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破血流狼狈模样,险要昏倒,岳在山还是一眼认出她。
震惊之余,只庆幸自己跟了过来,且在最要紧关头,阻隔在她和危险之间。
“少管闲事,那是我妹!偷了家里钱跑出来,我带她回去!”追到跟前的混混,还试图去拉拽小九。
他们不肯放弃。人教训得差不多了,该拍的都拍够,可恼那根翡翠项链还没到手,不好交待。
岳在山怒从心起,也不细想,奋不顾身捍卫。抓住此人的脑袋,以自己的头顶撞。力道极其凶狠,撞得那小子瘫软倒地,口中哎哟连声。
另一个胆子小,见势不对,扶起同伙打算脚底抹油,也被他横腿扫倒,骑在身上当胸揪打,一下又一下。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小九蜷在墙角,掩耳闭目。外套不知失落何处,衬衫被撕烂。嘴角、鼻孔、额头……鲜血止不住,一动,流得更凶。缓缓地淌,遮住眼角。
掌心还牢牢攥住那枚观音。握得好暖,以血以仅剩的体温。
因紧张过度,她的十根手指全部僵硬,用力至发抖。掰不开抻不直,怎么都无法松弛。银白的细链,就这么从指缝间垂下,泠泠颤动着。
“嗳,观音娘娘?”岳在山合掌捂她的手,冰凉。一时不知从何问起,“……怎么搞成这样。”
他注意到她衬衫的扣子全崩脱掉,拢不上,即刻脱下风衣给她。
和初相识的那晚,一模一样。总是在她遭遇困顿处境,奔走逃避时,得一衣蔽体的善待,很难讲算哪种奇妙的宿缘。
怎安慰才好?怜惜萌生出冲动,他几乎想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庞。一念起,又觉哪里不对。
正迟疑,小九如梦初醒。
“我要回去刚才的地方……有东西落下了。”
他克定杂绪,语带诧异:“什么东西?很重要吗?”
沉默片刻。她只虚弱地点头,“重要。”
于是他陪她一起。
沿途有血迹,有踩踏过的杂草,被踢翻的竹筐……她在凌乱的记忆里分辨,把那条充满暴力和凌辱的恐怖之路,又重走一遍。
原来跑了那么久,也没绕出多远。
“在那里。”
小九从犄角旮旯深处,捡起秦南枝留下的帆布兜。
他一直都不知道,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东西。但突然有点明白,刚才那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她没有哭。
眼神始终清澈冰凉。眉里眼间,只有半干的血迹,不见泪痕。
完全是不合常理的反应。
女孩子遭遇如此凶险的袭击,会恐惧,会应激,崩溃嚎啕都不难理解。但她的痛苦,分明昭然若揭,又收敛至纹丝不露。
唯有伤痕真实,不能掩藏。
事情不能说不严重,可她执意不肯报/警,也不解释原因。岳在山都依她的意思,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扩大事态。毕竟,要常年站在聚光灯下的人,名誉成本非常高昂。即使不为这个原因,人人有难言苦衷。
去医院处理过伤口,绝大多数是皮外伤,万幸没伤筋动骨。但头部曾受到撞墙重击,拍片残留阴影,有轻微脑震荡。
“好了没事了,难受就哭出来,不用忍着。”他怕她憋出心病,温声劝慰。
小九眼睛睁很大,摇头。
当初只道寻常,连自己也后知后觉,从那天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再哭泣。
眼泪痣长也白长。
屈辱、伤害只会带来愤怒,最后变成攻击性。只有爱才让人委屈。
“我要回学校。”
她拒绝岳在山提出住院观察的建议,执意要去揭晓答案。
黄昏操场空荡,篮板架的影子在地上斜斜拉长。
以前韦家兄弟在,每天练功结束后,还会拉上师弟们再打一场球。热闹场景,许久不曾有。跳舞的男孩子,不太喜欢一身臭汗冲来撞去的运动。他们像那些大城市的年轻人一样,听流行歌,看漫画,弹吉他,买最新款手机交小女朋友。
经过宿舍楼,年纪小的舞蹈生在水池前嬉戏打闹,撩起水花四溅。
笑声顿止,几个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叶师姐……”
出国巡演数月,叶观音今非昔比,一跃成为舞团首席,在凤凰岭也声名大噪。做宣传路演,接地产商的广告代言……听说她早回来了,只是他们见不着。
但没有人不渴望她得到的一切。枯燥艰辛的习艺之路,到底通向何方,终于在叶观音身上,浮显出清晰具体的模样。
可谁都跟她不熟,连印象也没几分。住校的日子,他们除上课外几乎不碰面。这女孩子话极少,只和戏班的师兄姊们同进同出,过分冷淡礼貌就显得倨傲,人缘寡薄。逢集体训练,又由江寄余亲自教带,无人能与之搭档。
这下她乍然露面,额头缠着白纱,淤青伤口明晃晃挂在脸上,狼狈潦草模样,令人无比惊异。
小九对探究目光视若无睹,微肿破损的唇角紧很抿,径直朝排练室疾步奔去。
路过一扇一扇紧闭的门,灯全暗灭着,莫名的直觉牵引她的脚步,都不是。
三枚锈钉曾在足底留下孔洞,痛楚缠乱如肉食藤蔓,露出森森的齿。
黑暗长廊尽头,最末一间。
她想了想,把脑袋上的纱布扯掉。
沉重铁门轰然推开,竟未曾上锁。
练习室有人,且不止一个。
窗帘密合,木地板点燃许多蜡烛,绕成圆环状,长短参差地烧着。
亮与暗交织的光影里,是静默之舞。
谁说肉身极致的缠绵不算一种舞?
喘息亦有回音,仿佛远古行巫。
江寄余和秦南枝,舞衣皆在身,斑斓且薄,像蜕皮前的一双蟒。
粉红翠绿雀蓝橙黄朱赤雾青……很多流苏和羽毛在簌簌抖动,南枝弧度优美的足踝架在半露的肩膀,登跃入虚空。
有时低伏,有时高仰。
他与她耐心周旋,毅然靠近又互相推开,再猛力扣紧。不曾真正长久相融,又无法彻底失去关联。
空气里弥漫情欲的复杂气息。
小九站在门口,一无表情地旁观。
她不觉得意外或惊悚,甚至也不认为他们的举止下作。
实在很美。
近有时,远有时。腰胯牢牢攀附,不可分离。追逐与退却,多么熟练,像独属于他俩的探戈。
直至两座由身体打造的城池,以弓弦绷张的悬危,共同沦陷。
还要再争辩什么呢,答案就在这里了。
舞鞋里的钉,只能不了了之。暗巷的恶意伺伏,又怎生计较。
江寄余初时略有怔忡,抬头望她,忽而笑一下,“我知道你会回来。”
黄昏的风自长廊回旋,撞入密闭练习室。烛影摇动,对面的女子微笑明亮,发长黑。
他不觉得需要解释,或许是真的无所知,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坦荡。
小九不理不应,盯住秦南枝,缓步走上前,将帆布袋掷落脚边。
里面跌出那双缎面绣花拖鞋。鹅黄底,粉翠荷花。
意思是,我知道这件事跟你有关。
南枝仍仰躺在地,头发海妖般铺展开,妩媚眼角勾起,目光含几分挑衅。
一双鞋而已,算不得铁证如山。
尤其此时此刻,任何对峙都将毫无意义。
“这是什么?”江寄余拿起一只拖鞋端详,目光疑惑。迷梦乍醒般,才发现小九的异状,“你……受伤了?”
他骨碌起身,想扳过她的肩细看——舞者的脸多么要紧。小九飞快地后退两步躲开,不让他触碰。
“去问秦南枝。我也想问她,到底要干什么?”
走廊有动静,几个胆大的学生好奇心重,悄悄尾随跟至。铁门还开着半扇,江寄余疾步过去,把门砰然合拢,隔绝所有窥视和打探。
趁他离开的片刻,南枝懒洋洋拢起头发,在小九耳畔低语:“这就受不了啊?我没想干什么,而且什么也没干。”
她撇清得一干二净,又道:“只是好心提醒你,女孩子青春短暂,跳舞的女孩子,花期更短。浮名是最好的跳板,但不会长久。首席做过,国际大奖也拿过,不如趁这机会抓紧你的观音阁。急流勇退才有价值,破罐破摔没人稀罕——错过最佳时机,以后摔下来更难看。你没本事护得住自己,傅山海或许可以。别忘了还有那位柳小姐,可是志在必得。”
小九就明白了。秦南枝故弄玄虚搞出那么多事,目的无非是要逼她走,离开怀让舞集。
留下来,就意味着一山不容二虎,免不了和这位前任首席捉对厮杀。
对方亮剑不是头一回,往后势必愈演愈烈。
她其实从未对“江寄余唯一搭档”的位置,有独占企图之心。从唱戏到跳舞,是遵从师命,让罗少廷付出的代价不白白枉费。师父给安排了这条路,指望他们走下去,走得稳走得好,她没想过违抗。
离开舞台,又能去哪里呢?十几年寒冬酷暑艰苦习艺,难道就为去男人身边讨一席之地的庇护?何况同门恩谊,早有誓言要同进共退,自己抽身容易,留下师兄姊如何自处?秦南枝怀怨在心,处处针对,他们日子不会好过的。
短短一瞬,小九想了很多。心头翻江倒海,面容依旧淡漠平静。
秦南枝想说的都说完,对江寄余默契地眨眼,“你们久别重逢,应该有很多话要聊,我就不打扰了。”
绣花拖鞋挡住去路,被她一脚踢开。
两个女人之间火花四溅,江寄余不傻,猜也猜到不是小事。
“南枝一贯如此……”他蹲下身,将蜡烛依次弄熄。
金色灭烛器,有细长的杆,无舌的铃铛轻轻往火苗上压,能听见咝咝作响。
舞室暗如日蚀。
“我想你现在需要的,不是道歉。”还剩最后四枚蜡烛时,他停住动作,说:“你可以得到,想要的任何补偿。”
甚至他不问她经历何事。
小九保持微笑不变。嘴角有点凉,微痛,如同有人在其上刺了黥,不哭的刑。她也不是来问一个刚秦南枝跟有过肉/欲之欢的男人,要什么公平。
补偿?
跳舞完全是,偶然发生的一件事。是理性与意志。无关才华,无关梦想或其他。只是承载一些,深刻的希望与幻灭。
“如果我想,让秦南枝离开凤凰岭呢。”
她用了“如果”,其实心里已经有答案。
毫无意外,他不能够答允,“只有这一件,不行。”
无论秦南枝做过任何,多么不计后果多么匪夷所思,他不能驱逐她,不能离弃她,也不能惩罚她。
“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小九说,“你想得到那块地,是打算用它来做什么?只因为鸣潮也想要?”
原来把话摊开,可以很简单。
江寄余想了片刻,避而未答,忽然似不着边际地说:“我从没强迫你做决定,也已经给了你们四个,超出允诺的所有。”
然后若无其事,继续手里的动作。金铃把剩余的四根烛火压灭,一、二、三……最后留下唯一的一根,茕茕孤立在那里。
蓝烟袅袅,仓皇地四散逃逸。
小九凝望那些灭掉的蜡烛,很难不理解成一种警告。江寄余在婉转地提醒,适可而止才是聪明的做法,她并非只有自己要考虑。
舞室更暗了。
迟重的光,晕染上他深邃眉眼,像狂欢节戴的金色面具。
“叶观音,看到你回来我真的很高兴。让这件事过去好吗?你的委屈不会白受。”面具合上眼盖,忽然显出一个金色微笑,“地是罗师父给你的,你当然应该,永远保留它。”
言下之意,她可以不把地给怀让舞集,也不能让鸣潮染指。
这是江寄余划出的界限。
“明白了。”
小九转身,才走几步突然停下,想起什么似的,“我要搬出去,不想再看见钟兆淇。”
完全不带商量的语气,只是通知自己的决定。
“我不会让这个人再踏进学校。”这次他没有犹豫。
哦,钟兆淇可以走,秦南枝不行。
她听见了,但觉得无所谓,依旧头也不回。
手搭上门把的瞬间,彻底的黑暗当头笼罩,最后一根蜡烛,在身后无声泯熄。
宿舍空荡荡,灯拉不亮,满地月光霜蓝。
从山脚小镇动工伊始,对地下电缆造成影响,附近隔三差五停电,时长不定。
多少有点微妙意味。项目名叫“千灯”,尚未实现的烂漫璀璨,却要以眼前实打实的寂灭为代价。
小九摸黑进浴室,洗了头发,热水流过伤口,刺痛让意识清醒。洗发液是放陈了的桂花味,花泥藏着夜雨,有露水和田野的芬芳。
没有电无法吹干,只能用毛巾勉强擦拭。她披着湿漉滴水的发,坐在窗前的床边。
风吹起帘子的一角,有种凉飕飕的虚彻与轻盈。
眼睛逐渐适应黑暗,环顾屋内,陈设皆如旧,且朴素至极。
萃乐堂只剩他们四个,都还保留着戏班的习惯。吃饭扎马步不用凳子,睡硬板床不铺软垫。枕头是没有的,用一块木板代替。摸约两寸来高,跟仰躺时肩背的厚度持平,上面蒙一块毛巾。
梆硬的木板子,一睡就是十几年。无时无刻不在“练功”,养成挺胸开肩的习惯,风吹不折,雪压不弯。
孩子睡觉哪有老实的,刚开始都被整治得鬼哭狼嚎,白天走戏辛苦,夜间还歇不安生。小九刚进戏班那阵子,适应不过来,脖子肩背疼得睡不着,落枕严重到无法起身。张月樵下山买东西,顺道来看她,银针扎了几次才好。
凤立天生挑剔讲究,觉得木板太糙,染了汗液又臭,只肯用瓷枕。师父嫌他娇气爱作怪,凡事要与人不同,骂骂咧咧也把瓷枕给他买来,清凉无汗还不会磨痛皮肤。
天长日久,各人的枕木中间,磨出浅浅凹痕。
他们去了哪儿呢。
连翘关机,凤立也是。远绸的电话无应答,只有连串嘟嘟盲音。
号码挨个拨过去,谁都联系不上,所有人仿佛凭空消失。
分明都回了凤凰岭,没理由音讯全无。
小九骤然惊觉,原来同游共栖少年伴,彼此之间的维系,那么脆弱飘忽。
或许不该……不该同他们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