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很疲倦,头又开始疼。
身上的伤在提醒,怀让舞集并不是想象中的世外桃源,至少,已经不像当初以为的那么安全。
秦南枝忍无可忍,动用卑劣手段逼她主动离开,是清楚江寄余必定不肯放人。她当然可以负气一走了之,却不能把弦外之音当没听见。
他从不对她疾言厉色,威不可测的震慑,更令人忌惮,谁知他会干出什么?能绝地翻身名成利就的,都不是善茬,真惹急了,说不定比秦南枝的做法还要可怕。
这两个人的关系,如此深刻奇异,早已超越普通的男女之情。依赖共生又彼此防备,且各怀心思,谁也无法真正约束对方。
她孤零零一个,独自坐在黑暗里,发稍不住地往下滴水,很快浸湿了肩膀。还是一动不动,仿佛可以这么坐到地老天荒去。
陋巷遇袭,手机破损严重。金属板壳弯折,屏幕遍布裂纹,勉强能打开而已。许多未读消息,未接来电,叮叮咚咚蹦出。
都来自傅山海。
她把眼睛凑很近,从蛛网般碎裂的缝隙中间,勉力看清那些字句。
“小观音,在做什么?已经很久没空理我了。”
“方便的时候给我回个电话,随时。”
“今天好累,整天讲话不停,嗓子都哑了。还是想听你的声音。”
“你还好吗?我很担心。有事要跟我讲,别一个人硬撑。”
“在中环看到一双芭蕾新款,颜色很温柔,像风雨桥的晚霞。手工定制需要一点时间,我想你会喜欢。”
“你是生病了,还是……我不明白。告诉我你平安。”
“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不管遇到任何困难,要一起面对,共同承担,未来才有可能变好。不想‘添麻烦’,意味着推开身边所有人。授人以鱼和授人以渔并不冲突,人吃饱了才有力气打鱼。”
“我很担心你,越来越心神不宁,没办法做事情。”
……
认真回想,他离开凤凰岭才不到两个礼拜,就接连状况频出,千头万绪难理清。
很多很多辗转牵挂,那种肝肠百折的酸楚,漫涨成潮汐。
铃声突然响起。
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就连这支歌,也是他亲自挑选。
“我爱月亮之光,为我忧愁的晚上,为我神圣的梦。你带来的希望,可让我感觉到,那无人可比的你。”
墨西哥灵魂女歌手Chavela Vargas,拥有传奇炸裂的一生,九十岁还在舞台上唱。每一次表演都撕心裂肺,直至生命的尽头。
他们一起看过女歌手的纪录片《查维拉》,可惜没能看到结局,只演了一半,又是匆忙的分别。
“但自从你离去,就再没有月亮之光。”
嘶哑深情的歌喉萦绕耳边,微弱亮光一闪一闪,像月光在寂寥的海面上颤动。
潮汐自眼底涌出,悬垂欲落,终究忍了回去。
小九呼吸紧张,面孔发烫手指却僵木,几番犹豫拉扯,好不容易按下接听键。
“小观音?”他的声音惊喜,几乎不可置信。没想到会接通,是那么多天头一回。
“我……”
来不及讲一句完整的思念,剩余电量不足以支撑,屏幕瞬灭,四周又陷入漆黑。
冰冷残破的方块,彻底没了动静。压在手心,只是一堆毫无反应的金属和碎玻璃。
忧愁的晚上,没有月亮之光。
小九拖出行李箱,边收拾边琢磨,搬出宿舍,该往何处容身。暂时无法脱离舞团,学校肯定待不得了。秦南枝这次不能如愿,是无法忽视的威胁,同一个坑哪有栽两次的道理必须小心提防。
回罗少廷身边么?老房子离校区比较近,暂住在那里,方便照顾他出院后的饮食起居……也不妥当。师父是老了,可并不糊涂,一定会猜到出了事,徒增担忧而已。风烛残年的身躯,已经无法再为他们撑起庇护,本该是反哺回报之际,还连累他蹚进浑水担惊受怕简直情理难容。
师父像父亲。但她自生命之初,“父”便缺失。成长年代,也不是一个可以跟父亲很亲近的环境,反而是需要无理由服从的,规则和教条。
他教她很多东西,要求她“一定得做好,做到最好。不要问。”
该向傅山海寻求建议吗?又想起他说过,在做一件事之前,得想清楚自己要什么样的结果。
然而想要什么结果,和能得到什么结果,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傅、柳渊源之深切,绝不亚于秦南枝在江寄余心里的分量。地皮之争一天没解决,矛盾不可能凭空消失。
曾经她对江寄余有过信任,不光因为他毫无保留地对她袒露过往。以舞台为战场的人才会懂,那是在纯粹的剧烈中,自然而然建立的契约。
倘若有半点不信,就不能放心地闭上眼,只凭韵律节奏,交付彼此的重与失重。意志强盛清晰,肉体无比真实。如何飞扬,如何坠落,几时几刻几分几秒,必将得到承托。
如今小九非常明白,她暂时取代的仅仅是,首席A角,而不是秦南枝。后者作为舞团的缪斯或许已经黯淡,但依旧是舞团不二的灵魂。
他们共同承担过来路的曲折,作为回报,便得到对彼此为所欲为的筹码。
轻微至不可闻的叹息,从唇角逸散。
她没试过独自生活,想象不出具体是怎样。
六岁进戏班,吃住都在学校,纷乱而热烘烘的集体,身边永远都有人。不存在秘密,瞒不住什么曲里拐弯的事情。谁睡觉磨牙,谁梦里哭泣,夜半说几句悄悄话,第二天整个戏班无人不晓。
长大后,各自心事各自藏。
只有戏才能把他们紧密相连,而跳舞……人都聚在台上,却无可避免地,形与神渐远。
小九极其怀念,早年乡间古祠的戏台。大海灯彻夜燃着,灯笼红彤彤,人山人海攒动,欢快得像过年。戏服脏了旧了不合身,金银丝线褪色崩开,都不打紧。只要锣鼓齐鸣,照样一片鲜艳灿烂。戏迷不作兴鼓掌,此起彼伏大叫好彩,交织成喧嚣、原始又率真的海洋。
怀让舞集的演出,排场极尽奢华,没有敷衍凑合的。
兵马未动,声势已然逼人,是江寄余一贯鬼魅张扬的风格。观众来自世界各地,观赏高雅艺术的上流人士或中产阶层,举止文明衣冠楚楚,都具备完美礼仪。演出过程中,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动静,该鼓掌时鼓掌,该起立时起立。
绝不会有谁贸然闯进后台,表达对演员的赞扬或指摘不足。连鲜花礼篮都摆放得整齐划一,列阵排开如同
阅/兵。然而闻不到香气,也缺乏真实的欢喜。
看客皆是过客,就像她在车站、机场见过的往来行人一样,记不住脸,且不会再相遇。
箱子还很空,勉强塞满三分之一。她没有私人生活可言,私人物品就少得可怜。
每天跳八、九个小时,都穿练功服,上台表演,有专门定制的舞衣。采访领奖之类重大场合,酒会晚宴茶歇,礼服夸张昂贵。江寄余不允许她穿重样,不吝重金,百变造型流水一样换。
不在乎所谓合不合适,想方设法多制造话题才最要紧。
有一回演出刚结束,又要马不停蹄赶通告,她两天三夜连轴转没合过眼,实在太困,穿错了舞袜,左右颜色花纹都不一致。明明是重大失误,提供服装的品牌合作方,完全有理由追究责任。结果被江寄余一番操作,硬是扭转成引领新潮,调动时尚杂志的媒体资源锦上添花,一时跟风者众。
事后他这样讲,“袜子不成双怎么了?这就是叶观音的风格,不叫乱搭,更不叫出错。记住你是叶观音,业内最年轻最有才华的舞者,穿什么都是对的。”
同时也敲打给所有学员听。
名利场从来如此,会以最赤裸直观的方式呈现,什么叫“对人不对事”。疏忽大意的纰漏,也可以变成匠心独运特立独行。
荒诞中又有某种逻辑自洽的合理性,小九叹为观止。她对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一无所知,除了配合还能怎样。
“这才到哪儿。以后你接触到更高级的圈子,就能真正体会,其实越往上走,身边的人越和气。到处是笑脸相迎,没那么多穷形恶状。”
拥有得越少,容错率就越低,因为后果真的承担不起。条条框框,都是给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准备的。
他要让她知道,不管起点多低,只要斩获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就会被迁就,被理解,得到规则外的纵容。
但是——
拥有得多,就可以高枕无忧么?当然不。有人的地方永远有厮杀,资源争夺依旧残酷激烈。能保持相对体面,不过出于忌惮对方手里的筹码。优雅的吃相,不代表刀叉不沾血他们手段更隐蔽,本质还是一样的。
江寄余所形容的那种“成功”,不可能靠单枪匹马的勤奋得到。努力重要吗?重要,但绝非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因素,只是个必要不充分条件罢了。
触碰不到游戏运转规则的,永远是绝大多数,所以闷头苦干的价值,被虚抬得太高。这也是他一直试图让追随者们明白的道理。人有所求,就会听话。
江寄余很懂得怎么捧人。
经由他悉心打造,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乡镇小戏子”,彻头彻尾实现华丽转身,成为怀让舞集最炙手可热的明星。
从莽莽大山,走向国际舞台的平民舞蹈天才,向大众营造一场触手可及的幻梦。喜欢她的人,其实是羡慕她的运气,渴望成为她。
贩卖“希望”,性价比最高。
叶观音的脱颖而出,忽如一夜春风来。最光芒闪烁的活标签,加上怀让舞集这块金字招牌,江寄余的舞蹈学校,在全国遍地开花,对民营舞团的扩张速度而言,堪称商业奇迹。
他的头脑和决策力令人惊叹,对大方向把控从无谬误,一开始就定下战略计划,以魔都总部为核心,真正瞄准的是中、下层市场。
因此那些雨后春笋般冒头的舞蹈分校,绕开竞争激烈且成本过高的一、二线城市,主要开办在整体经济尚不够发达,但拥有核心支柱产业的城镇,意图复制凤凰岭分校的成功路径。田忌赛马的打法,把核心资源都用在刀刃上,实现降维打击。
这一切筹备已久,启动后只花了很短的时间,趁热打铁,效果非常合乎预期。学校的生源完全不成问题,中间隔着发展不平衡的信息差,不仅在当地富裕阶层颇受欢迎,对那些经济拮据孩子也无心向学的家庭,更具备强烈的吸引力。
就像凤凰岭校区招纳贫困村寨的学员一样,学校承诺,在他们求学期间,会提供相应的补贴和减免优待,同时附赠对未来的展望。
养家糊口负担沉重,父母便把孩子送去学杂技、练体操、职业技校……出发点都差不多。知道买彩票改变命运概率低,万一中大奖了呢?反正试试又不亏。
大概十年前,岭南大山里,还真出过一个青少年体操奥运冠军。出身贫困天赋卓绝的少女,遭遇令人唏嘘,夺冠没多久便因伤致残,余生高位截瘫。运动生涯早早结束,仍被树立成坚强勇敢的榜样,广为宣传,曾带起过一阵体操热潮。
现在这股热潮变成民族舞蹈。
世上有才华的人何其多,却不是谁都有机会被伯乐相中。越是一无所有,越容易做出倾囊豪赌的决定。
竞技总是伴随危险的。
好在选舞蹈生,比起市队、省队进学校挑苗子,条件宽泛得多。体操的标准极严苛,不行就是不行,没半点通融余地。
学跳舞不一样,筛掉那些太胖、太矮、太笨,长相实在差强人意,或肢体明显不能协调运用的,都能从头教起。只不过,没有人保证将来谁能红,谁不能。
横空出世的终究罕有,绝大多数泯然于众。
凤凰岭分校,因为有叶观音,比其他校区更受追捧,名额一度十分紧张。附近城镇乡县的家长,跋山涉水把孩子领来,请客送礼找关系,只求见上江寄余一面,看看孩子“是不是这块料”。钟兆淇向来雁过拔毛,从中捞取不少好处。
总有刚入校的新学员,对小九满怀好奇和憧憬。都是些没出过远门的孩子,小的七、八岁,大一点也不过十一、二年纪。会结伴悄悄尾随她,扒在窗户边上偷看,怂恿其中胆子大的男生,鼓起勇气上前搭话。
“叶师姐,要跳多久,才能像你那么厉害?”
一晃眼,小九也到了能被叫“师姐”的辈分。她不再是最小的师妹,凡事有师兄姊们在前马首是瞻,单纯地练功、唱戏,无须操心别的。
这些青春少艾天真直接的问题,常让她哑然失措,不知该怎样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小九微笑着问。
“纳苏阿果。”
“彝族?”
少年点头,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一口灿白牙齿,愈发衬得肤色深蜜。少数民族舞者,向来很受欢迎,他们有能歌善舞的天性,轮廓深邃,外形条件往往非常出挑。
“叶师姐,你教我秘诀好不好?等我以后出名了,跳成舞蹈家大明星,只给你做舞伴。”
毕竟年纪小,漆黑闪亮的眼睛里,透露出鲜活大胆的渴望,但并不令人讨厌。
“每个人的天赋是不同的。”她想了想,说:“有时候,成为一个专业的表演者,和做‘明星’,是两条不同的路。”
阿果听不懂,又问:“我的天赋是哪种?”
“天赋从‘自我’中来,等你找到它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旁边的小姑娘天性活泼,刮着脸羞他,“想得真美,师姐只和江老师跳。”
这样艰涩的对话,因其慎重,反而显得敷衍或不知所云。她始终不是擅长撒谎的人,也不愿意贩卖廉价希望。
与血肉痛楚相关的深刻之事,容不下轻浮,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果然少年露出失望神情。
“听道理很容易,再大的道理都好懂。难的是去解决问题,哪怕把一件微小的事做成,比如跳好一个十二拍重步,一个Aerial flip(空中翻腾),或练习平衡。”
阿果不死心,“我练好这些,是不是就能跟你跳?我今年十三了,你也没比我大多少。”
在他出生并长大的村寨,十三岁已经是能定亲的年纪,女孩子更早。他们有千百年沿袭下来的生存方式,与山外隔绝,靠读书走出去相当困难。能被包食宿的体校、舞校录取是最好的出路。
十三岁的时候,小九在做什么呢?进戏班习艺七年,已经登台无数,是远近闻名的童女观音。
“等着我做你的舞伴!我叫——纳苏阿果!”
一双少年旋风般跑走,矫健身姿充满活力,像跳跃的羚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