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事情来临时,其实无法阻挡。如同旷野的一道闪电,如同死亡。
乱碎石堆里,滚出个血人。大张着眼,像浑浊灰玻璃。
父亲死后,远绸从来没梦见过他。每天凌迟四点便醒来,比在戏班练功时养成的习惯,还要更早。他没有梦,只是看见,从眼前幻灯片般闪过。也不再尖叫,什么都无法感觉,便以一个蜷伏的姿势,用力揪扯头发。
承受多么艰难。他必须用余生去承受。
在人生的某个节点,愤怒又是那么容易,无法用理性化解。
这些事的积累由来已久,沉默而琐碎地,密密噬咬。但远绸想,保持愤怒对他来说,比较好。
假装它不存在,伤痛并不会消失。羞耻仿佛一根冰锥,缓慢、激烈、无声地沉入心脏,流血或不流,但非常深。
为贫穷而羞耻。为恐惧而羞耻。为失去而羞耻。为失败而羞耻。
又两天之后,他走出那间房,下了山。已经有所决定,心肠无比冷硬。
要么改变,要么离开。死结解不开,抽刀斩断最利索。
那天不曾发生什么事,但过后他回忆起来那一天,还是会觉得哀伤。
夕阳染红了无尽的田野,垅坡和荒地上,树枝直指天空,藤蔓野花零星脆弱地招展。四周尽是山峦,平原在目不可及的更远方。
这一天他忽然觉得,没有什么东西真的那么遥远,那不过是对未知充满恐惧的想象。
这尖锐、清晰的黄昏,万物都静止,像一幅放陈了的油画。
远拓颈上搭条旧毛巾,卷起裤腿,腰弓如同虾米,在清理老屋前的杂草。
痛苦是主观感觉,只在于如何承受。
远拓选择了他的方式,以静默,以隐忍。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他照旧还是那样。像一块稳固的碑石,不动不移不变化,镌刻无常中的恒常。
远绸走过去,找出另一把钝了的刀,挽起袖子割草。
天光霞紫,兄弟俩坐在树荫下休息。
远拓解开衣衫,用毛巾拍拍打打。很热,但烧坏过的皮肤无法排汗,只是发闷,绵密地蛰痒。
受伤之后,要每天借助工具,保持奇怪的姿势,每次持续半小时。拉与扯,让受伤的皮肤伸展,不再挛缩抽紧。
直到脱掉束缚带,第一次能够连续睡五个小时以上;他第一次去剪头发。颈后露出大片扭曲的疤,把隔壁小孩吓哭;第一次去银行,被保安警觉地盯着看;第一次去外面吃饭医嘱要饮食清淡,不可以加盐、酱油和辣椒;第一次去电影院,他无意中捞起袖子,旁边一对情侣眼神惊恐,默默换了位置,隔老远才敢坐下。那只是伤疤,不是刺青,仍然会被嫌弃厌恶,避而远之。
不能再登台唱戏,身手利落地翻跟斗,挥拳踢腿,日子也一样过。但他从来不说,时间能治愈一切。
不,损毁就是损毁,失去就是失去。时间不会治愈,只会让伤害和血肉相融,与生命等长。
远拓只看着他:“你要想清楚。”
对面“嗯”一声。
又问:“打算去哪儿?”
远绸想了想,轻声道:“走一步算一步。”
凤凰岭是留不得了。
他了解这个弟弟,凡事都有主意,搁在心里不爱往外透露。既然去意已决,多少是有过考虑的。
“小九她舅,当年也是这么着,说走就一定要走,谁劝都不听。”后来什么结果,大家都晓得。远拓叹口气,但不打算劝。
“哥,你放心好了。好赖学了十几年的艺,还能丢人现眼不成”他也看一眼远拓,“你照顾好连翘。”
言之凿凿,不过为了让兄弟安心,也给自己打气。心里还是觉得,凭本事出去闯一闯没错,将来什么都可以有。而远拓,眼下只能如此了。他去另闯天下,他留在岭南扎根,各得其所。难道他还要和他争?
“又不是往后都见不着了。等我站稳脚跟,一定照应你俩。”又补上,“你们要好好过日子。”
到那时,人生大事早就尘埃落定。该娶的娶,该嫁的嫁,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两厢默然。
该交待的话已说尽,情分和牵挂是斩不断的,便似结下生死之约。
远绸想得很清楚。留在舞团没意义,他其实不喜欢跳舞。舞剧和戏怎么好比?又没情,又没义。伴舞的又算什么东西?换谁上都行。
艺高胆大没用,比不上财雄势大。在那些人眼里,采石工不过是死不足惜的草芥。
分明一直用尽全力,但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总是无法以意愿中的方式生活。很努力但不由自主——他由此知道自己,韦远绸,没那么重要,所以他的爱恨情仇,一并都不重要。
所得与所失,完全无法掌握。
江寄余没难为他,看在小九面上,很爽快地解除合约。
半明半暗乍暖还寒的早春,远绸心口滚烫,眼神坚定而悲昂。
谁能知道明天呢?这神秘的岁月,山峦般迷障重叠,无穷无尽。
连翘更觉看不到明天了。
月色暗淡,琴台镇招待所前堂,还亮着一盏发黄的灯。没有人,粉红翠绿塑料帘子被风吹动,哗啦啦响着。
走廊那么黑那么长,两侧全是紧闭的门。连翘蹑足走过去,挨个聆听。
陌生的房间,隐约传出翻身动静,呼噜此起彼伏。还有咳嗽、呓语,模糊呻吟,暧昧调笑……年久的木床板嘎吱作响,或死寂沉沉。
她不知道他在哪一扇门里。
徘徊良久,只得退出去,又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明天一早,远绸就要走了,电话也关掉,打定主意不告而别。可她还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这念头刚冒出,连翘惊得掐自己一把,太不吉利。怎么就“最后”了,不不不,绝不。
他们还没有到最后。
午夜的街头空旷,一丝风息也无。潮湿的寒意从足底寸寸漫上来,像冰凉无形的河水高涨,把离人困在水中央。
她孤零零一个,幽灵似的,凄惶地守在路灯底下,都不知道为了什么。
原来风露立中宵,是这等滋味。
远绸。远绸。远绸。
连翘仰起脸,面向空茫夜色,低低唤了远绸的名儿三声,如叫魂般。
飞蛾子绕着灯泡不停扑棱,翅上的粉尘在光圈里浮扬。像许多不怀好意的眼睛,四面八方,包围着她。没多久,脚边落满枯脆的虫尸——逐光的代价。
见过了外面的繁华,心怎么收得回呢。远绸无论如何也是要走,扑向幻象蜃楼的光亮,是吉是凶?连翘心念乱转,泪水便滚滚奔流。
哽住嗓子拼命隐忍,到底还是悲声愈恸,蹲下身嚎啕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大半夜不睡觉,号哪家的丧啰!吵死人了!”
醉汉推开窗户大骂,又“砰”地关上,震得玻璃簌簌抖。
黑灯瞎火的房间,也有人夜不成眠。听见动静不寻常,掀开布帘探看,愣住。
远绸好不惊愕,忙披衣而出。
他朝她走来。
连翘含着朦胧一泡泪,望不分明,但知道是他,化成灰也不会认错的。
整张脸孔涨红浮肿,十多年来,从未如此刻绝望伤惨,肺腑火烧般煎熬。连翘撕心裂肺地哭给他看,也不怕再吵醒楼上更多人,只望住远绸:“你不要走!”
百转千回一句话,揉碎心肝,终于冲口而出。只要他不走。任性妄为也罢,挟情义以自重也罢,她全然顾不得。
招待所的前台,是个胖圆脸小阿姨。惺忪睡眼从公共卫生间出来。路过墙根,见一男一女大半夜杵在路边,女的还哭个稀里哗啦,不由多打量几眼。借着灯光,认出了,嘴角嘶嘶吸气。
琴台镇没多大。这班唱戏的姑娘小伙儿,常在十里八乡登台,童稚的年岁唱到青春少艾初长成,都是熟面孔。人们同情这些孩子,自幼跑江湖混饭吃,不容易。另方面又有种隐秘的轻蔑,从小缺乏父母管教,男女混一块儿,难免不闹出丢人现眼的事。凡有点什么捕风捉影的苗头,很快就能到处传遍。
连翘大放悲声,一发不可收拾。远绸吓得僵住,不知如何是好,双手握拳在身侧,放哪里都不妥。
思前想后,只憋出句生涩的安慰:“你别哭,先别哭了行不行。”
她是有些爱耍小性儿,但未曾如此激烈过。姿态近乎一种胁迫,宣告彼此的关系不仅仅是同门。他负有责任,去留是必须要对她有所交代的。
远绸给逼得举步维艰。扭头就走不可能,到底不忍心,缠在这里作难,远不得近不得。
局面再不好收拾,也得从头收拾。她逼他,他也逼迫着自己,只思忖不能优柔寡断,否则连远拓也对不住,有约在先呀。
末了硬起心肠,不过是女人吧。等将来有了前程……戏文里唱得好,大丈夫何患无妻。
不能对不起兄弟。
“大师姐。”
连翘怔住,哽咽地吸气。他叫她大师姐,连唤声名儿也不肯,是执意划清界限的意思。师姐师弟,怎能僭越呢,一生一世的名分定死,铁案难翻。
“你听我说。我们都长大了,别跟小时候似的任性。我跟舞团已经解约,这次非走不可。”
她听得五内俱焚,忘记了哭。猛抬头,寻找他回避的眼睛,“我不是小孩子闹脾气!我……也不是要拦你,我跟你走!”
两人都吓一跳。
话终于挑明,连翘没退路,执拗地一意孤行:“我想好了,要走一起走。”
孤男寡女,没名没分,离乡背井地跑掉,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搁古代的戏文里,不是私奔又是什么?
“不行,不能让你受这种苦。”
“我不怕吃苦!”
“我怕!我怕行了吗?你能不能别闹?!”
不,不能节外生枝。带着连翘算哪门子事?倒不是嫌她累赘,自己都不晓得下一个落脚处在哪,女孩子家,留在老家过安稳日子挺好,颠沛流离如何使得?他在心里默数理由末了不得不承认,还是怕拖累。前路莫测,他两眼一抹黑,根本承担不起另一个人的人生。
她被吼得不敢出声,羞愧且难堪,不相信听到的那些话是真的,万般不舍离去。
远绸不允许自己动摇,只盼速战速决:“大师姐,你不要这样。让人传起闲话闹误会,我是没有什么……你不值当。以后遇到什么难处,就去找远拓,他答应过会好好照顾你。”
执意撇清到这个地步,他们之间,只是闲话里的“误会”。
竟还要为她做主,硬塞给远拓?连翘热望成灰,停在嘴边的言语都冷掉。哭过求过,不要脸地愿跟随他共苦,人家根本不稀罕。
他不要她。究竟大势已去,何止今朝。
或许不该开这个口,做什么都是错。
远绸拉她起来,取出一样包裹严实的东西递去,“给,拿好,千万别弄丢。”
呵,当年包烤红薯的旧帕子。四角交叠,层层小心揭开,托出一枚绞丝银镯,压在手心沉甸甸。光泽润透的老银,嵌绿玉米珠,錾鸟兽花卉纹,线条朴拙。
连翘认出了,风雨桥集市上,她一眼看中的银镯。不知是黑衣支系哪个大族衰败后,流落于市的传家首饰。
银镯要价不便宜,当时谁都买不起,只好恋恋不舍地摘去。
兜兜转转,如今又回到眼前。
他握住她的手,连翘触电般抽搐。
远绸把镯子给她戴好,“是你的总是你的。”
稍顿,怕她多想,忙解释道:“远拓早就买下,不好意思当面给你。”
连翘哭累了,低头木然地望着镯子,冷冰冰坠在腕间,整条胳膊激起战栗。伤心物对伤心人,都是被弃的。
大局已定。
她喃喃,“我想问你句话,就一句。”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远绸猜着她要问什么,生恐一时心软更拖泥带水,“你看,我又不是从此不回来了。短则两三年……总之我以后答你吧。”
虚无缥缈的将来,像风筝扯断线,永远悬浮在半空,等着命运手把它拽走。
来也白来,哭也白哭,真心百无一用。
“天冷,我送你回去。”
“不。”连翘拒绝,面皮结了霜冻,仍勉力挤出个笑容,“你走吧。”
然后往后退,一步一步,退出路灯的光,再退至黑暗角落,退出他的未来。
“等我落稳脚,一定给你打电话,给你寄信。”
深巷无人应,她已转过身,只余背影伶仃。
你走吧!
难过归难过,他还是要走的。
漫漫长夜将尽,垂云露白。
初升朝日紧张刺目,跃出一线赤红浅金的光。街市渐起喧哗,早点摊冒着热气,上班的,上学的人群行色匆忙。
竹枝大笤帚在地面来回划拉,发出单调的刮响。扫街人突然顿住,旮旯有动静,不大寻常。凑近一瞧,差点失声惊叫。
墙角蹲着个黑影,冷不丁站起来。毛线大围巾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红肿双眼。是个年轻姑娘,失魂落魄地跌撞而去。
出远门赶早不赶晚,长途巴士站围拢许多人,挤得水泄不通。队伍摩肩接踵,扛着大包小包,都在抢头班车。
十几米外,小卖部门口,连翘踮足张望,招牌灯箱挡住大半身体。
再看他一眼,一眼就好。
人山人海也不会认错的。远绸个子高,在人群中那样出挑。他带的东西很少,一只黑色人造革手提行李袋,就是全部家当。
巴士摇晃着发动,来不及了。
连翘不自觉地往前追。墙角蹲了整宿,腿脚僵麻,活动起来犹如千万根针扎下,说不出的痒痛难受。
她碎步踉跄,撵在浓重的尾气后面跑着。
不哭不喊不叫,只是痴痴地追赶,梦游似的。
一辆自行车从旁经过,中年人随口相劝,“妹仔莫犟,车开起就不得停,赶不到等下一趟嘛!”
下一趟再下一趟,车里都不再有远绸。等不到追不上。没有人知道她失去了什么。
直到车子越变越小,消失在林木掩映的弯道尽头,带走她的魂。
连翘筋疲力尽,双手撑住膝头,扯掉围巾,大口喘着气。
银镯好冰凉,悬在手腕孤零零晃荡。
冬阳奋力钻破云层,渲染出泼天粉霞,为这少年情事的落幕,吐纳最后一抹余晖。
梦已醒。
他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