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绸将行李抱在怀,略为艰难地,闭上眼睛,不听不看不去想。发烫的额紧贴住玻璃,借这点凉意让心绪镇定。
人的气味复杂浓郁。汗水、呵欠、鞋底的腥湿的泥土。咳嗽、鸡鸭乱叫、儿哭女啼……汇成大股浑浊的声浪,从四面八方逼压过来。
长途巴士再换火车。颠簸辛苦,但没什么特别。经过的道路,有无数人经过。
旅途能让人暂时卸下生存的重担,有种“抛却”的轻省。曾经觉得重要的所有,感情、唱戏、至亲……他只道自己没错,人生的舞台不止一处。
绿皮火车窄而闷,经停数不清的小站台,最快也要两天两夜才到上海。
窗户只能打开一半,如心事蒙灰,擦也擦不亮,风猛烈地往里灌。
逃亡之子,箭已在弦上,哪管关山迢递?奈何入了夜,依旧思绪万千。他对连翘说,至多两三年。算承诺吗,其实心里没底。不过是想着,千来个日夜,多少纠结都化开了,伤心总会褪淡。身边有远拓守着,呵护着,才是近在眼前的踏实。到那个时候,他俩的关系也该尘埃落定了吧。
还有小九。念及小师妹,远绸胸口一阵牵扯。
凤凰岭最后一代巡河观音的女儿,初见时还只有丁点儿大,生得俊秀灵动,脾气跟倔猫似的。晃眼间,跑龙套的小姑娘成了“观音”的代名词,又摇身蜕变成怀让最年轻的女首席。谁知背后付出了什么?她甚至能飞快地帮骆小伍搞定工作,给外地来的茶商老板做司机,听说薪水开得很高,全看她面子。不,这不是他韦远绸想要的未来。
罗师父对这关门弟子寄望颇高,是托举也是桎梏,她正如日中天,不可能脱离舞团。也就意味着,要继续缠夹在傅、江的纠葛中。
那两个家伙呢,前者表面谦和仁义,实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采石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后者心思莫测,为人犀利狡猾,视道德规则如无物,是个掌握了强大天赋和幸运密码的怪胎……对她都别有所图,皆非良人。
而她从未明白他的心意,目光也不曾在他身上停留。师哥就是师哥,没想过别的。
天真观一别,多年情分几近决裂。他的滔滔恨意,并非针对她,然而还是——“有债”。
千灯小镇是戳进凤凰岭的刀锋,浸泡在他父的血里。小九亲眼所见,却还是选择了傅山海的立场。原来世间对错曲直,自有另一套更严酷的判断准则,荒唐又狠毒。
应有尽有的人,可以剥夺一无所有的,财富和地位成为衡量公道的砝码,让他们的所作所为永远正确,立于不败之地。可是,凭什么?
夜风寒烈,他打个哆嗦,把外套拢紧。
内兜的口袋硬邦邦,远绸摸了摸,暗自叹息。那个信封,又回到他手里了。
远拓把所有积蓄取出,先给连翘买了镯子,剩下的钱非让他带着,穷家富路嘛。他执意不肯,推来让去,远拓发了脾气:“拿着!人生地不熟,傍身用的。万一遇上事,好歹能买张票回来——当然最好用不着。”
早些年月,戏班子弟出远门闯荡江湖,称作跑码头。漂泊无根,最怕风高浪急,身上总要藏点救命钱。
远绸想,到了外面,天高任鸟飞,还愁挣不到钱?临走把信封压在远拓枕头底下。也不知什么时候,又被他偷偷塞进衣兜。
那就先拿着吧,将来发达了,一定加倍地还。
转尽愁肠,不情不愿不安稳地睡着了。
梦里还是严冬。故乡的泥土枯干,再无一物生长。
荒寒的山坡,一群梨园子弟成排站,掐腰提气,朝日出云开的方向喊嗓。都穿黑布练功服,分不清男女,童稚的脸容寡白细瘦,似一只只摄在纸上的魂影儿。
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练功、挨打、吃饭、睡觉,同游共栖。从不言亲爱,只有信任和服从,却比世间所有以爱为名的关系,都更深刻持久。
谁都没想到,离散会以这样的方式到来。岩石断裂,跌个粉碎,事情就这样发生,其后的岁月,从此都变得不同。他的日子动荡支离,狭小天地,朴素情义,像父亲被砸烂的脸一样无可辨认。
将来,以后,何其渺茫。
日子漫长重复,如火车在黑暗中奔驰。
韦父的坟茔长出茸茸春草,深浅的青碧就染遍了群山。
凡事搞得太清楚,无端添了激烈。但世间绝大多数事情,是经不起深究的,何必想太多?想也没用。
小九问,那什么才有用?张道士说,能好好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得着,就有用。不贪心也有用。
那年春天,叶观音跟鸣潮的合作告终,不再参与千灯小镇的一切宣传活动,广告物料全部撤除。
亲眼见过那血糊糊残躯,她心知千灯璀璨背后,埋伏着残酷的代价与杀伤。假装它不存在,只向世人展示光鲜美好的部分,无异于光脚在瓦砾碎石堆上跳舞,她做不到。
采石地的生产安全主要负责人有两位,监督管理确实存在重大过错,已依法惩处。后续处理按流程,该罚的罚,该赔的赔。
傅山海代表集团,亲自出面公开道歉。媒体镜头前,黑衣肃容深鞠躬,措辞诚恳,神情至为哀恸。零星报道过后,事态渐平息无人再提。
每天都有人生有人死,日升月落一样寻常。
一度陷入停顿的施工,按计划重新开始。
“凤凰岭的灯,总有一会比天上的星还多。”岳在山望向雾气滔滔的山崖,轻声喟叹道,“这样的事也出过,以后不会再有什么阻碍。”
见她不甚明了,笑着补充:“脏活总要有人干的。”
鸣潮针对采石场事件召开记者会那天,小九和岳在山签订租让合约。
校区后山的地皮之争,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画上终止符,为期十年。半路杀出的神秘茶商,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它纳入囊中,筹建TenRen’s Tea在凤凰岭的第一家制茶工厂。
普通人犯错的机会是很少的。个体无法承担巨大的成本风险,散兵游勇难成气候,任何实业想做大,最终都要走向产业集中化的路子。当地惠农引资的东风,来得恰到好处,助力茶农打开销路,有实践成熟的商业模式做底气,未来相当可期。
但生意毕竟是生意,谁也不能保证结果一定成功。
更何况,十年?之前不是没有过扶持企业投资建厂的先例,投石探路不易,折戟沉沙的不在少数。或因有利可图,不顾一切竭泽而渔,对环境造成不可逆的损害,末了留下大堆烂摊子难收拾,变成破铜烂铁拆卖都费劲。
人去人来,地却不会跑掉,价值还不断水涨船高。
知名品牌茶厂落地生根,消息迅速传开,都猜叶观音从中捞取不少好处。感慨罗少廷真是老了,再也管不住这些亲手带大的孩子们。混日子的混日子,心狠的一走了之,师父还没闭眼呢,最偏爱的小徒弟,就迫不及待把那点薄产折腾光。
而实际的交易租金,不过以象征性的底价为限。小九把这笔钱存入罗少廷名下,没有隐瞒也没有擅作主张,坚持不沾毫厘。岳在山大为意外,当他知道这件事,早已得到罗师父同意,更不得其解。
于是他问了小九两个问题,“这么快把地租给我,是否只为逃避傅先生和你那位舞蹈老师之间角力的困扰?”以及,“你出于什么样的理由相信,我一定能把这条产业链做通?”
“他们的恩怨,和我无关。我也不懂生意。”小九安静看他一眼,“从小到大,去哪里,做什么,如何做,全都由人做主。他们告诉我怎样是对,怎样又是错,不可以软弱不可以怕痛,很多的不可以……但说不清为什么。”
“唔……绝大多数时候,人总以为自己有得选其实并不。”
岳在山明白她的困惑,生命无论年轻与年老,底色的荒凉大同小异。
她没指望从他那里得到答案,把目光慢慢聚焦,说:“我想,或许我应该学着自己去做决定。有了茶厂,茶农就有更多选择,他们的孩子,以后不用像我们一样。”
“何必妄自菲薄?你们几个,如今也不差。唱戏的时候红过,换个行当照样立住脚。”
“对,那不过是种,天真的幸运。”她孩子气地笑。血与痛与泪,就此带过。
这女孩的笑容淡若琉璃,他以为是观音扮得多,渐渐人戏难分,就恰如其名了。直到今日方觉,无论台上台下,从多少光与暗里抽身来去,本性的底色,仍是“空无”。对所得的一切,不曾孜孜以求,甚至不认为它们有意义。
鬼使神差一念间,他接着道:“那么,我再给你一个选择。”
与其说选择,更像一份馈赠——他打算让出茶厂百分之十股份,以及年度比例的盈利分红。
小九猜不透他的用意:“有什么区别?”
“如果你不懂珍视自己的付出,意味着对结果也没有足够的尊重。可有可无的,不叫‘选择’。那些完全相反的存在,才是彼此存在理由。”
真是难以拒绝的慷慨,但同样存在风险。
她低下头想了想,睫毛好似漆黑蝶翼,扑动两下,又静止。然后说好,“我接受。”
“不是白给,我还有条件。”
当然,商人总不会让自己吃亏。
小九仔细听完,认为他的思路可行,值得倾力争取。既应允,便不做忸捏姿态,要就要不要就不要,心地清宽磊落。
命运从未允诺过什么。所失与所得,不外是,种种种种的偶然。
解除跟鸣潮的商务关系,令她如释重负。
兰亭麓风止水静。
春日黄昏,天际透出隐隐红光,同檐下悬挂的胭脂纱灯笼相映,竟交织出透骨的狰狞凄艳。记忆被拉回堂会那晚,只缺一场人工的薄雪来衬。
小九不再靠近,在门廊前将文件递与助理转交,简单说明来意。对方掂了掂,面露为难:“叶小姐留步,可否往茶室稍候?傅先生大概还有半个钟……”
她挥挥手说“不必”,道过谢便离开。
傅山海很快签字。她想做的,他下意识的反应,总是尽如其愿才好,但事实上她从未主动要过什么。唯一的一次,是解约。往合作的角度考虑,事故造成的负面影响,尚未完全消除。继续跟项目深度绑定,会折损舞者的商业价值,暂时回避是明智之举。
“不是暂时,是永久。”
他追出来,小九也不想多解释,只说,“我的错。让柳家那对疯子兄妹,反反复复跳到我面前,是我的不对。”
她一而再的瞻顾和容让,给了他们犯错的机会,现在要做的,是纠正这个错误。
风月牵绊,夹杂现实的泥沙俱下。傅山海惟觉喉嗓干涩,不能回答。
“你师哥的事,我很遗憾。”
对悲剧讳莫如深,反倒成为提醒。绕过所有理由,不得不提到远绸。
她抬起脸来,很慢很认真地笑一笑,已经别无它言。
沉默是因爱而生的悲悯,不争不辩。
很快有人来唤,提醒傅先生勿耽搁太久。有守在外面的记者认出叶观音,长焦镜头隔很远伸出车窗,像瞪圆的黑色兽瞳,能捕捉住任何细微表情。
那么就这样。她侧过身,让垂落的发挡住面庞,顺势拉开距离,“你忙吧。”
霞光沉落,灯笼依次亮起。道别过后,暴雨携夜的垂翼,以千钧气势横扫山丘。
岭南的雨分很多种,霡霂如丝的叫“天雨”,烟轻雾薄细挥洒;漫天滂沱的叫“龙雨”,翻起江涛,甚至会引来山洪。民间称之为“走蛟”——江河中修炼的蛟天时已到,将趁风雨如晦的遮掩化龙而去,是灵物飞升的吉兆。预示着春归大地后,将有好事发生。
天光收尽,路人来去似鬼影。
小九盲目地走,行迹十分凄清。
雨水溅起来,弄湿鞋子裤脚,瓢泼之势不止。仿佛受到某种牵引,她被雨水追着跑,不辨方向,避进八角鼓楼。
多耶广场空荡荡,没有火把也没有歌舞声。
守鼓楼的阿伯年纪大了,逢阴雨天会加重风湿,常告假养病,窄小木床久未有动用过的痕迹。
推开陈旧木窗,楼寨和山峦的轮廓模糊在一起,似大团浓墨滴入笔洗,晕出深浅的灰。
水墨半融半凝间,浮现一个奔回的身影。苍白衬衫湿透,紧贴在身上。
八角楼前大片昏暗的空地,还残留节庆时篝火的黑痕,未能被雨水冲刷干净。
静伫的八角楼,四面八方密不透风。忽地有一扇窗扉半开,他便停下了。
就这么站在雨中遥相望。
小九不过一眨眼,那身影又消失不见。
或许不是真的。
只有潮湿的风吹进来。
她觉得冷,齿关咯咯发颤。环顾四周,冬日取暖的火盆早已撤掉,灯盏里的油也干涸了,角落还剩一截寸许长的残蜡。只得继续摸黑翻找,从积灰的抽屉里寻出半盒火柴,试着把蜡烛点亮。
受潮的火柴很难划燃,一根一根折落在地。
清脆的“咔嚓”声,在寂静里尤为清晰。楼梯陡亮微弱的火光。很淡的暖黄光晕,在青灰墙上散开,像一团淋湿的月亮,晃呀晃。
脚步不疾不徐,短暂的停顿过后,又继续响起,并越来越近。
傅山海站定在阶梯尽头,望住她片刻,然后走近。让金属火机的焰苗舔舐烛芯,光源变得柔和稳定。
“这位唱戏的姑娘,好生面熟,像在哪里见过。”他咳嗽清一清嗓,“不如,重新认识一下?”
依旧是熟悉的,微微拖长的尾音,带几分缱绻。言罢挽唇轻笑,异色的瞳闪亮如狐,眉目在火光里低徊。
他的发,他的手指,他的气息,他的眼睫。
这次不会认错。
所为何来?倒像是特地在这里等他,她这才明白。
那年元宵夜,在这八角楼深处,他扮长平,她扮驸马。
在帝女花的“香夭”中,相识并完成记认。并非初遇,抹去油彩脂粉后,才展露真容。
乍逢惊艳,再见仍然。无论多少次,都不会忘记当刻的悸动。聚少离多的缘故,对这个人,总觉得不真实。山与海是这样一种存在,比流星莫测,切实有形然而无法触及,不能等待亦无需盼望。
认出他,心脏的位置就软而痛楚,有失血般发凉的昏眩。
小九动不了,只在原地静静地看他一会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不知道。就很想过来看看,还好来了。”发梢在滴水,他随手抹一下额,“出门的时候还没下雨。能在同个地方避雨,要多谢菩萨庇佑,小观音觉得呢?”
她不应,他就当她同意了,顺势将她揽过去抱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