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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相逢意气

自助餐厅窗明几净。

岳在山让服务生提前预留清静的位置,引小九入座,便去选取餐食。

他照顾人十分妥帖,细节无微不至。身段放得这样柔软,却不会让人觉得有任何与身份不符的讨好意味。

洁白餐碟里,各种食物摆盘精致。中西糕点、沙拉、水果,每样份量不多,搭配得荤素俱全。

小九毫无胃口,不肯去碰筷子,木着脸僵坐。

岳在山把热牛奶放到她面前,温声劝道:“多少吃一点,血糖低容易头晕。”

“我不敢喝你的东西。”小九猛抬起头,压抑已久的愤怒喷薄欲出,“昨晚我不是因为什么低血糖晕倒,怎么回事你们心知肚明!”

她在指责“你们”,显然把他和钟兆淇视作同类。

“我这么形容不太合适但……生意场上,这种安排也很常见。老钟自作主张,我事先并不知情,没想到他会冒失到这种地步。未经你同意,性质就不同了。”

到底欠她一个交代,岳在山端正坐姿,续道:“勉强没有意思,我对他那套不感兴趣,更不会碰不情愿的女人,没对你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真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姿态。不遮掩,不粉饰,尚未到傲慢的地步,但过分的直白,同样噎得人难受。

“我当然不同意!我根本不认识你!”小九气得双掌拍上桌台,“这是犯罪!还……很常见?你觉得你解释得很好吗?!”

餐具咣啷震动,引人侧目,纷纷看向这边。

“是我阻止了老钟的犯罪。”岳在山面不改色,语速依旧有条不紊,“不过这场意外总归因我而起,让叶小姐受惊吓,我也很过意不去,希望有机会能够稍作弥补。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我尽量满足。”

小九简直气笑,眉目凛凛瞪足他半分多钟,清清楚楚道:“不稀罕!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假慈悲。跟钟兆淇那种人同流合污,我劝你还是自求多福。”

说完站起身就走,碰得桌椅又发出尖锐响声。桌角磕在手背,痛楚钻心,她死命忍着,看也不看一眼。

还能怎样计较?他的着意撇清是不大中听,也确实不曾对她有所侵犯,比禽兽强点儿有限吧。

至于钟兆淇,小九还有所顾虑。临出门前,她留心看过那些茶具,早已收拾干净,连茶渣都不剩。

无凭无据,他不会认的。

酒店门口站满了人,拖着行李神色焦灼。

问过前台才知,昨夜山雨冲垮了疏松的山体,隧道附近一段盘山路,被断裂的树木堵塞。目前正在抓紧清理,旅行公司的巴士和出租车都进不来。

她捏着没电的手机,沮丧又疲惫地蹲在地上,将脸埋入胳膊。

“不如我送你。”

好个岳在山,阴魂不散。

从自助冷柜里取出一瓶水,好生递给她,笑道:“没打开过,绝对安全。”

小九倏然抬头。

他的手举在半空,在那双眼的注视下,莫名地,怔忡一霎。

感到她呼吸冷静,目光凛冽,又有眼角那一星墨痕般泪痣,拖长的眼尾柔艳而锋芒。

呵,观音怒目。曾在哪里见过的?他想起自己出生的海边村庄,有座破旧小庙。贡台上立着观音像,金粉都剥落斑驳,露出清灵灵轮廓,垂目半开合,远眺沧波。

鬼使神差般,冒出一句:“我不会跟他合作。”

小九还气鼓鼓,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钟兆淇。

意思他俩不是一伙的,以后也不会是。算不算婉转的解释和退让?

“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真孩子气。他笑,又把水往前递了递,“嗓子都哑了,润一润再骂。”

小九坐上他的私车,拧开那瓶水,慢慢喝。

岳在山发动车子:“去哪里?”

她垂下头沉吟。学校的宿舍是不能待了,不想再跟钟兆淇有任何牵扯,必须尽快搬走,但今天恐怕难以办到。

观音阁的事落定当晚,傅山海有急事被召回香港,走得相当匆忙。远拓去镇上打零工,十天半月不见人影。

去葡萄园找端午?实在太突兀,她从小到大没学会面不改色撒谎,在外面受了委屈没藏好,只会让亲人徒增担忧。

“隧道的落石还没清完,这条路有点绕远。不着急,你慢慢想。”

小九闷声叹息。原来身在故土,也是无处可栖。

默然片刻,岳在山突然旧事重提,经过深思熟虑般,慎重开了口:“有些话,我说可能不大合宜。”

她微微转过脸,表示但说无妨。

“老钟这个人,经朋友介绍认识,加上昨晚我一共见过他三回,谈不上很熟。但是——”他减缓车速,“我以为你们很熟,看来也未必。”

他会这么想无可厚非。小九撇撇嘴,“他是舞团老板的亲戚,江先生常有演出,要么出国要么各地奔波,就把凤凰岭分校交给他打理。”

“老钟跟我讲,你们的经纪合同都由他安排,可以接洽任何……”岳在山斟酌一下措辞,“呃……商务性质的娱乐活动。”

无耻之尤。小九脸现怒容,“我们只跳舞,不做别的。早前还唱戏的辰光,戏班规矩不许饮酒,不许夜不归宿,明知故犯要挨打。就算下台谢客,了不起敬杯清茶——岳先生那杯茶,真是别开生面。”

“是我的倏忽,没想到他会往茶水里加‘料’。”他顿了顿,从兜里摸出样东西,“我的助手在房间里找到这个。他要算计的,不止是你。”

纽扣般大小,黑色哑光的圆片,很轻。小九看不懂,纳罕道:“这是什么?”

“针孔摄像头。”

她闻言大骇。

终于明白他说的“性质不同”是意所何指。真的来者不拒,那么下药迷/奸,会成为捏住他七寸的天大把柄。反过来,对她也一样。

倘若最糟糕的情况发生,她将如何讨回公道,是否有勇气将一切公诸于众?

头又开始疼。越想越后怕,不寒而栗。

但他没有受引诱入局,无论出于谨慎还是别的什么理由。人做天看,能约束自己有所不为,往往能避开最凶险的陷阱。

钟兆淇想当黄雀,却没能算到,岳在山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蠢螳螂,放过了被当做诱饵的蝉。

“叶小姐——”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小九后怕之余,对他生出些许感激的心情。

无论如何,他不曾伤害过她,在某种程度上,还保护了她。换成另一个钟兆淇的狐朋狗友,后果难堪设想。

“观音娘娘?”岳在山从后视镜里望她一眼,嘴角噙笑道:“菩萨的法号,随口呼来唤去太冒渎,得恭敬着。”

他竟然也会开玩笑。

小九斜乜一眼,问:“姓钟的要跟你合作什么?能是正经生意吗……肯定没好事。”

“感兴趣?待会儿就知道。”他哈哈一笑,不作计较。顺便卖个关子,引逗她好奇。

拐过两道大弯,岳在山把车靠边停进树荫,遥指窗外一片高低不平的坡地,“看。”

林中漾着霞气,山风很大。

那是些零散的茶地。

广西与云南接壤,气候和地理条件相近,都很适合普洱茶树生长。当地村民也种茶营生,世代相传,老寨里甚至有六百多年树龄的古茶树。

但这些群山间的丘陵,无法像江南沃土那样肥沃,开垦出连片的茶园。只能根据山土质地,这里种一点那里种一点。

为公平起见,每隔两年,还要抽签轮换。有时候分到同一户人家的茶地,相隔好几里山路,照管起来费时费力。最小的茶地,只有两株,也可能跟别家的茶苗混种在一起。

上年纪的种茶人,老马识途,能从成片看似一模一样的茶树里,辨认出自家的植株。年轻人的眼力就欠火候,索性将不同颜色的布条绑在茶树上,用以区分。

远望去,满目浓绿与火红,濡湿的山岚缭绕朦胧。

自家栽种、采摘,炒制后再外销,把成品茶叶运出大山。产量很低,且不能保证渠道稳定。交通运输成本高,茶叶品质随季候和节令一日一变,会受很多因素影响。

岳在山一一指给她看,“那几株矮的叫‘昔归’,那边瘦长的是‘易武’,还有‘曼松’和‘班章’,都是名种。茶客喜欢追求老茶,越陈越香浓。极品和孤品,达到收藏级别,只有名山古树的原叶才做得出。这些茶林品质也还可以,若工艺到位,能做出上品和珍品之间的口感,最次的也可以出精品。”

而珍品之下的档次,TenRen’s Tea要维持品牌的高端属性,从来不做。

生茶一山一寨,一地一味。这里是当地普洱茶的核心产区,岳在山想做的,是从零化整,打通中间全部的琐碎环节,统一工艺品控,再用自己的渠道垄断茶树源头。同样的茶叶,包装设计一改,立即身价倍增。

对当地茶农而言,也是省心省力的好事。不用再提心吊胆看天吃饭,不必再发愁销路问题。更规范的管理流程,能极大降低成本,规避风险,力量集中起来就安全。哪怕当季收成欠佳,亦有合同保底。

单打独斗,永远不成气候。他们的茶好,茶香也怕巷子深,甚至做不起一个稍有知名度的品牌。好东西倒进石槽只能喂猪,捧在识货的人手中,才有机会展现真正价值。

“你要在凤凰岭建工厂吗?”小九问。

“是有这样的打算。还在考察期,地方还没找好……前期麻烦事挺多,需要在当地寻到靠得住的帮手。”

小九点点头,猜个八九不离十。一定是钟兆淇想从中促成此事,承诺与茶农散户接洽具体细节,并游说他们同意长期合作。

“钟兆淇不是本地人,自从他来到凤凰岭,在这方圆百里交游广阔是真,不过……风评就有点一言难尽。”

先是打着怀让舞集的名号,到处放肆招摇。周边繁华城镇的娱乐场所,无不留下他放浪形骸身影。

花天酒地只顾潇洒,耳根软手头松,很快拢集大帮酒肉兄弟伙。凡捅出大娄子,江寄余自会出面善后。远的不说,光琴台镇数得上名号的酒楼夜总会,哪家没签过钟先生的大单?将他视作财神爷一般,凡露面必被笑脸相迎。

大事有人担待,小麻烦也从不间断。打扮妖娆的女郎,隔三差五找上校门,指名道姓要找那个许下承诺又不兑现的港商钟先生,有的哭有的骂,一屁股风流烂账。

欲望滋生无穷尽。钟兆淇厮混得如鱼得水,又无人敢去约束,愈发变本加厉,要债的能追到兰亭麓。他倒也不提“娘舅”俩字,傅山海要顾及年年和傅家的名誉,却不能坐视不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傅山海从不主动抱怨,小九也能从旁人嘴里听到不少闲话,只不便多言。

“多好的茶树,明珠藏椟,可惜了。”岳在山轻叹唏嘘。

话锋忽一转,“在我老家地方,每年有隆重的游神祭祀。把神明从宫庙里请出,巡游本境,享万民香火,祈求风调雨顺。”

小九静静听着。

“菩萨平日就该供奉神台,高高在上。动不动被拉出来游街,曝光过度,反而折损光芒,失去凡人的敬畏。”

她转过头,双眼闪着莹莹的光:“你想说什么?”

“这里不太适合你。茶树随便移栽会死,人就不一样,能跳上国际舞台的脚,是不能走回头路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回来折腾,一个商业代言或一座鼓楼,对你的未来意义不大,昨天的事,还会再发生。”

岳在山的忠告,纯然发自肺腑。交浅言深,他原本不必讲这些。

恶意有千万种伪装,善意往往简单直接,很容易识别。小九缄默半晌,说:“建厂兴业,是造福乡邻的好事。或许,我可以给你引荐一个人。”

“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果然行好事会有善报。”他笑吟吟合掌,“多谢观音娘娘。”

小九也憋不住笑了一下,“走吧,我想好去哪儿了。”

她没有忘记,这次到底是为什么回来的。

车子徐徐绕下山,驶往琴台镇医院。

病人长久卧床的房间,很静很静。空气不大流通,有种复杂的动物气味。混合脓血、排泄物、皮屑、毛发,和一切说不清源头的发酵物——生之尽头的哀凉。

窗都给反光玻璃封死,看不到外面风景,只能推开巴掌大的空隙,防止病人跳楼。

罗少廷住进双人间病房,同屋有个癌症患者,刚去世不久。

原来人得了癌,那么臭。他醒过来,对住天花板,幽幽地感慨。

在生命的最后一程,哪怕照料得再仔细,被疾病侵蚀的肉体,也会从头到脚散发出极其强烈的恶臭。那是癌变细胞的歹味,医学手段无法控制,只能由它不断滋长恶化,寄生在衰朽的脏器内,膨胀成恶之花。

时间缓慢的侵蚀,并不见得更体面。

护工把小九拉过一旁,絮絮交待近况。罗先生食欲不振,吃得很少。康复治疗每周三次,他也只是麻木顺受地配合,收效甚微,不好不坏罢了。入秋后常感冒,一日比一日消沉。

小九问他想要什么,他想了许久,说:“想回家。”

“好,等我先把屋子收拾出来,就去办出院手续。”

她立刻答允。到这个份上,顺他的心意比什么都强。何必把人耗在医院里,看尽生死却无能为力,精神只会愈发颓废。

一柄旧黄铜钥匙,硌得手心冰凉。

小九心事重重,低着头往外走,打开门便冷不丁撞到人身上。

对方“哎哟”一声,连退数步扶住墙。待看清迎面相撞的是谁,破口就骂:“叶观音你真是牛变的啊?!走路永远不长眼睛!”

仿佛掉入迷离怪圈,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往事再度重现,还是她撞了她。

唯一的区别是,柳绰云每次出现,都会戴不同款式的耳环。

小巧玲珑红宝石蜘蛛,吸饱了血般,爬在碎钻拼成的细线蛛丝上,前后晃荡。

这回撞得不算重,前额微微的痛,反而令人清醒。

一缕突兀脂粉香勾绕在鼻端,跟医院的消毒水味混杂。小九望定她,蹙眉:“你又来做什么?”

气氛骤然绷紧。如果眼神交锋有声音,一定是利刃碰撞的嗡鸣。

岳在山有所察觉,诧异地打量她俩。

见小九也没有要介绍的意思,出于礼貌,朝柳绰云微笑招呼:“请问这位是?”

“我来找罗少廷。”柳绰云半个眼神都不给,径直闯进病房。鞋跟笃笃作响,甩起衣袖带风。

她向来目中无人。 niV8j8Qv1rtyYURpOoAiNnjNBwno9MYQc1lauqf2g5Jr3ziO6U/CZBAUVwYohA5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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