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南枝觉得这女孩疯了,简直异想天开。
刚练完舞,她的额头很灼热,骨头和关节之间摩擦出清脆的响声,脸颊如饱满的果实般红润。可突然之间,叶观音的到来,像一阵劲猛的狂风,从舒张的毛孔钻入,搅起无数漩涡,在身体里穿进穿出。
小九不看任何人,眼睛灼灼地盯着江寄余:“我不是来请求你,更不是来说服你。我来同你谈条件。”
跟疯子有什么道理好讲?南枝嗤笑一声,什么也没说,也没什么好说,推开门便走了。
但或许,疯是会传染的。
明明已经是春天,风怎么还这样凛冽,几乎要把她像风筝一样吹起来。
江寄余不喜欢开灯,把练功房弄得很暗,绒帘全部密合,有时燃几盏蜡烛在角落。
秦南枝的离去,带熄了烛火。有那么片刻,目不能视。小九想起她的童年,除了练功没别的,身边总是一大堆人。五点天没亮,起床吊嗓,上午练“四功五法”基本功,唱念课,下午排文化课,然后走戏。
日以继夜,睡觉务必把肩背放平,后脑压在硬薄的木枕上,吃饭要蹲马步。真的好累,习惯了还是会觉得累。
再长大一点,给分到花衫行。没什么愿不愿意——师父教我唱什么,我就唱什么。
冷师父说,你这么早就回来了,梢子正反甩练不好不许休息。
她说,我扭伤了。
冷师父没听见一样,回去继续练。
她鼓起勇气,再讲一遍,我扭伤了,背好痛。
他说,接着练。
她就只能回去,砰砰砰,在不足1平方米的箱子里,钻出来又跌进去。要在很短的瞬间,完成“三跌四出”、“箱内换衣”、“后空翻入箱”和“梢子正反甩”。最后直挺挺躺在箱面上,动作衔接以秒计,才算过关。
小九是女娃,还是花衫,这辈子演不了《打棍出箱》,压根没可能。那是武生戏,跌箱堪称戏曲界难度最高的绝活儿之一,对敏捷性和协调性都有特殊要求。后空翻跌入没有包边的木箱内,木箱瞬间闭合,没有任何保护措施。
冷师父一定要她学,着了魔似的,谁劝都听不进。
刚开始练,她其实很害怕,担心翻歪掉出去,伤着脊梁。可除了不停地练,没有捷径。“跌”“转”“跃”,必须形成肌肉记忆,直到身体自动作出反应。
且末木箱子,长二尺六寸,宽二尺一寸,要尽量留出活动空间,箱子底部只能垫一层薄薄的布垫,其他地方全是硬木头。
冷师父说她骨头细,够薄够瘦,天生吃台上这碗饭,只管练去。是了,观音没有性别。豆蔻年华的小九,骨架有种介于少年和女童之间的疏朗。每次练习,身体摩擦箱沿或跌箱时刮擦到箱体,疼痛无比。磕碰不可避免,腿上至今还留有几处疤痕。
再来一次,再翻一次,摔到天黑。她很不开心,但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喊痛没用,也就习惯不吭声。
从未登台表演过的跌箱,是习艺生涯最艰难痛苦的记忆。冷师父满意了,但他不夸。肃着脸嘟囔,蛮好一块料子,逼你是成全你。
她松口气,仍然搞不清成全到哪里去。
那年除夕特别冷,寒湿浸骨缝,冬天伤口好得特别慢,痛楚缠绵不去。
外头好吵,有爆竹声,笑闹声起起落落,而她好静。合上练习用的木箱,再把它擦干净,用粗胚布盖住。
承受总是静默的。
罗少廷端来热饭菜,还有一碗醪糟煮年糕。看着小九吃完,又拿出红花油、跌打药酒和热敷的盐袋,给她揉伤化瘀。
“别人玩的时候你练,那你跟别人就不一样了。”
小九问:“为什么我要不一样?”
“你天生就不一样。老天选的,没道理可讲。”
打棍出箱的绝活,老辈分的桂剧演员里,也没几个会翻。冷贵甫是这个剧目的亲传第六代,第三代传人已经七十七岁高龄。
他们都曾被命运选中,而后浮沉各不同。
耗到这份上,甭管什么男娃女娃,能不能演不要紧,先把艺传下去。
还痛不痛?他笑眯眯给她一颗糖,说,真是个好孩子。
来自岭南的叶观音,才十四岁,是全国地方戏精粹展演表演艺术传承英才得奖人。
谁想到几年后,戏校解散,萃乐堂众弟子如雨打浮萍,都不再唱戏。冷贵甫到底不曾看走眼,她还是吃台上这碗饭。
“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舞者。”江寄余就称她,“怀让舞集最英俊的女子。”
他们只教她,无论多么痛,都要继续。
她的问题就越来越少。做一个好孩子,戏唱得好,舞也跳得好。柔顺并忍耐,很乖很听话。
荣誉,责任,才华,传承……把前人已经做到极致的事,再原样做到,已经很了不起。如果能延续下去就更好,但不要问为什么。
满足他者的期待。
唯独,没有创造与爱。
那时她还很小,并不知道生命中诸多的幻灭与失望。
然后得到,药和糖。
痛苦暂时得到缓解,但无法填补真正的空洞。
罗少廷是怎样一遍遍对她讲,人有人的命,戏也有戏的命。能不能红,或红多久再被世人遗忘,都是注定的。
他老了,比较容易认命,惆怅而平静。
小九还年轻,她不认。
人得自己成全自己。
“我不是黛西,也从来没向往过西海岸的绿光。所以不想再重复你们的舞,那不是属于我的表达,我要有自己的作品。”
江寄余手里握着杯,边听边晃。琥珀色液体,散发辛辣气息。舞者攒下经年累月的旧伤,练功后小酌,可以放松肌肉。
他酒量向来很好,眼角飞红,像个桃花泛滥的海盗,目光始终清醒。
想了想,问她:“你觉得舞是什么?”
“无所谓。”小九说,“自由比较重要。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存在。”
模仿得再好都没意义,动作,节律,木偶有线也能完成。
才华会像露水一样消失。柔顺,忍耐,可否成就荣誉与责任?
“舞是什么,只能由跳的那个人去下定义。我不需要你的答案,你也不需要我的。”她真的无所谓,“你已经很久没编过新的舞剧。”
全盛期的怀让舞集,带领团队一年出四部新作,独舞、双人舞、舞剧或歌舞集,都是大型舞台作品。
鹿特丹演出大获成功,舞剧内容由经典剧目《岭南印象》的国际版本调整改编而成。其中的独立幕回《月落千次》,取材于伊朗民间故事,也是他早年未成形的灵感孵化而成。
从江寄余来到凤凰岭,再也没有拿出完整、独立的新东西。
一年多?也没有“很久”。
但舞者的时间,和常人不同。
京剧大师程砚秋写下诗句,“人寿比花多几日,输他犹有卖花声。”
极幸运的情况,唱戏可以唱到很老,很多知名老生的头面妆容底下,通常也是年轻演员。但舞蹈不一样,跳不动就是跳不动了。
老天的选择没道理,时间从来都很公平。
江寄余已经三十多岁,他不再年轻。行内一般将舞蹈演员的辉煌时期,定格在三十岁左右,年纪渐长便走入即将退役的尴尬境地。
外貌保持得再好,骨头练到散掉,不过是注定徒劳的对抗。
柔韧性、敏捷性、反应度,会随着肌肉流失和骨骼老化,每况愈下。三十岁是舞台生命的完结,其后不过沦为鱼眼珠。
跳舞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生命中充满种种偶然。
天赋是神迹。当时间收回眷顾,神的光环褪去,他们和普通人,没什么不一样。世人会因为曾经的非凡而恋慕,也可以出于同样的原因,忘却并决断。
美人恐迟暮,将军怯白头。他和秦南枝用尽全力,试图把这个诅咒降临的节点,无限推延。彼此配合默契,几乎无懈可击。舞姿愈臻化境,看不出颓迹。
深切的恐惧却从未消失,来自握紧沙子的那只手,明知它在流逝并无可挽回。荣誉越高,犯错的机会越少,失误的代价是不可承受之重。
不能被质疑,也就不敢有所创新。
这才是真正的衰老。
小九挑出他深藏的软肋,一击即中。
新的创作,是新的生命和青春在延续。千古帝王也孜孜求长生,哪有凡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江寄余坐在那里,拎一杯酒慢慢饮,姿势十分舒展。坐着也好高,修长的阴影,似风中瘦鹤。时间几乎没在这具俊美的躯体留下痕迹,依然跟从前一样,没有更多或更少。
一直在听,还是没什么表情,难以琢磨。
她要创造自己的作品,意味着当新的舞剧诞生,她将是唯一主角。怀让最年轻的首席舞者,要求不算突兀,问题是秦南枝怎么肯让?这么多年她风头无两,做B角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再一次被从聚光灯中心挤出去,就不是往舞鞋里放钉子那么简单。
三十七块半美金的合同。这样对南枝,太残酷了。
幽暗中,江寄余的双眼迅速闪了闪,有点不快。
“大阪艺术节上,你也会有自己的独立剧目。‘月落千次’很受欢迎,它是你的成名作,也会成为你的代表作,以后还将有更多。叶观音,你那么年轻,很多想法都有机会慢慢实现,何必太着急。”
言下之意,给你的才是你的,不给别硬要。甚至他肯承认,他和秦南枝都不再年轻。属于他们这一代舞者的台上风光,像岁月里久置的油画,正不断褪色剥落——没有相让的余地,起码这次不行。
小九恍惚片刻。啊月落千次,扛着猎豹尸体追逐月亮的女孩。沙特演出,是他们第一次走出国门,意义非凡。
“但那仍然不是属于我的故事。事实上我觉得它的内核是残缺的,心怀嫉妒打死猎豹的那个人,为什么没有付出代价?你教过我,人的想法会变,活着本来就不是件善良的事。”
呵,来了。猫为什么不教老虎上树?教会徒弟打师父。她用他的说过的话,堵得他如鲠在喉。
江寄余不喜欢她咄咄逼人的样子,嗓音迅速冷下去,“你的理由很好,但还没好到足以支撑这个结果的程度。编一台落地能红的新舞剧,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小九皱眉,“我也不是在求你同意。”
是在告诉他,她想要什么,并且非要不可。可以决定。
“哦对……”他用食指轻扣额角,忽然想起似的,“你要来跟我谈条件,是什么?”
“你应该问,我的筹码是什么。秦南枝欠的,该还。”
她要伤害猎豹的那个人,付出代价。
酝酿恶果需要时间,有毒的果实,迟早要成熟并坠落。
筹码是石拱桥边暗巷深处,遗落的翻盖手机。屏幕都被踩碎,外壳爆裂,但里面的数据,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恢复。
岳在山打跑那几个混混,对方夺路而逃,没来得及捡走他们要用来换取更多报酬的证据。柳绰云自矜身份,不会直接跟做脏活儿的联系,秦南枝能很好地充当这个角色,两边一拍即合——于是她用那双绣花拖鞋,把猎物引入陷阱。
当时小九没还想好,该怎么处理和柳家兄妹的交恶,江寄余又一心包庇秦南枝,她只能选择隐而不发。留到今日,终于还是用在刀刃上。
江寄余无话可说,深深吸一口气。
当时只觉得很惊吓,但不知道不安些什么。只隐约意识到,那是她人生中重要的一个决定,同时会改变很多人。
那不是他所以为的,叶观音。坚韧又柔顺,是真空玻璃皿里的璞玉,谁手握刻刀,就能按自己的心意雕琢形状。
她不是他的未完成。
长大往往是瞬间的事。她要以强盛的意志为刻刀,长成自己的形状,刀柄不再落于旁人之手。
聪明人能迅速判断得失,做选择通常都很快。
心中有黑色浪潮涌动千次万次,江寄余压住它们,缓声说:“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我也以为做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后来才发现,别人想要的,早已经决定了我会怎么选。”
然后把手中迟迟未饮尽的半杯酒续满,递给她:“合作顺利。”
朗姆火酒,甘蔗榨汁酿成。蒸馏方式特殊,质地清透的酒液,很快会在空气中氧化,渐变作橙褐色。一种海盗喝的酒,灼烈。
小九很干脆,接过来仰头喝光。这里已经不是戏班萃乐堂,没有“十不准”,也没有师父、师哥们替她挡。
她不能拒绝这杯酒。
生平头一回烈酒入喉,酒气辛辣,有种微妙的苦,瞬间呛得不能呼吸。
酒精在血管里奔流,原来是这般滋味。
身体沉重又轻盈,耳朵变得灵敏,能听见许多鸽子拍振翅膀的嗡鸣,意识却无比清醒。
小九就感觉到自由。
自由的意思是,可以做选择,可以做决定,而无须给出被他者认同的理由。我要,或我不要,没有为什么。
突然想再去跑一次操场。
她离开寂暗舞室,把颓靡的蜡烛和朗姆火酒全部关在身后。
阳光一阵一阵,很清凉。
多年前煤渣铺就的破旧操场,全换成崭新塑胶跑道,平整宽阔。满目鲜亮惨绿,像后院石缸里经年糜聚的浮萍。
风吹起她素色衣裳,舒展摇摆,使浮萍动荡。
剧烈的呼吸令胸腔疼痛,透明的泡泡会从唇间一朵一朵飘出。
身体化为一面盾,乘风破浪,在不断加速中,对抗重力与风阻。自由意志,令体内形成一股巨大的张力,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角逐,无所谓成败,亦无所谓终点。
不远处的球场,年轻身影跃动如豹。彝族少年纳苏阿果,怀抱篮球,在百米外扬手大声招呼,露出满口灿白牙齿。
“叶师姐,我什么时候可以做你的舞伴?”
她没有停,风一般掠过他。笑着说:“很快。”
跑完回宿舍倒头就睡。
这一觉黑沉绵长,无梦无扰。
黄昏徐徐降临,酒意褪去。她起身,打开行李,把随身所用的物件取出,练功服一件一件挂回衣柜。
要回来。为什么不?逃避不是办法。遇到伤害就躲,恐惧只会日益壮大,变成西西弗斯不断推往山顶的巨石。
当她在江寄余面前说出“我要如何”的时候,石头就不再是她一个人的负担。
那一夜,小九听见秦南枝房内,时不时传出激烈摔打,便将音箱的声量再调高三分。
戏腔还如旧,听过无数遍的,红楼一枕黄粱梦:“痴心总似我,人远天涯近,故乡烟水阔……”
她想,从今往后,不止一次地,她将独力应付这些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