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昏沉如遗世的洞穴,他抱住她。
她又长高了少许,面庞刚好可以蹭在他的胸口上。重新认识?这算什么呢。小九有点恼,真想从这怀抱中挣脱出来,身体却不愿意离开。
真是阔别了。
他以唇贴住她的额,她便软了心肠。又以掌心抚上她颈侧,小九屏住呼吸,从耳背开始,红了整张面孔。
那手隔着衣衫,再下滑数寸,摸到凉硬的翡翠观音。它还在,她始终贴身佩挂着,才肯放心。
得到确认,情感便汹涌如潮汐蒙受召唤。
绵密不绝的亲吻之间,隔着许多场雨雪,许多种声音,隔着春夏与秋冬,隔着水与火……还隔着一场石裂山蹦。只一场,便已足够多。
要回到最初的相逢,才能再次靠近。
迂回的近,迂回的迟疑。狭窄木床泊在墙角,简直像一座预谋已久的孤岛,诱惑着两个在浪潮中被席卷得几近不能呼吸的溺水之人。
蓝白格子棉布旧得泛黄,木头将腐未腐的潮气弥漫开。尚未划定的疆界,更模糊了,没着没落。
烛火随呼吸跃动,浅金如蝉翼般覆落,令她面庞镀上一层东方式幽艳的光。微颤的睫敛得很低,比菩萨低垂的眉目更低。
他记得清楚,他是如何抚过她的额,温润细腻。如何搂过她的腰,流水蜿蜒。如何吻她的颈,肌肤滚烫。
知觉渐醒,一切都很新奇,胃里烧着岩浆沸滚似的渴望,是急迫却又犹豫的。蛰伏在深青里的冬天,从不循序渐进,岭南的春光总是神迹般突然降临,焕然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地翻涌复苏。
真切的欢欣,没有模糊地带。嗅吸与探触,如同两只小兽在雨中的森林追逐嬉戏。
小九将双臂攀上他的肩,茫然惊怯地回应。看着他,在迷蒙的视线中,他的轮廓动荡,变得有些失真。
不知为何,在那个片刻,被一种强烈的预感所击中。她想,那是一张,注定被时间消融的面孔。
长风猛烈灌入,掀动半开的木窗,发出撞击声响。
迷梦初醒,她下意识往外推开。不,不不。世事并未转身,不能放他进入。
他顿住,哑声低喃:“我可以留下吗?”
小九摇一摇头。这样算什么呢,他同她,不至于是那么苟且的人。
“那么,跟我回去。”
仍是摇头。
他不愿离开这片温暖甘甜的水泽。埋在她颈间良久,调伏呼吸。良久,问:“还在怪我?”
小九再次摇头。
都不是。
风吹熄了烛火。情焰冷却,群山寐伏。
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他的脸容反倒更加清晰,半湿的额发滑落,柔柔覆住左目。她伸出手拨开,掌心贴住他眉额,自鬓边起,缓慢地摩挲。动作如手势之舞,每一寸游移,都带着缱绻诗意。
那样珍重爱惜,胜过招引溪边啜饮的鹿,捧起伊甸的苹果,抚摩众鸟中的白鸽,恋慕世间的良人。
她爱的人。
爱意会流动,会消失,唯独是无法掩藏的,亦无需言语。他感受到了,半安心半疑惑。
“山海。”
她在耳畔唤他的名,一双黑眼珠澄透清醒,“这十八年,风雨桥下再也没有观音渡江。”
他就明白了。
南地旧俗沿袭已久,白衣观音必须是未嫁之女,否则便失去引龙巡河的资格。苗白露怀着身孕扮观音,出了意外都要被指摘活该,是不敬神明招致的报应,哪怕她是整个凤凰岭,独竹漂练得最好的女人。
小九自出生起,以观音为名,不曾见过母亲。与完成遗愿无关,她只想打捞起苗白露散落在长河上,破碎的声息。
“我等你。”他将怀抱收紧,目光认真坚定,“你也要等我。”
“多久?”
“两年。”
待凤凰岭千灯璀璨,长河鱼龙绕青山……风波已定,当是践约之时。
“好。我会等你,做完你要做的事。”她以同样的郑重回应:“多久都可以。比两年更长,也没关系。”
夜雨瓢泼,他不肯离去。
狭窄颤巍的简易木床,挤得只容双双侧身。他从背后环抱住她。间不容隙的贴合,弯成一张弓,以体温抵御清寒。
“一件事有多重要,就有多渺小。”傅山海忽然开口,放缓了声线,忆起一段过往。
多年前,他曾有幸跟随过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是大西北佛窟首位专职修复工匠。
须发皆白的九旬老学究,清瘦如僧,常年灰衫灰裤,愈发像个出家人。
老先生有长达六十五载的文物修复生涯,老先生是当之无愧的业界泰斗。两万多天面壁工作,完成4000多平米壁画修复,5000多身雕塑修复……这六十余年,从未有过失误。
那次进行佛窟的加固工程,甬道壁画要进行整体揭取、搬迁和复原。运用金属骨架修复保护壁画,也是这位老先生匠心独创的技法。
傅山海并不是亲传弟子,机会难得,主要在旁观摩学习,没有上手去碰的资格。能给老人家递个工具,都算无上殊荣。
揭取过程原本很顺利,不料脚手架突然倒塌。人在遭遇危险时,本能反应总是先保护自己,但他没有。
脚手架倒下的瞬间,老先生全然不顾己身,大喊“把壁画抓好!”
其余人都来不及反应,只能睁眼看着意外在面前发生。
老先生和另外两位同事,抵死抓住壁画不放松。三人重重摔落,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手中的壁画却完好无损。
有年纪的人,平地磕绊都很危险。九十高龄这么从高处摔一下子,完全是不要命了。
在文物和性命之间,他毫不犹豫选择前者,肉身为盾,也要护住壁画周全。
多少隔世的珍华,就是因为有这样一群人,倾尽心血神魂守护着,才得以留存,历经世间洪荒,再次起死回生。
“后来呢?”
“老人家坐在地上,胳膊流血,满头都是泥粉灰……医生来之前,我们都吓得不轻,根本不敢上前,怕挪动再加重伤势。有人开始哭,围成一圈,哭声越来越大。他怀里抱着刚揭落的壁画,比呵护
刚出生的婴儿还仔细,还笑眯眯看大家,‘哭什么呀?又没磕坏喽。’”
亲眼目睹那场景,触动难以言喻。
他动容道:“我一直记着老先生的话,‘一件事有多重要,就有多渺小’。”
纯粹的信念,连生死也无法与之相较。哪怕只为了保护一片,不足五十平方厘米的褪色壁画。它甚至不是主要洞窟的作品,将来也未必会被多少人看到。九十年人寿已算高龄而一个世纪,在风化千年的文物面前,是以有涯随无涯。
值与不值,孰对孰错,并不在于拥有多高的荣誉头衔,赚了多少钱。
是纵身扑入的孤勇,穿过岁月的厚重和虚无,最终留下痕迹,用喜欢的方式度过了一生。
“采石场的炸药提前引爆,就像脚手架塌掉……它已经发生,我无法阻止。得到那块地是父亲的想法,可以让项目推进更顺利。其实对我来说,有没有都不重要。”
换言之,这件事他无论如何都要做到。此路不通就换条别的,犁开板结厚土,劈裂坚硬的喀斯特岩石,在凤凰岭镌刻新的图腾。
小九想了想,问他最后一个问题,“小镇为什么叫‘千灯’?”
怕听不清似的,他悄悄挨小九近一些:“千门灯火,九街风月。”
是宋人晁冲之的词句,有点生僻,她以前从未听过。
气息掠过耳畔,念到“九”字时,刻意加重了音,柔肠回转的腔口。
会是怎样一幅画卷。
鱼龙灯火泼天起,星汉流转,亦有卿名。
之后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在各自的心事里相拥而眠。
清晨她醒来,他仍在熟睡。灰蒙的玻璃,照出面颊一小块酡红,比胭脂深。是压在他肩膀的形状,还留着印痕。
她悄然支起半身,借着微渺天光看了他一会儿。长发披散开,情丝满把,乱纷纷,垂拂在他小臂。
男子安静地睡着,神情温和松弛,带些少年稚气。
两个赶上同一场大雨的陌路旅人,不约而同,钻入梦中的楼阁避一避,宿缘也无法解释的相逢。人若遇见自己的命运,会忍不住趋近。推不开,吓不退。
但也就是这样而已,从来不敢轻易地靠近他。只是很平静地爱着,见不见都好。没有参照也没有约束,保持各自的倔强,已经变成习惯。一种清醒的含蓄,或许代表着梦不会轻易醒来的安全。
若即若离,欲盖弥彰。夹在半真半假流言里的关系,暂栖于凤凰岭腹地庞大的废墟,尚无一处稳固的基石可以容纳。旧的摧毁了,新的还没建立,因此不能自由舒展地生长。
人人以为她所图,不过登上高枝。那怎么会是一座观音阁或一块地的事呢?遇龙河的女儿,此生都在流徙之中,她甚至不要他给她一个屋檐。
直到昨晚,很突然的,他给这份漫无边际的感情划定疆界。
会等的意思是,聚少离多也可以,不能公开也可以,多久都可以。
虽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经此长夜,到底不同了。
何必再犟,她觉得疲累至极,不明白一直以来,争的什么徒劳意气。
仿佛早就在等着这天。
小九悄然俯身,在他唇角亲吻一记,以凝固的姿势,久久不离。
曲中意,眼前人。许久不再登台唱,那些戏词还倒背如流,在每个涨满柔情的瞬间淌过心口,“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
是巫术也医不好的情蛊。
乍离之间,手腕忽被握住。他语声含糊:“去哪里?”
“找江寄余。”小九心下一顿,却不曾犹豫,“去完成我该做的事。”
很长时间以来,她根本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清楚。
只会一味听从安排,满足他人期待,或受本能驱使,被不属于自己的潜念左右。活得像只小动物,洞穴里与世隔绝的天真妖怪,一个蒙昧不明,背负着原罪的人。
现在不一样。学会作出选择,并践行它,才能真正懂得责任的重量。
重新审视所得与所失,并从意志的实施中得以存在——她的战场在舞台。
“去吧。想要什么,就去追求什么。”傅山海仰面看她,眸底已无睡意,“不可以让任何人践踏你的框架。否则观音永远只是舞台上的空壳工具,光越亮,越能淹没你。光熄灭了,你会找不到自己。”
言罢揽过她的肩,用力抱一抱,又说:“如果需要我,随时。”
“我可以做到,不要担心。”
有这么一句,已经足够。
雨停之后,她会回到她的世界,他也是。或许这次的分别,也将漫长无期,不知再度相拥会是何时,但彼此有了真正的确认,不会因空间折远而失去笃定。
岳在山给出两个选择,附上丰厚条件。作为交换,小九必须让江寄余改变主意,在半年后的大阪国际艺术节上,换掉原定舞剧。
这并非易事。
百老汇总在演《猫》。怀让舞集的宿命之舞,当然是《绿光探戈》。
西海岸的绿灯,照亮了穷途末路的江寄余和秦南枝。
舞运成就人运,反过来也一样。他们两人身上,都具备一种先天的,悲剧性的疯狂。把彼此的灵魂反复敲碎,揉拧出饱含痛苦的汁水,再融入盖茨比和黛西的命运。
经过多次改编,才打磨成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作品。
巡演过后,江寄余总是怜爱地捧起她汗津津的脸,用颤抖的声音说,你永远是最棒的,唯一的黛西。
秦南枝为塑造这个角色,穷尽心血。
消瘦成白骨嶙峋,也不吝惜一根一根抽掉自己骨头,不懈地雕琢。用心血灌注瀑布般的激情,让它在舞台上亮晶晶地闪耀,夺目照人。
《绿光探戈》千锤百炼,在彼此心目中,堪称舞者之魂的锚点,绝世荣光的起源。
它不止一次登上国际舞台大放异彩,斩夺过炙手可热的奖项,所到之处一票难求。至今被视作怀让舞集的标志,可以说无往不利。
江寄余的才华从中展现得淋漓尽致,真正实现了绿光的象征,绝不仅仅是一出舞剧。
现在小九提出,要换掉打磨成熟的剧目,尝试用新的主题——茶舞。
当地茶叶文化源远流长,尽管在各种古籍茶书里,存在感单薄,仍然不可否认,广西是中国茶叶的原产地之一。
广西茶叶栽培的痕迹,最早可以追溯到秦汉,以栽植原生乔木和小乔木型茶树为主,至今有2000多年历史。
《桂平县志》里记载,茶“始于汉晋之间,至唐而大盛”。油茶的熬煮方式,便承袭于唐代;沿至宋代时,饮茶风气盛行,一度达到巅峰。岭南茶叶的生产,遍及秦岭以南各地,不仅形成一种饮食习惯,更蕴含着地域独有的文化内涵。
然而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动荡的环境令广西茶叶迅速衰落,茶叶出口受阻,销量锐减。茶价下跌势不可挡,腰斩都不足以形容,简直斩到了脚后跟。
经此元气大伤,岭南茶叶一蹶不振。1949年后,万象更新,茶产业也有所复苏,但规模还远远落后于国内的茶叶大产区。
凤凰岭是少民聚居地,十万大山,有着连片贫困地区,资源优势只有茶叶。零碎或完整的茶地、茶园,总面积二十多万亩,茶农占总人口的七成以上,茶叶品种有上百之多。除了开发旅游,茶产业发展是当地最大的希望所在。
就地取材,全是得天独厚的资源。有位蜚声海内外的前辈,出身云南白族,将独创的孔雀姿态跳出国界,跳到更多更大的舞台——因此被称作“孔雀公主”,在国际上享有有舞神的美誉。人类最美好纯粹的情感,无论寄托于何种表现形式,都是共通的,不分种族。
孔雀公主说,跳自然的舞,是与神对话。
用古调吟唱的歌谣,快要被人遗忘的太阳铜鼓,深谷蝴蝶,碧水澄波……还有那些正在消失的传统。
草木亦有情,荣枯周而复始,创作的源泉因此生生不息。
没人能说清神明是否存在,只关乎信与不信。小九以观音为名,但对神明并无执着信仰。身体才是她唯一的告解。
以舞识茶,能兴产。她想将岭南茶文化融入舞蹈艺术的表达,让凤凰岭的茶香越过万水千山,悠扬天地。
多么狂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