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特丹的演出大获成功,行程即将结束之际,江寄余的伯乐恩师让·保罗遥遥发来祝贺,并附上一束橄榄枝。
保罗是Modern dance里程碑式的人物,极具影响力和创造力的编舞大师,宗师级行业前辈,更是“怀让舞集”的灵感之源。
江寄余当年远赴纽约求学,楚宝嬛做担保人,令他有幸拜在保罗门下,进入表现主义舞蹈发起者执掌的富尔克旺学校学习。
保罗年事已高,早已不再收徒。但他提供了一个珍贵机会,允许江寄余从舞团挑选一名资质优异的学生,前往纽约进行为期半年的集中培训。
这是何等重磅资历,多少舞者梦寐以求的天梯。
个人成就的来源,最重要无非三点,出身、师承、天分。
第一道关卡就是天堑,生在什么样的环境,很大程度决定了天花板;天分能稍微弥补出身差的短板,师承则是被引领被托举的机遇,可遇不可求,遇到了往往能逆天改命。
改变命运不是光靠有钱就行,但没钱肯定不行。民间都有朴素的共识,送孩子学艺术,要源源不断砸钱供给。
漂洋过海求学半年,哪怕能申请到部分减免,路费、置装、食宿,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江寄余当年之所以能完成学业,除了在香港无线做艺人攒下一点积蓄,仍要靠楚宝嬛资助。即便如此,他在纽约也过得十分拮据,最困顿时,与秦南枝相识于微。
相对韦家的境况而言,出国培训,是难以负担的沉重压力。
舞团核心成员,无不跃跃欲试。无论希望是否渺茫,一样各显神通竭尽全力地争取,其中也包括远绸。
众人原以为,江寄余定会把唯一的名额留给叶观音,除了她还有谁更合适?几乎是内定的选择。
远绸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非得到机会不可,早早跟家里说明此事,砸锅卖铁也要凑出这笔钱。
谁都能看出来,他太渴望得到这份垂青,希求之迫切,连同门礼让的脸面也不顾了。论资排辈起来,他还是师兄呢。
于是小九主动退出。除此之外,不曾多说半个字。
没有任何真凭实据能证明,远绸私下找过她。师兄妹一场,她是决意相让,连敷衍的理由都懒得想,就两个字:不去。
小九认定的事,是拦不住劝不动的。江寄余并不意外,出于私心考虑,他也不想把这枚美人风筝放太远,否则凤凰岭多寂寞呢。千灯小镇没了观音,戏还怎么唱。
顺水推舟的人情,他没打算勉强小九。名额最终落谁头上,结果还没公开,她就被傅山海从鹿特丹带走,在后台闹得很难看。
保罗的金色橄榄枝,再次成为悬念。
韦家刚把白事操办利索,凤立便找上南枝大吵一架。
其实他根本不懂得该怎样吵架。从来不是会发脾气的人,讲话永远温声细语,唯独这次,用尽生平怒意吼出:“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我不去!”
秦南枝长睡方醒,睡袍滑落露出半个瘦削肩膀。她也不整理,光脚走到窗前先给自己点根烟,用看小动物的眼神看他一会儿,幽幽地反问:“你到底知不知道,出国进修意味着什么?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
“那师哥怎么办?他已经够可怜了,我不能再抢走他最后的希望。就算他不能去,也应该给小九……我们都跳得没她好。”
“你没抢啊,我抢的。”南枝像听见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忍不住笑出声。沙沙的嗓,仍然美丽而诱惑,如巫。
凤立面孔涨红,总是难以承受她强烈的存在感,不得不转过脸孔,嗫嚅着:“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去。”
南枝掐掉烟头,游步逼近,抬起他漂亮的下巴,徐徐吐纳最后一缕烟雾:“哪有那么多应该不应该?叶观音现在拥有的难道还不够,什么是你有她没有的?傅少出手就是一座观音阁,追她追得满城风雨,以后好处多着。一次出国培训,放不进眼里。”
手指冰凉,淡蓝烟圈在眼前浮散,混合皮革气息的木质香水,糅杂成兽类生机勃勃的味道——诱惑里永远暗藏着危险,反过来也一样。
“小九把名额让出来,是留给师哥的……他比我更需要。”
“好东西谁不需要?”南枝扬眉冷哼,“人一辈子机会有限,错过难求后悔药。好东西就那么些,谁拿到算谁本事,哪有公平可言。你记着,有些人脚下踩着的泥土,是另一些人挣扎不出的淤泥。”
凤立沉默。
良久,说:“这次不行。他是我师哥,我想不出,有什么非跟他争不可的理由。”
“你还是他师弟呢,他让让你为什么不行?你看他现在这样子,刚死了爹,大哥不过是个饱吹饿唱打零工的,等抚恤金下来还早着,哪有足够的钱去奔前程?命不好没法强求,难道你想学他,一辈子窝在山沟里蹉跎?舞者的时间经不起浪费,跳跳就老了。”
凤立无言以对。
南枝将手按在他肩头,很轻也很重,缓声道:“我的舞伴,没有无名之辈。”
当年江寄余不也是这么红起来的吗?靠自己,靠男人,靠女人……能抓住的机会绝不放过。她以低到荒唐的价格,跟他签下漫长合约,花掉身上所有积蓄东拼西凑,给他买一双舞鞋。他给了她名声、地位,很多珠宝,和等量的寂寞。然而,彼此都给不出未来和承诺。
久赌必输,久恋必苦。
如今秦南枝已脱胎换骨。她开始用自己的钱,去提携另一个年轻男人,给他前程以交换爱情的幻觉,跟楚宝嬛对江寄余的所作所为一样。
从未被解决的痛苦,可以在重复中消磨吗?塑造和扭曲的界限在哪里?做施与者,会否比做承受者更快乐?她没想那么多,完全出自本能。
南枝的情感脉络是残缺的,像她的容貌身形,以诡异的姿态凝固在时光深处,从未获得生长。对江寄余的爱画地为牢,有且只有一条固定路径,令她根本无从知晓,正常的关系应该是怎样。或许连自己也未察觉,故意去重蹈覆辙,不过是试图在熟悉的痛感中,获得战栗与抚慰。
有天赋的人很多,有机会的人不多。
All or nothing,now or never.
摆在凤立面前的,是两难选择。要么现在,要么永不。拥有全部和一无所有,没有中间道路。
还能怎么办,他不想失去南枝。
“好啦,多大的人了,尽顾着闹孩子脾气。”她习惯性拍拍他的脸,“半年而已。我会去看你。”
在南枝力促之下,曲凤立匆忙启程,飞往大洋彼岸。或许是无颜相对,又或许无话可说,他走得悄无声息,没任何道别。
小九得到消息,并不比其他人更早。
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远绸出事后,勤往山上跑的只有小伍和连翘,凤立总是默默地避而不见。
她又惊又怒,把江寄余堵在练功房质问:“你答应过我的!”
“我只答应允许你退出,没说一定要把名额给他。”
小九未料他态度大变,不得不沉默。半晌,道:“保罗在信里提过,指名希望我去,这件事旁人不知情,你我是清楚的。我想我还是有资格发声,决定让给谁。”
“他不会领你这个人情。”江寄余用一种洞彻的眼神看着她,“是连翘在你面前求来的吧?他那么想得到的东西,却开不了口去争取。既想保全面子,好处也要占尽,世上哪有这样两全的好事?”
“你怎么……”小九讶然。转念想,他们这些人,都是江寄余眼底手心的小玩意,还有什么是他想知道而不知道的。
“韦远绸心高气傲,能力也不差。只是有时候,所图过大,反而损了命里的福报。”
不想走的离乡万里,不想留的四面藩篱。人的一生很玄妙,重要的转折,往往会被一个念头一句话,轻飘飘地改写。
大局已定。
小九一夜辗转难眠,前后想着所有的事,烦乱焦灼,愈觉心思酸楚。
深冬山景,雾冷云白。若有似无的春气,开始悄然生发,蜡绿的老叶之中,怯怯冒出几簇嫩鹅黄。
“一朝飞上通明殿,万里烟霞路不迷……”
张月樵在殿前唱诵。嗓音醇厚绵长,哀而不伤。经韵穿透道观的青瓦檐,在群山中回荡凄迷。
对面山头上,被砍掉的老桃树桩发了新枝,开出粉红的花。经过一个冬天,失去水份的赭色苔藓匍匐在石阶上,等待雨季来临,将它们重新唤醒。
陷入血色噩梦的远绸,醒不过来。
他住在天真观,第十三天。
似一条僵冷的蚕,被窝里蜷着,丝都吐尽了,化不成蛹的。
汗湿重衣总也无法干透,把他闷进漫长潮湿的大雨里。骤失至亲,等同晴空万里被闪电当头劈下。当时当刻,痛楚或许不会多么强烈,一旦融入余生的分与秒,却越来越清晰噬咬绵绵无尽。
是远拓把他送来。后事潦草办完,要处理的琐碎还有很多,白天黑夜忙前忙后,实在无力照应。远拓也万分憔悴,脸色枯槁,下巴胡子拉杂。他成熟了,像任何一个被生活磨钝的男人,饱受捶打,依旧毫无怨言,撑起飘摇中的残砖败瓦。
张道士熬的草药极苦,远绸尝不出滋味。
他烧得滚烫,浑身只觉痛和冷。牙关颤抖,眼眶深陷,三魂七魄像拆散搅碎,难以归复原位。
人在竭力承当伤痛时,会蜕变成兽。
夜半蒙住头,发出凄厉呼号。
狂乱中,摔烂所有杯和碟,扫落桌上的油灯。一片漆黑,不知将连翘认作谁,狠狠推开她。
连翘不走,使尽力气把他搂在怀里,叠声哄:“好了,会好的……”
远绸不再挣扎,抱住她,喉咙发出模糊呓语。
刹那间,隐秘地闪过私念——他不会走了。是天意难违,要把这个男人连同他的野心,一并拘困在原地。石裂山崩的意外,赔上无辜人命,反倒成全她这点痴心。
爱里充满矛盾。不舍得放他远走高飞,留她在原地怎么努力也追赶不上,更想成全他,成就他鹏程万里的愿景。厚着脸去求小师妹,把培训的名额让出来,小九倒是不含糊,不等她讲完就爽快答应。总之该做的努力的都做足,不算对不起他了,结果事与愿违,只能叹人生无常。
连翘松口气,转瞬又为这丝庆幸而羞愧,见他那样痛苦,到底不忍。
唯有尽心尽力地照顾。待远绸折腾至倦极瘫软,再打盆热水,撩起衫子擦拭酸汗,喂水喂饭。换下来大堆衣服、脏褥子,浸在冰凉的井水里,洗刷到半夜才忙完……如同一个无名分的妻。
他静下来,顺从地任由摆布。
——直到这依恋相惜的片刻终于过去。
远绸退了烧,神志逐渐恢复清醒,便将她拒之门外。连同小伍和一众师兄弟,谁都不肯见。关在斗室三个日夜,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不再需要无用的同情和泛泛的安慰,也没精力去逞强,假装不在乎。“演”太累了,做受重创的蚕,错过了化蛾的季节,只好依旧躲入茧中,用千缠万绕的丝密裹着,不必面对何去何从。
连翘没法子,只得把小九找来,隔着门唤师哥,千唤不一回。
见他那样颓废无度,小九劝着劝着也动了气,“你出来!”
死命拍门,震得手掌通红。
小伍看不过,上前拉回她:“算了,再给他点时间缓缓。”
连翘蹲在静荡荡长廊尽头,目光轻幽地,飘落在砖缝里。陪着煎熬这些时日,她瘦脱一大圈,饱满的脸颊削下去,衬得杏仁眼大而空茫。消沉是会传染的,像感冒伤风,染上了不致命,但不容易痊愈。
“算什么算,他今天必须出来!”小九替连翘不值,“活不起死不了的,到底怎样才肯振作,干脆跟月樵叔一起出家,一辈子躲山上!”
屋里始终寂静无声。
非敲醒他不可,小九死命跟那扇门较劲,“韦远绸你哑巴了?非要我把师父他老人家请来吗?!”
抬出授艺恩师,远绸依旧不为所动。
好话坏话,硬话软话,求也好骂也罢,他毫无反应。
“艺高人胆大,到哪儿都能出头……”
巴掌又肿又麻,整条胳膊涨得几无知觉。小九乏了,背靠着门滑坐木槛,轻声重复他们在风雨桥上,曾许下的诺言。
那年除夕夜,风雨潮戏校将要解散,罗少廷把爱徒们招至家中,亲手做了团圆饭。
竟是最后的团圆。
“不管以后怎样,我们几个总在一处,天大的难关也过得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风吹雨打不分散。”
“师哥全忘光了吗?”
年少的约定飘在风里,上不着天,下不落地。当铿锵热血被现实击碎,多少良愿都只剩虚妄无凭。
短暂又漫长的沉默中间,山风呜咽。
身后传出门栓拉拔的响动。
“我没忘。”远绸太久没开口,沙哑干涩,听不出情绪。
小九惊跳而起。
“小伍,带大师姐去休息,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叶小姐谈。”他淡声吩咐,昔日做师哥的威严还在。
叶小姐?小九迟迟才反应过来,是在指自己。刻意将称呼生分到如此地步,摆明要和她亲疏有别了。
小伍和连翘愕然对视,默契地离远些,在天井角落候着。
“吱呀——”
门打开一道窄缝,仍是拒绝的姿态:“别进来。”
小九被他的话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还想要我做什么呢?去你的观音阁登台,给杀父仇人唱一出深明大义?”
背光的轮廓极锋利,阴影裁剪出远绸半边面孔,蜡色黄白,口裂唇干而呼吸分明。
她周身便是一震,呢喃出声:“韦叔叔的死,不能算在他头上。”
“他不杀伯仁。”远绸把嗓音压得很低,一字一顿,“有债。”
不在场就无辜?没有千灯的凤凰岭,多么祥和平静。
他这样记恨。滔天怨火,烧得眼底透出近乎疯狂的明亮,逼迫她不得不低下头,退开半步,又半步。
“叶观音。”他根本听不进任何,直勾勾盯住她惨白失血的脸,许久后艰难开口:“看在同门一场的情分上,告诉我他在哪儿。”
她听懂了分崩的必然结局,糟糕的事还可以更糟。擦去面上不自知淌落的泪,还算镇定,第一次没有听师哥的话,摇头。
意料中的答复。远绸“行”了一声,说:“那你走吧。”很爽快,没勉强她什么。
门重新关拢。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