柴点燃,放在她面前示意,“喏,手搭过来,先来段‘火烧粉妆楼’。”
淡蓝轻烟缭绕,一双人影朦胧。小九把手搭在他腕间,被牵引着,行云流水地挪动。
运眼先“拎神”,浅浅吸口气,面部放松。远绸带她走戏,念白起:“单身只影奔淮安,好似孤雁落沙滩。”
粉妆楼里的公子,游满春园时,遇奸相之子强抢民女,拔拳相助。因此得罪当朝宰相,全家忠良遭害,不得不沦落逃亡。
远绸今年满十七,早分过行,是罗师父门下最得意的武生。生角儿的眼神,迂回较少,讲究挑眉立目,眉似剑形。一身之戏在于脸,一脸之戏在于眼。他的运眼神脆,身段挺拔俊朗,君子恰恰如也。
旦角则相反,要玲珑活泼,明似秋月。至于怎么“含情脉脉”,远绸让她将目光随着蓝烟起伏。两人的呼吸和微风,都会改变烟雾的流向,进退缠绕,自有百转千回。
月下蹁跹似舞,虚虚实实。她只顾凝神盯着那烟,凑得太近,蓦地四目交对。
远绸心口蹦蹦跳得厉害,浑身不自在。七岁就同班坐科的小师妹,他一直把她看作小孩子,但到底不是了。
艾草烟气呛人,她忍不住打个喷嚏。红光明灭,半截脆弱的香灰折断。远绸被灰粉迷了眼,“小九你是不是傻?脖子不能往前探。拎神呀,师父怎么教的?肩要端平。”
莫名心不定,口气比以往严厉许多。
“师哥对、对不起,我给你吹吹。”她忙道歉,抬手拨开两片薄薄的眼皮,浅粉的泪阜被拉长,袒露柔软湿润。
远绸好强,一味忍着不适。
暖热的风拂过面庞,微痒微麻。灰白雾蒙散开,似云开见月,便望见她浓黑澄明的眼睛,饱蘸鲜墨,一个字还没写呢。毫无机心地,有种独属于年少的空阔无情。
“没事了。”他顺势退开几步。
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小九想给他擦。翻遍衣兜,只摸出连翘的手帕,没来得及物归原主。
他也认出那帕子,一怔。茶园小风波,凤立私下提过几句,远拓倒不吭声。思来想去不妥当,嫌隙是因自己而起,装不知道算怎么回事?反正睡不着,信步往这边走,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遇上小九在鱼缸前折腾。
远绸接过手帕,也没擦眼睛,只说“我拿去还她”。又道:“你快进屋休息,睡不足更没精打采。”
小九转回宿舍,轻手轻脚脱了鞋躺下。对面连翘的床毫无动静,布帘拉得严丝合缝。
她不知道帘后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