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兄妹走了,留下残局得一一收拾。
师兄姊们都不在,小九疲于应付,举目慌张心力交瘁。
她没有年长的至亲,医院里也找不到熟人,缺乏处理这些事的经验。生活不止华丽虚幻的舞台,落到具体实处,有太多庞杂繁琐细节,粗粝直接地扑面而来,毫无逃避余地。
眼花缭乱的病例,层出不穷的检查清单,看不懂的指标数据,要去分析、判断、寻求可靠建议,决定到底要自己去做。
那天过后,她再也没主动跟傅山海联系过。该说些什么呢?粉饰太平和抱怨都毫无意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小九再一次清楚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相隔着很多东西,不仅仅是空间距离。
跟罗少廷的呼吸和心跳相比,什么校产之争,醋海翻波,压根不值一提。
这辈子头回签病危通知书,握笔的手忍不住抖啊抖,纸张划破几道也写不全。红着眼强作镇定,还是打湿了表情。
幸运的是,赶在节骨眼上,结识岳在山这个忘年交。他里里外外帮了不少忙,找靠谱护工,联系脑外科方面的专家会诊,敲定最终方案,探讨手术预后的各种可能性,继续保守治疗还是转院……
千头万绪到他手里,变得条理分明。再多困难,拣出轻重缓急,循序渐进地一点点尝试解决,不行就换个方法。
他的从容不迫,如同大河里定住涡流的基石,不自觉便影响身边的人,按他的节奏和方式去运转。小九不再没头苍蝇似的慌乱无措,明白焦虑只会自乱阵脚。手术室大门关上的那刻,等待仿佛也不是那么可怕。
该做的都做了,人事已尽。任何结果她都必须接受,也只能接受。
一周后,罗少廷再次挺过难关。
持续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如同大病一场。小九折腾得精疲力尽,哭不动笑不出,四肢百骸散了架,呼吸都有难以言喻的疲惫。
她在榕悦闷头大睡三天,天地已换。连绵阴雨消散无踪,岭南之冬的艳阳那么暖,颇有恍如隔世之感。
和岳在山约在风雨桥。
虽然住同一家酒店,还是用很古老的邀请方式,以示尊重。提前一日送去小帖,上书“岳在山先生”。素白信纸上是她孩童般小小的字,“明日正午十二时,鹧鸪渡风雨桥东,请赏光一聚。”
他天未亮就醒来,辗转再难入睡。很多年了,没做过这样的事:找衣服穿。
经常出门在外,习惯尽量少带行李。翻拣老半天,才搭出一套简单清爽的白恤衫加休闲西装外套。涂抹剃须泡沫时,看着镜子里的脸,突然失笑:除了结婚那天,还从来没为衣服花过心思。孤家寡人以后,就更没必要。
好容易待到近中午,独自驱车前往。
风雨桥东岸,竹影婆娑,有大片鳞次栉比的壮寨楼,沿坡倚河而建。他老远已见到叶观音,虽然她坐在桥栏边最暗淡的角落。
小女子半托雪腮,静静望向遇龙河,似长廊画卷中的剪影。他突然觉得,她其实很美丽,人如其名的那种。
桥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唯独她是不同的。或许常在舞台的缘故,就有天生自带聚光的引力。说不上哪里特别惹眼,但很难被忽略,任何目光都会为之停留。
岳在山顿了顿,放轻脚步走过去。
小九见着他,脸微微扬起,抿了一下唇,似笑非笑。年轻皎洁的面容,老像充满冀盼,又被眼角泪痣打破平衡,欲说还休似的。
万没想到,她带他去赶古寨的大圩。楚楚衣冠过于正式,走在一片黑蓝民族服饰的当地人中间,颇有些突兀。
鲜花集市依旧热闹。
银饰铺、小吃摊、竹器坊……都还是老样子。附近村民挑当天新摘的蔬菜水果贩卖,往地上铺块塑料膜,洒洒水保持鲜灵,当街吆喝兜售。
忽闻一把明亮洪润的好嗓:
“天上王母蟠桃果,人间长寿沙田柚咧——个儿大水多,包熟赛蜜甜!”
抑扬顿挫,声如裂帛,引得行人纷纷驻足,大柳树底下围拢。
分明是戏韵的唱腔,好生耳熟。
小九不敢确定,走到人群外围,踮起脚看真些。
岭南过春节,要置办的年货里必少不了沙田柚,一买就是好几十个,放不坏。
一辆大板车,堆满金灿灿柚子,论兜不论斤,半人高的编织袋装上扛走。男人穿棉褂衫,头皮刮得锃亮发青,腰间系蓝围裙,后腰还别了把大蒲扇——赶苍蝇。
到底十二月天气,却还是盛夏打扮,露出两条古铜胳膊,肌肉紧实健壮。只见他手起刀落刷刷地削柚子皮,还不忘抛接刀花。弯刀在半空雪亮翻转,稳当接入掌中,腕花一抖,又自前胸后背回绕。
炫技十分漂亮,当即响起喝彩:“好把式!”
剥干净的柚子剖成两半,排兵点将摆开一溜,试吃自取。
一面扯嗓叫卖,一面笑嘻嘻拿剥好的柚子瓣儿往孩童手里塞:“不买不要紧哈,多尝几片就是给面子,来给娃儿带几块!”
小孩子吃了人家的果,大人哪好意思,索性就在这家买。也有真光吃不掏钱的,仗着半生不熟面孔打秋风:“小伍啊,好好的怎么不在省里剧团唱了,回来卖柚子?还等你送票呢!”
骆小伍手起刀落,咔嚓砍掉顶盖儿,答:“不唱了!”脸上笑意仍在,露一口白牙,像经年累月画出的孙猴面还没擦干净,夸张得有点僵。
这人嘻嘻哈哈闲扯两句,白要半兜柚子皮,分文没给,心满意足走掉。
小九看不下去。
赔笑讨生活的花脸骆小伍,也曾意气风发。
当年粉溪行船,狭路相逢,他用长竹竿撑住水底一跃,半空翻出筋斗云,声如洪钟冲对面喊话:“我们不让!”
风雨潮戏校解散,他争取到唯一能调入省剧团的名额。临行前,抹着泪赌咒发誓,“不混出头脸不回来见师父!”
历历在目。
日子细碎磨人,把千古英雄消磨尽。大闹天宫的孙猴子,也免不了压进五指山。任凭铁打的脊梁,还不是得弯腰低头。
“果皮不扔还留着做什么?”岳在山纳罕地问。
她回过神,小声解释道:“柚子皮的瓤能做菜,煮水喝能清火止咳。岭南湿气重,人们常用柚子水擦身,止痒祛红疹的,用处大着呢。”
骆老板和气爽快,生意比别的水果摊好太多,砂糖橘和甘蔗都受冷落。
招徕间,一双活泛的猴儿眼眨巴着,逮到久违的小师妹,急忙大喊:“小九!师妹!躲那么远干嘛,嫌我给你丢人呀!”
小九心口发酸,走过去轻轻一啐,“什么话!没个正经。”
他把双手在围裙上随意抹擦几下,神气爽朗地拉住小九,从头仔细端详,无限亲近。
“小时候干巴瘦,一眨眼功夫出落得这么漂亮。要在大街上遇着,都不敢认!萃乐堂就数你最出息,真成舞蹈家啦,几时给我弄张签名照,拿回村里显摆显摆!”
说半天才发现,小九边上还站着个人。未及招呼,岳在山先自报家门:“我是叶小姐的朋友,姓岳。”
小伍心大,丝毫不觉自家沦落形秽,大大方方伸手相握。
回身捧来一网兜柚子,非塞给他不可:“岳先生外乡来的吧?尝尝我们的土产,皮薄肉多,包甜!拿着呀,客气什么,你是小九的朋友,不收钱。”
他总是笑呵呵的。不知受过多少磋磨,火爆脾气全改了。见着师妹,只发自内心地欢喜。没有任何揣测,也不瞎打听。无论她如今是什么模样,身边出现什么人。
到底同门一场,比骨肉亲。小九接过黄灿的柚子,很沉。无常的哀愁袭上心头。
“几时回来的,去看过师父没有?”
小伍挠头,满脸的笑尬住。吞吐半晌才说:“闯了祸,赌气从剧团出来……没跟他老人家商量,惹一场好大的气。”
甲、乙两个班,拢共调教出这么一位能挑梁的花脸武生。路还走不稳的年纪,就敢登台翻跟斗,十里八乡戏迷都认得。小猴子摇身一变成齐天大圣……不算没红过。
桂剧是随着整个戏曲行当一并没落了,省剧团总归不会轻易解散,熬出年资辈分,往后说不定还能带新人。渺茫的希冀,也是个盼头。
戏校解散前后,罗少廷费尽心力给他们安排,能耐有限,只能周全到这份上。往后长路折远,全看自个儿怎么走。再没想到,一贯稳当的小伍,最先把科班所学所得全丢弃,回寨里卖瓜果去。
人到跟前,先噼啪扇俩耳雷子。苍老的巴掌,抖了,使不上多大劲,其实不疼。小伍低头跪倒,不敢辩解一句。
“你心里头还有没有我这个师父?!莫瞎跪,糟老头子受不起!”
教不严,师之过,末了只怪自己,“一个一个的……白教你们一场!”
“连你也不唱了?”小九非常伤感,呢喃重复:“一身的好武艺练出来不易,别荒废掉。”
可小伍自有他的难处。搓着粗糙的大手,欲言又止,慨道:“不如你们几个有长性,甭管演什么,好歹还在台上。眼瞅着扬名立万,千万给师父争口气。”
相对无言,各自百感交集。
“老板——柚子啷个卖?多拿几个,算便宜点啵?”
“来啦!”小伍急忙应声,脸容变回笑模样,忙着操持生意去。
大圩集市很长,如同岁月冗长至无法解决,只是淡薄、缓慢又滞重地重复。
两人沿石板街,漫无目的游荡。
岳在山看什么都新鲜,对当地风物充满好奇。在小九眼里,却是一景一物触伤情,少年佳期曾共游,如今只剩自己。
冬阳穿透云层,走着走着,并排的两道影落了单,她也没察觉。
“嗳——”
听得有人唤,小九茫然地,转过身。
“拿着,刚做出来的……哇好烫。”岳在山把冒热气的点心塞到她手里,隔着油纸包,手指还是被烫得直捏耳朵。
呵,桂花马蹄糕。糯米粉压成花朵状,木模子里蒸熟,红糖半凝半融,洒几粒白芝麻。
被翠嬢嬢带进戏校那晚,她明白自己从此没有家了。孑然孤身,寄在陌生篱下,像没有撑杆的竹筏,漂哪儿是哪儿。
厨房灯影昏暗,早起赶一天的路,又累又饿又困,却不敢靠近饭桌。是三师哥远绸,把原本留给连翘的马蹄糕,拿来给她。在小女孩眼里,穿戏装的翩翩少年,俊朗如天神,笑容何等暖煦。
那是她吃过最香甜的糕饵。
“为什么买这个给我?”
这也需要理由吗?岳在山稍怔,笑道:“吃点甜食容易开心。”
她本身已经那么不快乐,或许正因为,一直活在禁锢的规则之中,凡事都坚持个青红皂白。但那些道理,并不能化解晦涩心事。
又逛过摸约半个钟,小九请他到熟悉的馆子吃饭,招呼入座,亲手煮了油茶。
然后也不说话,只托着腮,一半容颜沉浸在窗阑的深影里,明暗无定。
热菜上来,二人很安静地吃着。
其中有道红闷柚皮,是特意让后厨烧的,用骆小伍送的那兜新鲜柚子。
岳在山赞不绝口。
“小伍师哥呀,小时候最调皮,最能闯祸,挨揍也最狠。萃乐堂甲、乙两个班,就数他武艺最好,花脸不是人人扮得上,能坐戏箱子。可惜……一个也不唱了。我们都对不起师父。”
她回忆时略低着头,轻轻掩住半边脸。
罗少廷的心血付诸东流。
都说各自奔前程,可前程是什么呢。
戏班解散时,做师父的,翻来覆去也只有一句嘱咐:“你们啊,往后好好做人。”
戏台上的是非曲直,都分明简单。无论外面世界怎样变化,他希望他们能活得良心清白,知恩莫忘。
于是小九以茶代酒,再敬谢他。
岳在山便放下手中筷箸,看她好一会儿,才说:“报纸上写,你唱戏学的是花衫,比刀马旦厉害,我是觉得不像。后来在医院……”他笑着摇一摇头,“其实我不在,你也能应付过来。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子。”
她侧着脸,唇角还是那样似笑非笑地抿着,“难得岳先生有见识少的一回。”
很委婉的夸赞。轻描淡写,不讨好。但那双细长眼睛倏而一闪,有种古典东方式的灵动和妩媚。
窗外隐隐传来市井喧哗。
他亦莞尔,“甘拜下风了。”
“还有件事,想请岳先生斟酌。”小九认真起来,似乎有点难以启齿,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记不记得在茶山的时候——”
“你要推荐的那个人,是骆小伍吧?”岳在山何等聪明,记性当然也不差。
不等她说完,便爽快拍板:“要建新厂,眼看缺人手,不如让小伍以后跟我做事——如果他愿意的话。怎么说也是你的同门师兄,知根知底,比外头找的人靠得住。”
小九没想到那么顺利。
三言两语间,他轻松做了决定。甚至连理由都主动铺陈妥帖,仿佛是自己迫切有所求似的,不让她觉得亏欠一桩人情。
这份心意贵重,令她十分惊动。
骆小伍家有几亩薄茶地,父母也种茶和果树。一年到头忙活,钱虽挣不到几个,也算熟门熟路的营生。岳在山肯带他,哪怕做个司机跟班,总强过打零工卖水果。
“朋友一场,举手之劳不必谢来谢去。”他又道:“师兄有着落,以后你不在凤凰岭,也少些挂心。”
小九沉默一会儿。
“你问过我,为什么要回这里。”她抬起头,面朝遇龙河的方向,“我阿妈是凤凰岭最后一个扮观音的女人。引龙巡河,从风雨桥下过。”
苗白露偷换身份,隐瞒身孕一苇渡江……往事如烟,已经少有人提。在某个冬日暖阳的午后,从她女儿口中说出。拨开流传得面目全非的碎片,只是一个关于执着和幻灭的悲剧。尘世万千悲剧里,较为普通的一种。
未完的因果,留下重重业力,牵绊着血缘至亲,不得不继续抵偿。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小九从未跟任何人讲过,连傅山海也不知其中细节。莫名的,今天她忽然有讲述它们的冲动。回溯来时迢迢路,当做对岳在山坦诚的回报,同时提醒自己绝对不要忘记。
“所以你叫叶观音。”他明白了,“这就是你要那座观音阁的原因?”
“我没有主动问他要过任何东西。”小九摇一摇头,“签字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就像师父留给我那块地。”
她的人生随水而流,半点不由自主。所失与所得,来什么,就接住什么。
“师父希望我们几个,能互相扶持,雨打风吹都不散。可惜……怪我太没用。”
无论校产或鼓楼,只是看似稳固实则脆弱的维系,因她根本不懂得,该如何让它们发挥价值。
孩童手持金砖过闹市,成为引发所有纷争的根源。
如果可以,她想永远躲在七岁那年的青石鱼缸后面,只旁观戏梦繁华,不被命运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