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无人应,动静又大得骇人,哐啷啷砸落楼板,仿佛在打仗。
江寄余捏住一颗心,在门外候着,等她平息。烟头不觉积满脚边,愈发情焦意躁,还有一种无可奈何。
他当然拿着钥匙,却不敢再贸然闯入负伤母兽的领地。
天色彻底黑透,里面终于安静。
他开门进去,不由怔住,难以置信地闭上眼,再睁开。艰难地确认,那坐在地板上的女人是秦南枝。
彼此已经太熟悉,对住南枝,他常会忘记自己想要说的话。此时此刻,更没有什么言语能形容他的惊讶——她那满头青丝,统统消失不见。
南枝向来精心保养她的发,每日必定梳满一百下,更胜于呵护容颜。
如今剃得光净,露出寡青泛白的头皮,尼姑似的寒凉。
其实女人美到一定程度,根本无须发型修饰。她骨骼生得立体匀称,是那种光头也不难看的长相。
但,实在太惊悚了。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对自己做这种事。
秦南枝憔悴疲惫,僵直地跪坐在落地镜前,身前身后堆满一蓬一蓬绞落的头发。浓稠乌云般,围绕着她,要漫过眉眼去。
毁灭总是热烈的。
没有了头发的女舞者,消瘦的身体被钉在黑暗里,依然流光溢彩,像根美丽又奇异的刺。
这根刺毫无防备扎进他的眼睛,猩红斑驳的往事就血涌而出。
格林威治村的廉价酒吧,她像个男孩子,参差不齐短发,全压在鸭舌帽里。摘了帽子更乱糟糟,总有几绺飞翘起来,和她倔强的坏脾气一样,怎么梳也不肯伏低。
后来跟他跳舞,就开始蓄发。留到半长不短的时候最麻烦,又厚又密扎不起来,扎得脖子很痒。她不耐烦打理,脾气一急就用力拽扯,掉得满地都是。他看不过,夺过梳子教给她怎样梳理,要养成习惯,每天梳头百下。
她与他结定契约,廉价的美金三十七块半,而赔上的日子,快有一生那么长。
长到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心之所想,言行步调几乎一模一样,并且渐渐地,都忘记了彼此从前的模样。
“太傻了。”江寄余默默走近,蹲身捡起那些头发。很仔细地,把它们对齐捋顺。有什么用,全是失去生命的死物。
发丝窸窣摩擦,像极起舞时,她和他衣衫相撞的声音,某种挽歌。
劝说在这时分显得苍白徒劳,但无法不开口。
“何必急在一时。”他说:“怪我没拦住你,做那样冲动的事,早该知道要有代价,执拗只会失去更多。且不说利害,以你今时今日所有,若不再过度奢求,也尽够了不是吗?再耐心等等,你想要的完美退场,我会给你。”
她以肃穆姿势,望住镜中的自己,不做声不响动,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江寄余。”她忽然苦笑,并不看向他,背脊依旧挺得矜持,很慢地开口:“你明知道,我跟他们,是不同的。”
舞者的时间与常人不同。
秦南枝的时间,又与其他舞者不同。
她的舞,情绪饱满到令人窒息的程度。哭是哭笑是笑,悲伤和狂欢都没有中间地带,迫不及待的紧逼感,不能等不能延迟。
倒计时沙漏,却永远悬在头顶。
数十年如一日,秦南枝轻盈娇小,永远胖不起来。容颜宛如少女,皮肤光洁细腻,没有皱纹和松弛。连嗓音也是未经过变声的质地,薄而脆亮。
连她自己也错觉,身体像一架被时光遗忘的旧钟表,以比正常规律慢去三倍的速度,迟缓拖沓地延续着。
很容易被问到,是否为保持外貌身形,放弃结婚生育,作为女性会感到遗憾吗……此类问题。因为她是一个成就辉煌的“女”舞者,世人默认她有必须履行的世俗职责。可笑的是,男人成功也好失败也罢,都不会在公众面前被如此冒犯。
“舞蹈是我的信仰。”她在镜头前高傲地扬起下巴,“年龄跟时间呢,没有必然关系,有信仰的人总是老得慢些。”
心底却冷冷自嘲:不,它是种病。
如同爱,如同死,不得不如此。
令人羡慕的不老神话,不过来自先天基因缺陷,人力不可违抗。她把原罪的烙印隐藏,假装在那美满的,蒙受神迹眷顾的城国里。
南枝患有罕见的垂体激素紊乱症,荷尔蒙在即将成年之际,已停止分泌。
从确诊那刻,便陷入一场至死方休的诅咒。斥巨资在国外打生长激素,进行漫长治疗,可惜收效甚微。在台上跳来跳去,跳过大半辈子,依旧状若少女,实际和江寄余同龄。
时至今日,她距离舞者专业标准的最低身高,还差0.7厘米。微乎其微的差距,肉眼难辨,尚可靠天赋与勤奋弥补。难以自欺的是骨龄、齿龄、关节的磨损,内脏老化程度……
女身的双重桎梏,同生命的侵蚀一样漫长。但没有解决办法,难道去自杀。
幸福者的世界,不同于不幸者的。无人知晓,这条漫长艰辛的路,她付出了多少。
老顽童维特根斯坦还写过:凡可说的都可被清楚的说,凡不可说的都应当保持沉默。
于是她背负这枷锁,一边沉默,一边忘记。
如果不可以忘记,至少要不常想起,否则太可怕了。
故乡是南方沿海小县城,有季候性台风,多雨潮湿,只给她留下一个潦草的名字。
像随风生长的枝桠,从记事起,没有父的存在。耳边充斥着持之以恒的哭泣和咒骂,怨毒而零碎,拼凑出抛弃者的形象。
母亲怀她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颠沛流离的宿命隐喻,她在飞驰的火车上出生。
三岁就会自己洗澡,四岁懂得踩在凳子上,做饭给自己吃。头发不会梳,全部剪掉。
母亲很美丽,又时常忧愁,总在怨恨生命中出现或消失的男人们。
她什么也没做,却要替那些男人反复挨打。心里就想,何必呢,不过是男人罢了。
反正就是那些事,关系微不足道,像动物一样。
男人来来往往,其中一个就成了继父。南枝想,她根本不需要什么父亲。很多年过去,有时还会梦见他要杀她。
盛夏的午后,她放暑假,在屋里睡觉,胸口微微起伏。外面雨下得愈发大,黑云滚滚,压得整个世界要塌下来。
越来越重,她从窒息中惊醒,就看见男人迫近咫尺的脸,一手钳住她的喉咙。
他说:“下雨了,我来看看你窗关好了没有。”
想扬手,可惜手脚并不听使唤,想喊叫,却无法发出声音。
风扇撞倒在地上,叶片还在转,锋利如刀。能把他的脑袋削下来多好,血会流得到处都是,泼墨桃花。
非常痛。一定是在做噩梦,南枝这样想。
他走了她还在流血,渗进身下竹席的陈年汗渍里,气味微酸。
男人穿好衣服又折返回来,递给她一盒昂贵巧克力。包装盒精致考究,浓紫色的缎带系成蝴蝶结,那么浓郁的紫,饱满有毒。
他说:“你不要跟任何人讲。如果你告诉别人,我就杀了你。”
吃完巧克力,她只是非常疲倦地,继续沉沉睡去。
后来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但明白与否,已经不重要。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没两样。
很寻常的昏黄,母亲打完通宵麻将,回来补觉。应该赢了钱,看上去心情不错。她是个不再年轻的女人,但依然很美。野玫瑰色口红涂得一丝不苟,隔宿的,带点凋残的艳丽。
南枝换一身刚洗干净的校服,端端正正站在洗手池边,等母亲洗脸,提起那盒又甜又苦的巧克力。边说边低着头看自己,裤子太长堆在脚面,穿双破拖鞋。
水龙头开很大,哗啦啦响。
母亲抬起挂满水珠的脸,平静漠然,“你刚才说什么?比蚊子哼还小声。”
头顶的灯泡闪了一下,突然熄灭。南枝说,“没什么,我想搬去宿舍住。”
学校离家,不过三站公交的距离。
“发神经。”母亲甩甩手,冰冷的水滴溅在她面颊。
昏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有抽屉被用力拉开的动静,重得有些刻意。母亲蹲在斗柜前,埋头翻来翻去,“你记不记得灯泡放哪里?”
她杵在原地,摇头。
“去买一个。”母亲拿出皮包,拿几张大面额的现金给她。
买灯泡哪里用得了那么多。见她不动,又道:“剩下的自己拿着,不要乱买零食。”
也不管女儿木着脸毫无反应,硬是塞进校服兜里。
此后的日子没区别。
新的灯泡买回来,瓦数太高,照得屋里雪亮,每张脸都无所遁形。
惨白冷光自头顶倾泻,像铺天盖地无休无止的大雨。
买灯泡剩的钱,南枝买了雨衣和胶鞋,一种潮湿的夜绿色。
从那时起她记性变很差。总觉得外面在下雨,耳边听到沙沙的雨声,无休无止。拉开窗帘,是比白炽灯还刺目的阳光。
渴望离开的心情,从未如此清晰而强烈。
要去到完全陌生的,不会一年到头下雨,有灿烂晴天的地方。
那场争吵是什么时候发生?很寻常的傍晚,三人围在桌前吃饭。继父挟了块卤鹅脯,放进南枝碗里。黑甜卤汁,浸透油亮的皮肉,顺着肉的纹理,一丝丝渗入米饭。
男人漫不经心地说:“食多尼啊,姿娘囝瘦见骨,孬看死。”【多吃点,女孩子太瘦不好看。】
在南枝的故乡,对女孩子有很好听的称呼,叫“雅姿娘”。
她看着那块鹅肉,五脏六腑猛烈翻腾,哇地吐出来。
母亲把筷子狠狠摔在桌面,敲碎一只瓷碟。
两人面对面破口大吵,摔东砸西。
赤裸的灯光下,女人脸色枯黄,不再擦口红,且小腹微微凸起。她又怀孕了,继父还想要个儿子。
南枝站起来,一点点退后,躲进房间。穿上她的雨衣,把全身严实地罩住。
躲到夜半更深,外面已经没动静。她不敢发出声音,光着脚走出来,对面卧室门半掩,传出沉睡的鼾声。
灯还明晃晃开着,照着满地狼藉的碗筷、瓜子壳、空酒瓶、水果皮……木地板灰黄油腻,她跪下来收拾,莹绿的碎玻璃闪烁如同宝石,扎进膝盖,流了殷红的血。
细细一行,混在泼洒的残酒里。
她不痛,只觉得饿,自己去厨房煮挂面。很困,人也呆怔怔的。汤水沸腾,浇灭了蓝色火苗。是那种很老式的煤气灶,还在咝咝地往外冒瓦斯。
南枝陡然醒过神。
血与酒,救赎与解忧。
她没有关掉气阀。轻手轻脚走到卧室门前,朝里望一眼。像杀人犯看尸体,然后默默退开。
盛夜的黑暗中,扭头就走了。
逃离是最纯粹的遗弃。演员退场似的,钻出厚重帘幕,眼前豁然开朗。
街灯澄澄如火在烧。外面下起雨,把整张脸都淋湿,南枝仰面奔跑着,神色安详清醒。
血与酒之外,以水洁净。
那两个人是死是活,不知道。她再没打听过关于故乡的消息。
叶子漂泊太久,渐渐忘记了自己有过一棵树的过去。
等待旧伤痊愈的过程太漫长,足够忘怀但已失去对忘怀的喜悦。她渐渐发现自己的异样,十五岁都还没来月信。美丽雅姿娘,有一张童贞的脸,长大和不长大,没什么分别。
遇到的无非都是人,男人女人。身边就不停换人,扮演他们喜欢的样子,换取生存所需。
从国土边境破败的小镇,流浪到越南,也是很偶然的事。
像跳舞一样偶然。
将自己连根拔起,可以随时随地,融入任何环境与族群。讲一口腔调奇怪的英语,在炎热的东南亚,疯长如野生植物,充满泼辣茂盛的生命力。又从金边去到曼谷,一待好几年。浓妆狂欢的人群,年龄和性别都模糊,没人在乎这些,所谓的来历。置身其中,她会觉得自己没那么像怪物。
身份证明、工作证明、毕业证明、银行流水……都是假的,居然也拿到签证,辗转至北美洲。
一生人未想过会去到那么远。只在课本上见过的国家,多米尼加共和国,位于加勒比海大安的列斯群岛中的伊斯帕尼奥拉岛东部,南临加勒比海。
长夏无冬的国度,只有热带雨林气候和热带草原气候,全年平均气温接近三十摄氏度。充满分裂、战争和殖民创伤的斑驳,她比较容易适应。
在首都圣多明各,语言课一个星期上两次,学会的第一个西班牙词汇是“Peso”。一美元可以兑换六十多米尼加比索。
失去根须的植物无法舒展,生长极为艰难。个子拔高几寸,还是像小孩。二十岁了,单独进入酒吧总要被拦,骨骼比例又生得好,去马戏团表演畸形秀都不够资格。她不是侏儒症,也不是妖怪,只是被时间困住,再也长不大。
从来没有的,将来亦不会有。没有爱就没有失望,但得着自由。
南枝尝试做很多事,不管有没有才华。这个做不好就去做那个,比如街头表演,演滑稽剧,调酒,给死人化妆,后来学跳佛朗明戈。
她想她必须喜欢点什么。剧烈的,喧嚣尘涌。比如在鸽子成群的广场跳舞,扬起手臂,鼓铃叮咚响,幻想可以触碰蓝天。
从多米尼加去美国就比较容易。
抵达约翰肯尼迪机场,阳光灼热明亮,须臾又暴雨倾盆,闪电在高楼间蓝光劈杀。呵,哪里都躲不开雨。不过,终究晴日比较多。变化莫测的城市,日子特别长。
白天睡觉,晚上到曼哈顿最繁华的街区酒吧摇酒,穿十二厘米带水台的闪亮高跟鞋,假睫毛贴得两只眼眼睛一大一小。
九点后开始有暖场表演,吹蓝调小号,周末就讲笑话。她听了几场,觉得没意思极了,不理解为什么台下笑得颠三倒四,口哨乱飞,还跳上桌面抽出纸巾挥舞。
快乐多么廉价又多么难。她想,或许她也可以。
开始讲脱口秀,一晚上赶三四场,从十点到凌晨两点。横跨几个街区,好赶,边跑边换衣,困得在计程车上睡着。
南枝少小离家四处漂泊,书读得少,语言天赋极佳。已经不记得家乡话怎样讲,她从未学会如何用母语撒娇调笑,英文却十分纯熟。模仿各种口音装疯卖傻,博取欢心,运用得流畅自如。
崇尚丰艳肉欲的审美氛围,一具长不大的身体,毫无女性魅力可言。因此她时常变装,扮做清秀的东方小男孩,笑容狡黠甜蜜,反而更受欢迎。
西方人眼里,亚洲的黄皮肤都长得差不多,又看不出年纪,他们分不清谁是谁。
如同语言总是充满谬误,真与假毕竟非常悬疑。
追追赶赶,颠来倒去,不知生活为何物,也没精力去琢磨。秦南枝终其一生,都在竭力逃避,不要被遗留在那掌声退潮,灯光熄灭之境。
但恐惧从未消失,在一场接一场的舞动之间。
如果忘记是,不知其所忘。那么当她分辨是否遗忘时,不过是反复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