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摘掉头顶的荆棘冠冕,卸除肩胛上沾满风尘的鸟翼,好累了,南枝要睡一睡。
遥远的他方,那座在她生命中闪亮过的城,纽约。
梦境如同生命般寂寞漫长。
喧嚣的午夜场,男子坐在黑暗里,看她夸张的表演。生命的一时一刻,彼此曾经接近。
她偷走钱包,他还把里面的钱分给她,三十七块半美金。说,就这些,没有更多了。
闪亮宝石是药与糖,因为爱也没有更多了。
人在爱里感受到的痛苦,与灵魂相仿佛。
太冗杂的记忆,是自身的炼狱。因此她至为害怕寂寞,向往声光与热闹,灵魂随身体飞跃,接近渴望的自由。多么想念,不舍得但必须离开。
她闭上眼,看不见自己的脸,躲进很暗很窄的,微小空间。小心翼翼以一张纯白色被单,覆盖住熄灭的余烬。
客厅里电视还开着,不能没有声音。在放娱乐节目,涂夸张眼影的跨性别黑人女子,小腿肌肉结实,用西班牙语讲笑话。在一个普遍有宗教信仰的地方,调侃圣奥古斯汀。
观众捧腹大笑,多么喜欢。
圣父对他的门徒布道:若你们的决心,有芥子那么大,便可使这座山,由此处,挪向彼处。
悍然的决心,令血好热。
乱梦纷呈,南枝昏沉半醒,节目的白噪音直往耳朵里钻,像大雨时而暴烈,时而绵密。想起有位华人舞蹈家,经历多次残酷手术,彻底改变性别,舞蹈成为他(她)毕生的战斗。
只有在舞台上,他们的肉身才能舍弃凡俗欲念,忘却脆弱与残缺,最接近神性。是创造者,是殉道者,不是怪物。
做男人也好,做女人也好,或老或少……世界的包容度越来越高。然而会否留出罅隙,容纳她这一种。永远长不大的,基因缺陷者。
南枝时常觉得,她不是她自己。灵魂漂浮在半空,可以独立于身体而存在。做什么都毫无羞耻,对痛楚感觉迟钝。
究竟好还是不好呢?她被困在这具身体里,实在太久了,一直逃不出去,跑多远都没有用。舞鞋只穿到三十三码半。纤幼的手和脚,无论如何竭力伸展,改换姿势,也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空间,停留。
喧哗戛止,电视终于关掉,世界陷入昏冥。
男子悄声推门而入,站在角落看她。
没有太多惊讶。只在胸腔深处,猝然痛了一下。
凤立心里,她的出现与消失从来如此,像不可把捉的风。
她是他偷来的欢喜,他的病与罚。
南枝警觉如鸟,稍有动静便惊醒过来。
梦中的场景犹在眼前。狂欢的盛宴已结束,餐桌下满地狼藉。残羹、碎屑、污脏的陶瓷面具……光头女童,有童贞的容颜,爬行在垃圾中间,寻找失落的珍珠。
找到一盒未开启的礼物,拆开丝带,里面盛满黑色头发。
还能剩下些什么?
她突觉十分惶惑,面色已平静如常。举目打量面前的男子,头发长了些,随意束在脑后。清秀更甚从前,眉目间的忧悒也是。穿宽松毛衣牛仔裤,干净的学生摸样。
恒河下沙一样,身边的人都没有了,只剩下他。
英俊忧郁的水仙少年,面庞洁净鲜活如初,有尚未定型的肉身。
他不问任何,只把目光虔虔望过。以前做舞搭子的时候,也是如此认真,仿佛从出生起就在做这样一件事。
幽暗荒原,似有柔光照来。
他一言不发,上前抱住南枝。
如今她仓促投奔,必然是无处可去且陷入困顿,失去了头发以及更多。到底还能拥入怀中,已足够万幸。当事情无法变得更坏,就算是很好。
“嗳,给我支烟。”她哑声说。
凤立拉开床头柜,摸出皱巴巴的半包烟,放在唇间点燃了,忍住咳嗽递给她。
是她常抽的牌子。数不尽的想念时分,辗转难熬,点燃了搁在玻璃缸上,等它烧尽。他记着她的话,自己是不碰的,不能毁嗓子。
南枝撑身坐起,怔忡着,也不晓得接。半响,才伸手过来拈住,就这样举在半空良久,只管垂着头。
淡蓝烟雾里,忽有泪珠沉重地砸向手臂,接着连串滚落,两颗,三颗……
“其实我戒了有一阵。”南枝终于仰起脸,泪迹斑驳,光净苍白的头颅,看得人心惊。
他以为她只是难过。骄傲女巫秦南枝,从来有泪不轻弹。当然她会生气,有时也会骂,甚至动手,但她仿佛不需要任何人。
失控的哭泣何其诱惑,应该如何安慰?他手足无措,只怨怪自己笨拙。
“因为孩子。”南枝幽幽开口。
凤立讶然,不能发出声音。视线落在她过分消瘦而奇凸的锁骨上,似捏一捏就要碎掉,露出毯子的一双脚,浮肿得厉害。
“我的身体里,平白多出一个部分。也许还不能算作孩子。只是还没成型的细胞,没有知觉,不会痛……我自己去做的手术。在这之前,我其实认真想过,要把它留下,医生说那种病遗传的概率很低。无论怎么选,凤立,你一定觉得我疯了是不是?”
南枝并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说下去。她很少讲自己的事,对一切倾诉、打探、解释、商讨、祈愿,统统持怀疑态度。她不说,只做。身体最忠诚,不会撒谎也难以掩藏,是舞者最真实的表达。
那些神秘过往,是凤立无所知甚至不愿知。原来她之所失所弃,远比他以为的要多。
“它像一枚无人认领的果实,不能够分担的秘密。是一连串偶然之后的,又一个偶然。我开始对气味很敏感,不得不戒烟戒酒。每天都感觉到一点不同,骨与肉在滋滋生长。很难想象,一团无知无觉的细胞,会长大成什么样。或许是个女孩,有一头乌丽的发。会渐渐有心,有思、有欲,有喜怒哀乐……会爱我。”
新的生命,会否成为新的开始?关于希望,救赎与爱。
可大阪公演的日期愈发临近,迫在眉睫。
最优秀的舞者,一旦失去黄金岁月,只能不断水往低处流,力不从心又处处无能为力。清醒地被时光的漩涡拉扯着下坠,比死亡更寒心。
她跟江寄余讲过不止一次,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以为他会懂,然而并不。
那将是秦南枝的告别演出,舞蹈生涯盛大的谢幕。最后一次和江寄余搭档,她要这场表演,在国风现代舞的里程碑上定格成绝响,不容有失。
怀孕初期的反应剧烈,完全超乎想象。媚行如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连最简单的四位蹲都做不好。关节锈涩,血脉凝结。激素起伏令浑身肿胀,看上去胖了十斤。
极度渴望睡眠,昏迷一样。记性越来越差,总记不住动作。呕吐导致无法进食,她甚至没有足够体力,完成日常基本练习。最可怕的是,薄薄舞衣贴合身形,残忍勾勒出腰腹轮廓的松弛。
孩子才两个月,在普通人身上肉眼难辨。但舞者不同,贪嘴多吃一口零食都能看出来,任何一点点多余的线条都异常明显,是无法忽视灾难。
她开始怀疑自己保留这枚果实的可能,是否异想天开。
生命总在不恰当的时间,仓促到来。误打误撞地来,不由分说地来。
不能够展开的,就要将之合上。如果穷尽毕生心血,才能完成从卓越到极致,则必须卸除负担,轻盈无挂碍——她不能带着孕身上台。
而这是一件,只需要独自去做的决定。
把所有发生想成偶然,会比较容易接受。无论小心或不小心,事情已经如此。
命运之于她,有着极顽强且不可违抗的轨迹,容不得去计较光采不光采。
美丽多么脆弱,却是舞者时刻悬在颅顶的法度,终身责任和义务,成就事业的基础。
不可兼得的时候,必须有所取舍。
“我不懂什么对和错,好和坏。只觉得我可以并应该,再跳久一点。”
除了舞台,她别无归处。遂悉心挑拣日子,去施行蓄谋已久的杀伤。出门前,在镜前化了妆,两腮抹一凝胭脂,涂湿漉漉红唇。抬起头见到一双又疯又亮的眸,冷酷地看着自己。刹那恍惚,几乎以为是他,惊得把手中香水瓶摔向镜中。
人与人羁绊过久,面貌神韵会变得相似,难分彼此。她的眼睛和江寄余那么像,花瓣轮廓,两朵贪玩带笑的桃花,最凌厉的时候也透着风情万种。但瞳仁里的深渊太深,彼此的孤独像巨石,被完全吞没,听不见回声。
有羁绊,不代表不孤独。
孤独是生存的本质,她想她永远也做不了温暖妩媚的女子,要在这个虚妄的躯壳和荒诞的世界里生存下去,就需要幻觉。爱只是其中一种,舞也是。而江寄余不需要,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他希望有所保留地去面对,幻灭背后的真实,不在乎这会伤人。
医生照例询问,关于肇事者何以不双双列席。
南枝说,这是我的孩子,没有父亲。我自己可以签字。
冰凉药液,自静脉缓缓注入,其后有流血与割裂,都可以让痛不成为痛。
她由此知晓,肉体不过是谎言。
谋杀在器械的进出和碰撞中开始,直到隐秘的果实剥离为止。多么庆幸,它尚无觉知,无灵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没有爱与恨。不知想念,不知愁。像悬浮在宇宙亿万光年之外的小星球,安静乖顺。
外面的空气那样冷,她没有哀伤或不哀伤,甚至模糊地感到放心。
不再醒来也可以,都可以,没什么所谓。
离开医院重新走在街上,就知道死也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命越贱,活下去的机会越大,无论是否愿意。
她不打算让江寄余知晓。这是一个决定,而非筹码。
结果仍然与愿相违。
塔尖的位置如履薄冰,容不下太多人。是报应也好,报复也罢,叶观音要成就只属于自己的作品,决意把她清出局。证据一旦曝光追究法律责任,对南枝非常不利,这些都是她能力料理不及的事。
放弃已成定局。
每个人都跟她讲,你是秦南枝,你已经多么幸运。你在舞台上得到的一切,多少人跳一辈子也无法企及。
天光依稀微茫的时分,似微青的月色照耀。南枝看上去非常疲惫,连愤怒都苍老了。一双汪汪的眼睛,蓄满酸楚,在黑暗里睁大,清醒得能看见前世今生。
“我也不是为谁哭,甚至不为自己……不过感怀身世罢了。”
寸把长的银白灰烬,随泪珠跌落。只有这些,其后也再拿不出更多。
凤立夺下她指间的烟头,第一次用命令的语气开口:“闭眼,先睡觉。一觉醒来,该过去的就都过去了。”
她累极,听话地拥被躺下。
他在屋里翻箱倒柜,取出厚毛毯,灌热水袋,又找出厨房仅剩的粥米、红枣和红糖。
南枝睡不着,视线来回跟着他转,也没什么感激的话,表情很平静。
热腾腾的瓷碗,她捧在手里,只把眼睛望向他,无事人一样,说:“很多年没喝过别人亲手煮的粥,也只有你为我做这些。”
“南枝,不要说傻话。”
她稍放心,低头很快吃完。是真的饿了,滚烫的米汁都等不及吹凉。
待要再盛一碗给她,南枝摆手拒绝,“我这次来,会给你添大麻烦。若你有犹豫,请现在告诉我。”
她漂洋过海突然出现,凤立多么高兴,以为是牵挂,没想到是这样的投奔。
他突然如被人一拳击中肋骨般软弱,痛楚袭上眉目间,再刺入心窝口。便将她拥入怀,紧紧抱着,说:“你不要想不开,什么事都有解决办法,你和我商量,我好歹也是个男人。”
“男人女人有什么要紧?凤立,我们都是可怜的人。”
无父无母,被命运推着孑然漂泊,卖艺卖自己。
她忽而笑了,脸容苍白温和,回闪出曾经灿烂的余光。抬手捋他额前的发,把后脑扎起的皮筋摘掉,乌黑柔顺的发丝,覆了满肩。
“多好的头发啊,又软又亮……我以前也有的。”
“以后还会有。”他很冲动,语无伦次地开始结巴,“而且你还有我,不管多久,我总是等着你。”
他卡得她肩膀有点痛,自己却紧张到快要哭了。因而南枝不得不继续笑着安慰他,“我很快就会好的,不可能一直痛下去,世上没有那么长久不变的东西。”
“有的。”凤立涨红了脸面,心乱如麻,一味固执重复,“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你可以到我这里来。”
说完眼眶红得更厉害,莫名其妙,不知道在委屈什么,或许是替她委屈。
南枝认真想了想,说,“不。”
凤立目光一黯,又听见她坚定道:“是你,要跟我走。肯不肯?”
秦南枝一如既往,那么坚强。只做自己的决定,跟谁都不打商量。凤立终于知晓,在遇到他之前之后,她是怎样在那三十多年的光阴中,被世间诸罚降临其身,使她日渐强横再无人可动摇。
还有什么好挣扎?他伏上她的肩,静静哭了。
那晚他们一起看电影,什么也没做。
黑暗中的舞者。
蓝紫的光影投向白墙,两人合衣挤在小床上。凤立搂着她,潮湿的脸贴住她的背脊,不知谁先睡过去。
他的怀抱虚虚合拢,好惊怯地护着,如同生怕碰碎了瓷器。
南枝于是明白,他一定会跟从她,别无选择。
凤立不喜欢做决定,因他从不曾放心地拥有过什么。水仙之美,带着一种天生的软弱,甚至不敢相信自己也可以拥有。
难以置信,但坚定一如既往,承担她的落难。
他照顾南枝,如照顾他的姊妹他的女儿。变得节制守礼,不再碰她。耐心等,等旧伤弥合,新的血肉滋生。至少,要等她的发重新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