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成名,并不意味着能筑成安全的壁垒。这种不落实地的迷茫,是从无到有之人必经的心障。
岳在山对此深有体会,他年未及半百,鬓边已见星霜。成熟与衰老都来得比较早,是以非常明白个中滋味。
叶观音无父无母,是背着班规“十不准”长大的,最红不过唱到琴台镇上荣华楼的头牌,从未踏足纷扰人间。突然被机缘选中,得到从未想象过的关注和赞誉,发现外面天大地大,看不见边界,也摸不到规则。
戏台、舞台,幻象与真实混淆不清,她像天地间多出来的游魂,不知何去何从。
“冒昧问一句……”他斟酌道:“送你观音阁的人,不至于解决不掉这些小麻烦吧?凡事没有只做一半,如果他疏忽大意了,你可以直接提。放任柳家两兄妹反复纠缠,会继续给你造成不必要的困扰。”
小九苦笑。或许那不叫“疏忽大意”,他站在那个位置,很多东西未必能看见,不觉得会成为问题。哪怕在岳在山眼里,她如今左右为难的处境,也不过是区区“小麻烦”。
“他们”和她,本质上还是两个世界的人。
察觉到她幽微的叹息,又问:“是不愿,还是不敢?”
“是不懂。”小九倒十分坦白,几乎不经思索地答:“台上的情意有戏本,该做什么,说什么,该哭还是笑,都照规矩来。但到了台下,我实在不懂得……”
不懂什么?她偏过头,仔细想了想,“没有可以参照的标准,我分不清怎样是‘错’的,怎样才是‘对’。我‘可以’这样做还是‘不可以’,我‘应该’还是‘不应该’。我和他……见面的次数有限,时间向来匆忙。”
戏词百年不易,唱尽梦幻空花,聚散兴亡——但没教会演绎它的人,如何在情意里自处。
日光底下无新事,又处处不同。
陷落在一段,被天意因缘推着走的关系里,她无所适从,甚至无法建立起边界清晰的认知。这样的感情,无论是用什么在支撑,一定很辛苦。
岳在山默然听着,只觉无限惋惜。小观音青春正好,又生得这样本钱,其实有资本一路任性。然而天真恣意呢,实在需要有足够的安全感做底气。
如果一个孩童,从未有机会从父母处学会撒娇、求索、依赖以及拒绝,顺受着施加己身的一切。那么即使她已经长大,不再孤苦伶仃,甚或有些许名利傍身,也只会把满足他人的期待当成责任,永远不懂表达自己真实的需求和想法。
观音高坐莲台,无欲无求,垂目不语,世人皆揣摩不透心思。
可她终究是个年轻女孩,有血有肉的躯壳。还在十字头年纪,眼角唇边丰盈,笑起来更显稚气。
那个送她观音阁的男子,无意间做了揠苗的人,使之一夕跌入红尘,何尝不是种残忍。
平白担一场别有所图的虚名,却爱得那么小心翼翼。
仅仅有爱,是没有用的,至少太不够。
小九依旧是笑,似笑非笑,莹白的脸容极皎洁,承载着生命诸多困惑。
“恕我直言,你们不可能像世俗定义的恋人那样相处,要面对的问题,不是地皮还会有别的。”
“有时甚至觉得,不能相见的牵挂,反而更轻松些。”
这就是她维持自尊的方式,且只能如此。
岳在山端起茶壶给她续水,言语一贯简淡直接:“因为他不是寻常意义的普通人,你也不是。”
小九听完,又陷入漫长沉默。端起茶杯,呵气撇掉浮沫,若有所思地抿一口。刚滚沸的水,烫了唇也未察觉,苍白里泛出血色。
“我喜欢在台上。”
白色水气升腾缭绕,掩映她神色缥缈。停了片刻,才很轻地说,“其实台上的角色常常换,没有人能一直红下去,也没有永远不变的首席。A角会被取代,B角或许沦为群舞……我还是喜欢在台上。虽然那热闹,不是我的热闹,人群其实并不需要我,但我也许很需要他们。只有在跳舞的时候,音乐和灯光让我知道应该待在哪里,我是有去处的。”
有去处,有声与光相拥,有喧腾掩盖孤寂。活在角色里,她可以暂时不必做自己,不做那个只能等待的叶观音。
至少,不是只能待在他身边。
从始至终,她没提过那个名字,岳在山也没提。
茶水由热渐凉,思绪就此打住,仿佛事不关己地,绕开关于这个人的一切。
“可不是另有好去处?电话不接,连学校也不肯露面——他已经回来了。”
轻飘绵软嗓音,和一只软塌帆布袋一起,不轻不重掉在面前,把两人都吓一跳。
秦南枝两手撑住桌面,半垂着脸,眼梢像在看小九,又爱答不理似的。
难得见她打扮那么素净。竹叶色莨绸倒大袖衫子,夹絮薄棉,小立领却状似无意地松散开,总有些细节上的跳脱不驯。露出脖颈一抹竖红痕——揪出的痧色,似胭脂血。
这女人,无论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出现,都夺人眼目。
岳在山皱了下眉,漠然打量,没出声。
她和江寄余几时回岭南,小九全不知情,只觉莫名其妙,“你找我有什么事?”
好奇怪。江寄余若想要她当面解释,完全可以直接联系,没必要绕这种弯子。
秦南枝梦游似的,像在打量自己手腕处,因消瘦而凸出的尺骨。白天她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头发蓬松微乱,神色迷离恍惚。
“叶观音。”南枝停顿片刻,才想起这趟来意,慢悠悠说:“你的东西落在榕悦,正巧我这几天也住那儿。刚退完房,顺便带给你咯。”
她的嗓音依旧细而亮,很脆,有种童稚的单寒,却完全是成年人的表达方式。
岳在山阅人无数,对眼前的女子忽然失去判断。只觉得观感奇异无比,具体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如果说有些专业表演者,受艺术创作的影响太深,在生活里也分不清台上和台下,秦南枝无疑是自带舞台和追光的体质。没有刻意夸张的痕迹,举手投足自成风格。在别人身上会显得突兀的做派,由她做起来就恰如其分,毫无造作。
这种出格的独特,能不能被每个人欣赏是另一回事,但一定会被记住。
小九看一眼帆布袋,满心迟疑,没碰。
“不用谢啊。”南枝打个浅呵欠,扭身晃荡着往外走,“哦对了,账已经结过,两位慢用。”
那十根尖笋手指,缓缓抽离桌面。指甲留出近两寸来长,酒色蔻丹饱满浓郁。倒袖里露出半截白生生胳膊,像泼出瓷瓶的雪,化成了深青一汪水,气息森凉。
直到此刻,她才将飘忽的视线落在岳在山身上,只停留片瞬,又满不在乎游移开。
秦南枝消失在午后的艳阳和阴影之中,口哨是她身后湿痕,隐约拖长的余声。
天生舞者的背影,极致挺拔,玲珑纤细,看不出任何岁月雕琢的痕迹。仿佛一具十几岁的身体里,同时塞进了女童、少女和成熟丰饶的艳妇,以及千岁女巫。
“她是谁?”
小九静了几秒,说:“B角。”
他于是不再细问。
帆布袋?何必装神弄鬼。小九掀开束口往里看一眼,当场变色,呼吸为之凝窒。
一念灵光间,她猛然意识到什么,抓起袋子,愤然起身追出门外。
“秦南枝!”
行人受惊,纷纷循声望过。不明所以地打量一番,又各自掉头,赶自己的路去。
石板路反照出刺目白光,依稀记得,她是往坡道方向走的。
小九在人群中穿梭,忽然瞥见百多米外,高高的银锭拱桥上,晃过一道青竹身影。
“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先等一下!”岳在山反应过来,匆忙紧随而出,她已经不假思索地朝桥头奔去。
小九突兀冒失的举动,让他生起莫名不安。
秦南枝其人,言行气质都太鬼魅。只丢下个布袋,就让她像被蛇迷住的鸟儿,扑跌翅膀撞入密林。不由自主扰乱心神,谁知里面伏藏着弓箭还是密网?
难道看错?
大太阳底下,万物昭然若揭。她用力揉一揉眼,四顾环视,哪里还有秦南枝的踪迹。
小九憋出满腔怒火,非找到她不可,三两步跨过石拱桥,钻进前方小巷。
那是唯一的路,可是越往里进越窄,夹在不足七尺的两堵墙中间,曲折难行。方才跑得太急,足底被锈钉扎过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抽痛至冷汗直流。
她速度逐渐慢下来,看样子是跟丢了。
深青的雪水蒸发在空气里。一个光天化日的梦魇,来去无痕。
头顶伸出无数晾晒衣物的竹竿,还有大团凌乱电线,横七竖八地拉挂纠缠,把天空割裂成形状奇异的碎片。
难得晴日,洗过的床单被罩和各色衣裳,在半空飘飘拂拂,遮挡住天光。
窄巷暗且静。
静得能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地逼来。纷沓杂乱,至少超过两个人。
“叶小九?”
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也可能是“叶小姐”,南方口音太重,她分不清。
眼前晃过一张陌生阴沉的脸,典型当地长相,皮肤黑黄,身个子不高,塌宽扁平的鼻头,嘴唇厚实外翻。
确定没有找错人,他甚至裂开嘴笑了一下,露出泛黄牙齿。
冷不提防,一记沉重的巴掌甩过。小九被扇倒在地,眼前金星乱冒。六只脚,三个人,团团围拢上前。
行凶者都穿厚底皮鞋,在身上连踢带踹,很疼。她不能出声,更无力抵抗。处在遭遇危险的僵直反应里,只会本能地蜷缩起来,抱着头护住胸腹。
狂风骤雨的袭击,毫无缘由发生,没有停止的迹象。
时间如同静止,分秒都是煎熬。
终于他们对乏味的拳脚感到厌倦。为首的男人,突然揪住后领把小九拎起来,宽大手掌按住她整张脸,死死抵在墙上。
那掌心遍布厚茧,关节异常粗大,汗酸混合烟臭,十分熏人欲呕。
老房子的墙面,外壳脱落,露出粗糙灰粒,爬满癣疥般斑驳湿润的青苔。她被摁在那里,像把脸贴住冻霜的玻璃,有种寒冷而恐怖的提示,不祥之兆。
最大的恐惧是未知。
没来由地受辱,小九又羞又怒,根本不明白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只听见猥琐的笑和穷吼怪叫。
用巴掌钳制她的男人,犹豫数秒没动静,又猛然下定决心,凑在耳边狠道:“再乱动老子再打,敢喊就捅死你!”
扭头吩咐小弟:“抓住她的手!”
话音未落,便等不及动手,撕扯她的衣裳。嫌脱掉太麻烦,索性直接往上掀开。露出一截雪白腰身,后背还有鞋跟踢出的乌青印子,衬得那肤色更晶莹,有种残忍的香艳。
两个小弟倒吸气,对视一眼。
小九惊骇无极,性命威胁也顾不上了,声嘶力竭地呼救。额角在挣扎中硌破,温热液体顺着面颊流淌。
男人生怕动静太大被发现,慌忙去捂她嘴,“让你他妈的别喊!”
小九张口就咬,死活不肯松开。血浆汩汩腥咸,没多久,齿间传来沉闷细微的响声,或许是指甲爆裂?她用力得腮帮剧痛,直痛到太阳穴。
指骨被咬断,男人忍不住凄厉惨叫。发了狂似的,另一只手抓住她后脑的头发,朝墙上猛撞。
小九满口是血,虚弱地转过身,背抵住墙,才能勉强站稳。
男人紧捂伤处,怒不可遏,朝她肚子一脚踹去,“死三八!唱戏的臭婊子,装什么正经!”
都见血了。情况仿佛不妙,其中一个兄弟提醒,“莫搞出事。”
“拍几张照交差,差不多就得。”另一个拿起手机拍录的,也小声附和,有点惶惶:“真轮她,后果还蛮严重……回头跑路嘛,钱又没给几多,好不划算。”
小九浑身一激灵,她听明白了,这些混混是背后受人指使,专冲自己来的。
“放我走……他们给多少钱,我可以给更多!”
至于“他们”究竟是谁,她其实毫无头绪。
什么深仇大恨,要动用如此龌龊的手段?
慷慨的提议,换来耳光回应,打完还不解气,掐住她脖子几近气闭。
小弟一边一个拦住他劝,“算了算了……快点把东西拿走,等下有人来撞见就麻烦。”
小九弯腰咳嗽不止,再也撑不住遍体鳞伤,软绵绵往下滑。
头脑一片混乱,只听见裂帛声刺耳,领口被粗暴地扯烂。脖颈微凉刺痛,一股蛮力拽脱那枚观音吊坠。
纤细的铂金链断开,白翡翠沾染血迹,还残留余温。男人对着光亮处,眯眼细看,琢磨那边千叮万嘱的,要的就是这玩意儿?难道很值钱?跟小摊上的旅游纪念首饰,似乎也没多大区别。
没等看出所以然,小九不知哪来的勇气,抬膝朝他胯下顶撞过去,硬是把翡翠重新抢回手中:“还给我!”
她不是豁命惜财之人,但翡翠观音不能丢。
信物,不在物,而在信。
男人被击中要害,倒地哀嚎翻滚,全没了方才的威风。
一切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小九自己都没料到她会这样干,情急之下什么也没想,拔腿就跑。
两个小弟刚反应过来,在身后紧追不舍。
“莫跑!看老子打不死你个贱货!”
小九跑得魂都快掉了,额角流下的血糊住眼睛,视线内一片殷红,路也看不清。
心脏抽痛着,快要跃出腔子。风呼啸过耳,又被剧烈的喘息掩盖。
已经强弩之末,甚至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追逐与喝骂,似跗骨之蛆纠缠不放。
再落进他们手里就完了。
心里却有个悲哀声音,逃不掉的,我快没有力气了。
迷宫巷弄曲曲折折,她完全不辨方向,见缝就钻,怎么都绕不出去。
路太长,她太慌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脚步那么仓皇。
拐过角度奇特的墙角,有微光渐亮,能隐约望见街道和行人,市声忽远忽近。只要跑到有人的地方……心里又燃起些许希望。
麻木地抬起脚,奔突踉跄,没想到前方窜出个人影,蓦地相撞满怀。最后的知觉告诉她,是个男人。
小九绝望地闭上眼。
穷鸟入怀,连求救的哀鸣都发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