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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石破遗恨

打开箱柜,最多的是鞋子。

小九骨骼纤细,脚的尺码早早定型,十三岁后没怎么变过。

被翠嬢嬢领进戏班的夜晚,她为连翘的戏鞋心折。

多么华丽精致的鞋子,见所未见。湖绿底绸缎,金丝银线绣海浪,鱼尾翠鳞缀珠花,如梦似幻。那是一个小女孩所能想到的,最漂亮的东西。像童话里灰姑娘的水晶鞋,穿上它,就能变成画中仙。

后来她也登台,从小丫鬟演起,不是崔莺莺也不是杜十娘,只能穿绣片贴面的杂彩棉麻鞋。再后来扮观音,穿纯白缎面鞋,矮腰、薄底,缀珠花流苏,银丝云纹,很淡很素。

连翘把那双繁花似锦的戏鞋慷慨赠予,小九至为珍惜,但从未有机会真正穿它亮相。

观音是观音,妖精是妖精。罗少廷教给她们的道理,各有各该走的路,这人世间,做人有做人的规矩。

如今华丽的戏鞋也旧了,珠花光泽黯淡。她坐下来,用棉签蘸取牙粉,一点点擦亮,然后裹入绸袋,放进行李箱。

以郑重缄默手势,层层剥开软纸与缎带的包裹,云锦之上,静卧着琳琅芭蕾鞋。不是练功鞋,日常穿的那种。

傅山海爱送她鞋子。他眼光与寻常男子不同,并不觉得女人要把脚塞进刑具般的细窄高跟里,在拘束中忍痛摇曳,才叫好看。

都是顶尖品牌,其中不乏大师手工缝制的孤品,但款式十分低调,看上去甚至朴素平常。一律平底无跟,方头或圆头,又乖又拙的样子。湖水蓝、雨田青、肉桂粉、螺黛黑、珍珠白……材质各有不同,以绸缎面居多,也有麂皮、马皮、牛皮和小羊皮。

知她夜以继日练舞辛苦,表演更甚,舞者的双足,总是常年疼痛。因此不在台上时,尽量以轻便舒适为主。这些芭蕾鞋,都比她的尺码偏大半码。

太多了,根本穿不完。

小九取出一双珠灰芭蕾鞋,裸足轻轻踩进去,落地。鞋底绵软如荷叶,轻柔承托,似何人之手,令心头生起痛楚。

举步,疑是踏水波而行。步可生莲,不疾不徐。

精工细作芭蕾鞋,是他不事张扬的心意,呵护她如小千金,去走过平静不急迫的日子。

归置好这些鞋,衣裳不过寥寥几件。

刚给江寄余做舞伴不久,她被拍到在后台刚换完私服,打呵欠的照片,跟舞台照合拼对比,结果飞快陷入群嘲。说是搞艺术的年轻女孩子,品味糟糕得吓死人,乱穿一气,全靠那张脸撑着。

有争议就有热度,当然是出于炒作的安排。有时突然被夸到天花乱坠,有时莫名其妙挨骂,江寄余要她学着习惯,不听不看不理会。

有他事事过问严管着,小九几乎没机会独自接触外界,对时下流行一无所知,也丝毫不感兴趣。

登台时穿过的舞衣,为舞剧量身设计的饰物,手帕、扇子……都不是日常会用到的东西,留给后来的师妹们。

一只方方正正染蓝布兜,手工缝的旧物,抽绳束口。里面放着四张泛黄的签纸,是那年冬至,在道观求的四支卦,全收存在她这里。

四人的命运,在竹签落地时便混淆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至今也猜不出端倪。只远拓一个最早离开舞台,不唱戏,也不跳舞,他是异数。

突然通电,旧灯泡的钨丝索索作响,不稳定地闪啊闪。借着这点明灭的光,她把签纸展开,默读字句。

刚念完最后一行,灯泡“砰”地烧尽了。

张道士说过,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留不住。凡事要顺其自然。

箱子终于合拢。

属于她的,就只有这些。

关上门,山间夜半风大,没干透的长发冷飕飕。小九哆嗦一下,轻轻抱着自己,指尖勾绕细软发丝,心间有温柔触动。

仿佛回到幼年,洗漱完就噔噔噔跑去敲连翘的门,求师姐给自己吹干梳头。门里面狭小嘈杂,传出女孩子嬉闹娇笑声。有时又哭泣和争执,为一点小事口角,抱怨过后,很快又拉钩和好……宿舍总是一大群人,七手八脚你推我挤地长大。

小师妹排行最末,年长的师姐们都相让着。谁买了新发卡先给她试,当洋娃娃打扮,尤其喜爱她那一头细发如丝,给扎出各式各样的小辫儿。

呵似水流年。因地方狭小,存在感也切实些。

黑暗中,依稀传来开山炸石的巨响。距离太远,传到耳边时,模糊成空洞的震荡。

她放下胳膊,拉起行李箱往外走。衣袖上粘的一根发丝,脱落后随风而去,不知扬落何方。

这么晚已经没有公交,何况她走的是上山路,不是下山。

江寄余刚追出来时搞错方向,开了十几分钟,沿途连鬼影都没见着。停在路边琢磨,终于确定她唯有一个去处,立刻掉头。

通往天真观的山路不好走,小九还拖着行李,步履蹒跚艰难。

果然没开多久,江寄余在一条斜径旁发现她的身影。

刺耳的鸣笛划破寂静,小九从思绪中惊醒,循声回头,连那辆车的颜色都看不清。

“叶观音!”

江寄余离开驾驶座,大步上前,一把拿过她的行李:“上车。”

小九认出他,抿唇不发一言,只是伸手紧紧拽住拉杆不放。

“鸣潮的项目出事了,你到底要不要去?”

她愕然。

现场有种难以言说的静穆。像群鸟惊飞后,枝叶仍在恐惧中颤抖不休。

树木摧折,乱石横陈,四周拉出长长的警戒线,不允许靠近。

工业探照灯大开着,灼灼的光雪亮刺目,不能直视,令人流泪且盲。

很多穿制服的黑影在移动。他们低声交谈,戴着口罩神情严肃,看上去显得杂乱,但又遵循着某种节奏和秩序。

到处都是光,照彻四野巨细无遗。仿佛四面八方降下一场惨白的雪,滚烫荒凉。

空气里有硝石和血腥混合的复杂味道。数不清的粗糙粉尘,在光照里汹涌翻滚不能平息。

原来死人是会张着眼的。

白布蒙盖之下,尖尖瘦瘦的脸,焦枯发蓝。

亡者面孔,已经干涸。细裂的血痕,在凹陷的半边脸上蔓延开。

“老韦家的。”谁低低感慨一句:“还认得出是哪个,算走运了。”

认不出的那些,骨头发黑,皮肤撕裂且不会再愈合。看不见眼睛和鼻子,只见深黑的窟窿。肉体支离破碎,混杂在尘土和虫子里。

飞来横祸,发生得太突然。遍体鳞伤的幸存者哭诉,施工方强行要求半夜延长工时,又没按规定提前预警,就开始炸山。

“造孽!我在旮旯头放水,裤子都没顾得提,拉起老李就跑……和电视里头打仗一样,不停爆炸,只晓得往外蹿!心头想这回要挨糟!跌了一跤回头看,老李不见喽!手里就抓到条膀子……好惨嘛……”

一起逃命的工友,胳膊被锋利石片削断,又或许是砸断?只剩半截上臂,血糊糊里刺出白茬。残肢还被他牢牢握在手里,好轻,不像活人的重量,但越来越硬……血流一地。

采石工受惊过度,看上去反而异常亢奋。眼睛通红,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叽里呱啦地嚷嚷。他只是害怕,不能思考,也无法停下。

“冷静点……”医护安抚他:“莫大喊大叫,你想清楚再讲。”

劫后余生的男人,像被当头浇了盆冰水,骤然委顿在地。粗糙的双掌捂住脸,呜呜嚎啕。

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根本来不及闪躲。两死十七伤,不幸去世的人里,有韦氏兄弟的阿爸韦奕彪。

清理工作仍在继续。

受伤人员紧急送往镇医院抢救,生死不明。

工人们都是附近村寨招来的,日结工钱,劳务关系并未严谨地落实进合同,是这类工地的常态。甚至有些人借别人的证件,冒名办理,导致姓名和实际身份对不上,意味着务工年龄可能都不够。

有的重伤昏迷不能言语,有的面目特征在爆炸中受损,难以辨识,排查起来更加困难。

他们都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谁的儿子、谁的兄弟?

噩耗石破天惊,苦主家属闻讯,连夜赶至。人越聚越多,哭天抢地讨要说法。

远拓在镇上,还没来得及赶回,来的是远绸。

共两名罹难者,其中一个就是他爸。老韦“算走运”,落下条囫囵全尸,张着眼,死不瞑目。

他见到自己的影子,停留在灰翳的眼珠之上。

“能认出来吗?到底是不是你父亲?”问询的声音很遥远。

白光里生出利齿,先咬进他的足尖,双膝,然后是大腿,再吞噬掉他整个人。

远绸扑通跪倒,在他父的残躯面前。像木偶剪断了提线,身体被一股巨力拉扯着往下坠,风从头顶倒灌,吹得灵魂也不成形状。

他满怀的愤怒、惊惧、悲伤,统统无的放矢。难道搬起石头砸天?

狞厉一叫:“啊——”

大武生的腔鸣洪亮,穿透如炉荒野,层层震荡。

儿时在山坡喊嗓的回魂。

白布重新盖上,眼看要抬走了。

远绸变作愤怒的狂狮,歇斯底里失去常性,扑过去抱紧尸身,“谁都不许碰他!”

很快被拉开,七手八脚摁住。他挣扎无用,涨紫的脸被压得极低,摩擦在碎石边沿。缝隙中有血,腥浓黑红。

只能大张嘴,发出不成调的哀嚎,嗓子喊到嘶哑劈裂。

终于困兽乏力,被留在原地。

远绸保持匍匐的姿势,肩膀颤抖,背脊剧烈起伏。拳头握很紧,掌心攥住一枚从遗体上抢下来的纽扣。

黑色塑料,四孔。多么像,沉默而含冤的眼睛。

他没来得及把眼皮给他合拢。

警戒线前挡得水泼不进。无人敢再靠近,生怕他暴起伤人。

那是一道天堑,他拼了命也过不去。

小九走到他身边,蹲下,手轻轻落在肩膀,垂首不语。

蓬头垢面的年轻男子,哪里还有半点英俊武生模样。浑身的劲散失了,半边脸肿起,眼皮耷拉着。嘴角蹭破皮,冒着血沫口涎,红里带紫。

在台上,他是光明正直的象征,文武双全,再坎坷的遭遇也能逢凶化吉。

但人间有更残酷的力量磨灭一切。

“师哥,我带你回家。”

对死亡的感受无法分享。小九不曾亲眼见过自己的父与母,在她所不知道的岁月里,如何生,如何死。

她能做的,仅仅是带走他。

夜更深,这一场惨痛的幕下了。

另一张大幕即将拉开。

安全监管存在重大漏洞,炸药提前引爆的违规操作,是导致人员伤亡的根源,具体细节还需调查取证。

这是板上钉钉的“恶性事故”,不是意外。

韦家兄弟幼年丧母,鳏父好不容易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又中年惨死。

谁该为此负责?自古人命最难偿。

鸣潮的施工项目,中标承建方是天仪集团。再往下细细地捋,不同的工程队,包工头,外包团队,散招短工……关系盘根错节,责任划分很复杂。

远拓是长兄,家中出了大变故,得扛起父辈的担子,料理所有后续事宜。

家破人亡不过如此,只剩他兄弟两个。

萃乐堂一众师兄弟,凡能抽出身的,都赶来帮衬,有力出力。

忽遭逢巨变,戏班子弟重拾起往日亲密,还是患难与共,旧情谊更浓了。

远绸饱受打击。

他设想过无数种,自己荣身归来的场景。哪怕算不得功成名就,到底也今非昔比。阿爸可以不用再那么辛苦,日子一定会比原来更好,越来越好……韦家最出息的儿子,没有辜负父兄的期望。

人算不如天算,最荒诞不经的戏本,也编不出这种桥段。

往日争强好胜的心气,忽而坍掉。

远绸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舞台上的光环,多么脆弱不堪一击。鲜花和掌声,浪潮般涌起又平息的赞誉,无法为自身的处境,带来任何实际改变。阿爸的死,把那层华美水晶壳子戳破,粗糙不堪的现实齐齐逼来,压得他透不过气。

睁开眼,依然家徒四壁。

雨天渗水发霉的天花板,晕染污渍黑黄。窄而硬的木床,翻个身都咯吱作响。熄灯后,鼠群迎来狂欢时刻。硕大灰鼠,旁若无人地从人身上踩过去,沿着房梁疯跑,发出各种奇怪动静。

老鼠会啃小孩子的脚趾和耳朵,在刺痛中醒来,满脸鲜血淋漓,是孩童的噩梦。

为隔绝闹夜的鼠群,冬天也挂蚊帐,用那种厚实的棉纱布帐子,把床整个罩住。两兄弟挤在一处取暖,远拓会从破棉袄里掏出两团棉花,给弟弟堵住耳朵,哄他:“快睡嘛,听不见就不怕了。”

山风刮瓦片,漫无目的地扫过来,扫过去,吵得他烦躁不安。

远绸翻身而起,拉亮电灯。

绿色塑料灯罩缺口仍在,露出半个光秃秃灯泡,是小时候拿竹竿打架敲破的,这么多年也没换。桌椅破旧摇晃,猪肝红色的油漆早已斑驳脱落,上面有他用美工刀刻下的划痕。

目之所及的所有,在岁月的侵蚀里破败不堪,而绝无焕然可能。

东西旧到一定程度,只会坏掉。人老到一定程度,会糊涂会死,都是世间最简单的规律。可阿爸才五十多岁……他走得不值。

天蒙蒙亮,他套上麻衣孝服,跟远拓换着轮守。跪在火盆前,往里丢箔纸折的元宝。金银灿烂,在火舌的舔舐中化成灰烬。

穷在闹市无邻里,韦家这么些年人丁不旺,亲朋日渐凋零。葬礼办得很简单,灵棚搭过头七,也就撤了。

生熟面孔前来吊唁,当面不说什么,背地里难免唏嘘议论。都说韦家那心高气傲的宝贝疙瘩,从小就不让人省心。男娃娃长得有几分人才,能当饭吃哇?地不会种干活嫌脏,成天花孔雀似的,谁都不放在眼里。真遇上事,倒不如他大哥踏实。老韦可怜呐,一天儿女福都没享上。

转头教训自家孩子,有多大碗盛多少饭,别跟那好高骛远的学,心野了收不回。韦家老二可不就是前车之鉴?不过多唱几台戏吧,十里八乡混个脸熟,也巴望着当明星,搞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老韦死得多冤,还不是为了给二小子凑那什么国外的培训费……一把年纪命丢在工地上,何苦来呢?

穷地方养不住凤凰蛋,多少年了,就出一个叶观音。名声好不好坏不坏,以后怎么样很难讲,不过呢,能傍上高枝也是人家的本事。不服气白搭,命里注定的,下辈子投胎成女娃娃,没准儿能成。

……

浑浑噩噩守完丧,远绸病倒了。闲话轰隆过耳,全往他心尖子里扎。

至此方知,何谓悔不当初。 73L0meLh0pYfs2Wrjjtc05TlR/ZFkGNs9v4kbFuE/90wl79Sk+TKYcMwoLUz+o2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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