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3.路岐人

远山有黛,青瓦白墙。

练功房的门楣上,匾书三个大字,龙飞凤舞笔墨淋漓。小九不认识,后来才知道是“萃乐堂”。

小不点儿,站在最末,跟师兄师姐一起,聆听师父训话。

先背班规十大款。众口同声,气冲云霄:“不能夜不归班、不能赊账欠债、不能调戏妇女、不能打仗斗殴、不能拉帮结党、不能偷盗财物、不能嫖赌贪杯、不能挟嫌伤人……”

戏班都有严苛的条令,统称“十大班规”,由班主立规矩。如有违者,轻则挨“公打”,重则除名,各班不得聘用。最重者要动私刑,把脸盘子划花,一身的功架废去,再逐出师门,等于彻底断绝生路。

一字不落背完,罗少廷凌厉扫视众徒:“嘴上滚瓜烂熟没用,最要紧记在心里。你们算赶上好时候,大奸大恶之徒,自有法办。出身‘路岐人’,也不能自轻自贱,长了本事是自己的!听清楚没有?!”

“是!”

旧社会跑江湖的民间艺人,叫“路岐人”。生涯莫不曲折坎坷,细想令人心酸。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当师父的除了授艺,更要教给徒弟们做人的道理。

小九似懂非懂,扯扯远绸的衣角,悄声问:“师哥,什么叫调戏妇女?”

连翘憋笑憋得辛苦,远绸脸又泛红,支支吾吾:“你长大就知道……别说话。”

罗少廷耳朵尖,耐着性子细说从头。

徒弟们早就听过无数遍,没人嫌烦。

以前戏班不收女弟子。唱戏的是男人,看戏的也是男人。

早在清道光年间,调子戏由北向南流传,受湖南花鼓戏、江西采茶戏和桂剧的影响,载歌载舞包罗万象。脚本唱词,全靠口传手抄,渐渐在民间风靡。

民歌、山歌和小调糅杂的戏剧,由只有丑角儿、旦角儿的“二小戏”,演变为人物故事更丰富的“三小戏”,以小生、小丑、小旦为主,即“三十六出江湖调”。

冷师父提过的“七紧、八松、九快活”,发源于桂北,也就是萃乐堂的前身“过山班”。七人、八人、九人组成的戏班,游村走寨唱庙会,赶大圩,也接堂戏。三十六出戏本子,腔、板、调独具特色,便有了“九腔十八调”之称。

直到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京戏有了女旦角,彩调戏班也打破“女子不唱调”的旧习,收女弟子传艺。

辛/亥/革/命前后,彩调戏从乡村山野进入城镇,“过山班”发展成二、三十人的同乐堂、萃乐堂、群乐园等享誉盛名的调子班。

那是名角辈出的璀璨时代,繁花竞彩。三十六出江湖调,已经不够看了。戏班为谋生计,从其他戏曲门类里去芜存菁,融合古典小说和民间故事,重新创编不少“对台戏”剧目,由甲、乙班对台竞演。

好景不久长,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溯至1927年,战乱四起,山河动荡,戏伶倍受摧残,彩调也濒于衰亡。

彩调重获新生,是在建国以后。萃乐堂传到如今,堪称硕果仅存的奇迹。罗少廷就是老一代“鬼脸调子王”周朝纲的嫡系弟子,深得独门真传。

交代完前尘,该督促练功了。悲欢离合,盛衰兴亡,远在天边也近在眼前,一辈辈是这么活过来的,都在戏里。

小九扎马步,从今儿起,吃饭要跟师兄们一样,再不许坐凳子。

木棍点在地上笃笃敲,众徒拉开架势,绕圈子转圆场。

彩调戏载歌载舞,角色行当分生、旦、净、丑。无论大戏小戏,唱、做、念、舞并重,以步法最为突出。

尤其是二人台,生与旦对唱,一遍遍热闹地转场才好看,像两只穿花蝴蝶。彩调又有“三件宝”,扇子、手帕、彩带绕。手上的道具,更要舞出活色生香。

连翘和远绸一马当先,他俩从刚开始踩台毯,就是雷打不散的戏搭子。

两肩要绷紧,软中带硬,步子压得又碎又稳又轻巧,转身时显出腰劲儿。交叉着走完一个轻盈的大圆场,其余师弟们紧跟上。

棍敲得更急,步子却不能迈大,也不能收太紧。

“膝窝窝不许打弯!”再小的纰漏,躲不过罗少廷一双火眼,“说书的凭嘴,演戏的凭腿,讲究走如龙,跑如风,站如松,轻如蝶,美如凤——”

节奏猛地停顿,纷纷定住亮相。

凤立晃了神,脚底没收刹,一个踉跄撞在远拓背上。远拓忙回身搀他,好险没扑倒,带得后面步法全乱了。

赶上冷师父的暴脾气,棍子早打在腿上,骨头要敲麻。

罗少廷很少体罚,只拧眉叱骂:“魂还没睡醒呐?走的什么糟烂玩意儿,纸糊的鹌鹑腿都比你筋道!”

凤立眼圈儿霎时红透。他是师兄弟里最瘦弱的,三灾八难常生病,性子也文静。细腰窄背,乍看像女娃。

见他又泪汪汪,罗少廷气更不打一处来,“你今年几岁?烂泥扶不上墙,就会觍个脸号丧!”

越骂越狠,凤立不敢哭出声,憋得肩膀一抽一抽。

“师父……”

小九不知几时钻过来,蹲在地上拽他裤脚,手心托一颗滚圆石子儿,嗫嚅道:“是我没扫干净,不怪师兄。”

罗少廷低头,无端地一愣。

眼前幽幽浮出一张面孔,他的小师弟。上了妆的脸永不褪色,唇红齿白,簪花翠髻。名字却不记得,这些年刻意不去想。

岁月汹汹,糊涂易过。一毫一厘计较得太清,往前走不长。

罗少廷的拿手戏,龙女与汉鹏。他唱汉鹏,小师弟扮龙女。两人从小一处长大,日夜同游共栖,好得不分彼此。

扮龙女的男旦,没人唱得比他好。师父偏疼他,愈发吃不得苦,跟凤立似的气性大,也爱哭鼻子。

那年接堂会,龙女染了风寒,硬撑着非要唱。嗓子拔太高,忍不住连咳好几声。观众喝倒彩,一紧张,更把词儿忘光。

越急越想找回场子,他重新来过。体力跟不上,只好收紧嗓子,把声音逼上去,连唱腔都变味了。篓子捅得更大,竟连续两次“唱破嗓”。一而再地失误,像猫指甲挠爪在玻璃上,他不得不停下来,僵在原地。

破嗓其实不算什么,每个唱戏的都会遇上——然而发生在正式演出里,就是奇耻大辱。靠嗓子吃饭的人出这洋相,祖师爷的脸面全丢光。

地痞流氓冲上台,叫嚣着要戏班给个交代。怎么交代?无非是欺男霸女的勾当,再狠狠讹笔钱。

怎么求情都不放过,逼得没法收场。龙女抹泪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给你们交代。

说完一头撞向八仙桌,血流披面。

他怨自己没拦住他。

抬回去大半个月,也吃药诊治,精神还是一天不如一天。小师弟眼看不行了,咽气前,只念叨想家。烧得红彤彤的眼睛,盯着师兄问,爹娘怎么还不来接?

汉鹏没有龙女,如同霸王失去虞姬。后来就不肯再唱小生,改唱花脸。花脸调子王,一辈子没娶妻生子。他记得龙女,但忘了他的名字。

人要是没了,没就没了,仿佛在说一片叶子落在了地上。人来客往,都是替师父惋惜的,费了多少心血调教,全枉费。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连死都要背负自私的骂名。

罗少廷面色怅怅,指着远拓、凤立,嗓门仍大:“你俩,去那边练圆场。脚后跟擦出火,也给我忍着,不练利索不许停!”

严师出高徒,眼里不掺沙,是为他们好。

当年自己坐科的光景,比这苦多了。冬三九夏三伏,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谁不是这么熬?挨几句骂受不住,将来戏台上出了纰漏,后悔都来不及。

戏饭好吃碗难端。看戏的三教九流,更有地头蛇存心找茬,逢人赔笑脸,无错还要提着三分小心。真惹下众怒,被砸个头破血流是常事。

几十年物换星移,他的大半生倥偬过去。现在观众都讲文明,听高兴了,也有人往台上扔钞票,没那么多流氓恶霸。签好演出合同,不赊不欠。

但戏不光唱给人听,也敬给八方神明天与地。艺短人心慌,练好了本事海阔凭鱼跃,走哪儿都硬锵。

日上三竿,众徒不敢散漫。杂沓的碎步踢起灰尘,在光线里漫涌。

小九蹲完马步,又扫一遍操场,再端盆水细细泼洒。

好容易能歇口气,凤立累得瘫坐在地,远拓两条腿不由自主发抖,走路直打晃。

闲着也是闲着,远拓嘴里叼根草,笑眯眯逗她:“你会什么?给咱们演一个。”

小九挠挠头,四处张望,指向鱼缸旁一丛青翠毛竹。

她只会划独竹漂,可操场上没水,排练大厅也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会挖笋啊?”远拓捶地大笑,还扮鬼脸。

远绸拿眼角扫他一下,“就你牙巴损。”

“小九马步扎得好,以后准比你强。”见远绸开口,连翘也护着小师妹,“学个戏三心二意,老去云机社蹭课,师父知道了有你好看。以前那个苗端午……”

忽觉不对,忙打住,讪讪地圆不回来。

小九脸蛋涨红,紧抿着唇,二话不说放下水盆,去墙根拖回一截竹竿。那是砍来做梯子的,刚刮完青皮,还没晾干。

竹子架在板凳上,离地两尺高。

小姑娘脱了鞋,旱地拔葱似地屈腿一跃而上。竹竿骤然吃重,颤悠悠晃个不停。

“小九!”凤立一骨碌爬起,低声惊叫。想去抱她下来,又怕太莽撞吓着她,摔得更惨,犹犹豫豫没敢动。

找不到细竹竿,她拿竹扫把当桨,横在胸前保持平衡。停步,转身,连走两个来回,轻盈如履平地。

悬空的竹舟无风无浪,不用调整姿势跟水流对抗,比漂在河里稳得多,难不住她。

师兄们都傻了眼,不知所措。

她要做什么?小九年纪不大,心气旺,还有绝活儿呢,不能教人小瞧舅舅。

金鸡独立在竿中间,她沉住气,再缓缓下腰。一条腿往后抬起,越抬越高,双腿拉成笔直的竖线。绷紧了,耗着,纹丝不动。

好俊的身手,腰是腰腿是腿。

骆小伍先回过神,拍着巴掌大喊一嗓子好。又觉得缺点热闹,捡起搪瓷面盆,咣当急敲,充作绕场铜锣。

“初到贵宝地,各位乡亲有钱的捧个钱场……”

小九硬撑半晌,腿早麻了。乍然受惊,心头忍不住发慌,手里的扫把先掉。

连翘“啊”一声,下意识捂住眼,不敢看。

罗少廷刚接完电话,从窗口远远瞧见这一幕,心快蹦出嗓子眼,提着气往这边狂跑。

梆硬的水泥地,连张软垫都没铺,闹不好要出大事。

“你别动!”远绸伸手要去拉她,却捞个空。

来不及了,小九往另一边倒去。脚面抓不牢竹竿,索性悬空一拧身,手掌先撑地,侧身翻转,险险地平稳落地。没摔着没碰着,人立定,竹竿还在晃。

劫后余生,众人吓够呛。远拓一巴掌拍在小伍后脑勺上:“叫你吓唬人!”

骆小伍委屈地缩缩脖子,也很后怕。可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卖艺的不吆喝能成吗,电视里都这么演。

罗师父刹住脚,满脸怒容。先捞起她的袖子,再卷裤脚,翻过来转过去地看,“没伤着?”

小九摇头,“没。”绕是嘴硬,一张小脸煞白,藏不住惊恐。

原以为她会哭,可是没有。从进萃乐堂那天起,没见这女娃掉过泪。

送到戏校的孩子,心这么大的少见。尤其逢年过节,能被接走的都团圆去了。剩下的全是孤魂野鬼,各家有本难念的经。半夜里,呜呜咽咽带起一片。学艺太苦,前后望不到头,都想爸妈,念着回不去的家。

“咦?”罗少廷凑近些,眯眼看她胳膊上的划痕,细如牛毛,只剩淡淡的印子。

毛竹上有倒刺,站不稳摔倒时,胳膊腿脚都会被竹刺扎破流血,她习以为常。用清水简单冲洗一下,爬起来继续练,细小的伤口在水里久泡,像针扎虫咬。

这还不算什么,到了冬天,河水冰凉砭骨,脚趾冻得没知觉。

小九歪着头,反过来安慰他:“早就不疼啦。舅舅说,小孩儿越摔越结实。”

童子功,练出来不易。罗少廷没再说别的,心底有了数。

以身作艺,最难的是开筋骨。

云机社学古彩杂耍的,基本功比戏班更残酷。譬如已经濒临失传的缩骨功,本是传统杂技,有三千多年历史。

成年人的身子,从十几寸的钢环里钻过,或穿上三岁小童的衣裳。练这门软功,学徒从六岁起,浑身的关节,全要打松脱臼。先是肩膀,再是锁骨,肋巴条到胯骨……脱了榫再接回去。

当然也有诀窍,该疼还是疼。反复夹磨,说酷刑也不为过。每天练十二个小时,练到每处关节都觉不出疼来,就活泛了。徒手滑脱绳索更不在话下——拇指关节卸掉,手围就缩小很多,轻易绑不住。江湖歧路多凶险,危难关头能保命。

古彩绝技里的硬功夫,更令人咋舌。诸如胸脯顶弯铁棍,挣断缠绕在身上的钢丝……天长日久终究伤身,后继无人。但凡有口饭吃,谁舍得让孩子去遭这份罪?再精妙的技艺,也很难传承。

戏曲的功架,没那么耸人听闻。可罗少廷有句话没说错,唱戏先看腿。

身段若不过关,压根轮不着开嗓。角儿出台,从亮相到走台步,一招一式,一戳一站,翻身涮腰,文戏武戏全在腿功上。最常见的动作“卧云”,关节韧带软度不够,便无法完成。

横劈、竖劈、探海、踹燕……朝天蹬脚心要高过头,把腿搭住练功架,折腰下压,脸贴紧脚背,另条腿立在地上,依然保持笔直。

横一字马,背贴墙,双腿往两边平伸,逐寸逐寸撕巴开,按紧压实。

新来的学徒,最怕练开胯,哪个不是成天鬼哭狼嚎。

小九不怕。这块料子算捡着了,绵中带韧的身骨,流到哪都严丝合缝,柔软得令人惊叹。

罗少廷省却不少工夫。她从小学独竹舟,基础打得牢靠,勾脚和绷脚不用从头练起,能跟上大伙的进度。

早起练功,开始转圆场。

师兄们练矮步,又分蹩脚步、蹬踢步、试探步、横挪步,都是小生和花脸丑的步法。

连翘带着她,和冷师父班上的师姐们练扭丝步、云步、纵步、蜻蜓步……林林总总,有二十五种之多。

练完功,还要挑水、浇菜、搓煤球、拾干柴……天天有干不完的活。

小九年纪小,只让她去喂鸡,顺便把蛋收一收。到吃饭的点,半天不见人影。大师姐不放心,急忙找过去,见她还在跟大公鸡掐架,满地鸡毛乱飞。小姑娘气性大,挨啄一下,非讨回来不可。

连翘目瞪口呆。

三岁看老,本性难改。冷贵甫常嘀咕,小九跟凤立换一换倒好。凤立是难得的乾旦料子,却是个比鸡蛋壳还脆的脾气,敲不得打不得。没怎么着呢,就扯嗓子哭咧咧。

白天练功、读书,晚上常有演出。学戏最重要,占据大半辰光。

夜戏结束得晚,小九睡不足,白天总犯迷糊。两个师哥点灯熬油给她赶作业,一人抄一半。远绸的字漂亮,远拓的不是少一撇就是缺一捺,像鸡爪扒泥。

有时哭有时笑,似水流年若等闲,日子不紧不慢地淌过。

如花美眷一个一个长大了。 DpplksEPylfuD68PM1s6eFzT2nDUG6nSHWGlLkJSkIIHDadzQbvkKdLk4DmsHVQJ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