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收回目光,不在乎台下又发生了什么,弯腰解开鞋袢的搭扣。先脱掉左边的,接着是右边。
红毯很粗糙,摩擦足心,如同沙砾碎石,却有种贴地的踏实。
渔夫帽以为她要开始跳舞,不耐烦地推开男人,“大哥,劳驾别挡我镜头。”
“刺啦——”
裂帛声短促清脆。
小九面无表情,抬手撕开裙摆,让那紧裹缠身的鱼尾,从足踝裂至大腿。然后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中,光着脚走下台,推门而出。
每一步,都有松快的自由,不用人抬不用人抱,可以自己决定去留。
“叶观音……你等等!”
钟兆淇回过神,拔脚就追。
夜色里大雨瓢泼,她在大堂门口犹豫片刻。拎包落在化妆间,没有手机没有钱,什么都没带,能跑去哪里?
低头看身上,还穿着一条撕成褴褛的裙。雨水飞溅上裸足,激起冰凉战栗。
光站着不是办法,总之是不想再退回到那个恶意露骨的地方。
横下心,待要冲进茫茫夜雨,突然被拉住胳膊往后拽,“叶小姐留步。”
小九猝然一惊,抬头去看,是方才那阻拦无良记者的男人。四十出头年纪,很清爽,神情略疲惫。
男人脱下西装外套,给她披在肩头,带着余留的体温,和几丝若有若无烟草气。
“我是岳在山。”
他的自我介绍很特别。不是常见的“我叫”什么,他说“我是”。就带出一股自信非凡的气度,仿佛对方理应知晓。
小九对他如雷贯耳的名字一无所知,反应很平淡。只想到对方名字里也有“山”字,稍觉几分亲切。心里装着一个人就是这样,无时无刻惦念着,什么都能牵动隐秘的情衷。
“刚才谢谢你替我解围,岳先生。”昏昧微光里,她那双眼睛分外分明。
岳在山心想,这老钟立心不良啊……挑人也是真会挑。
口里说:“并没帮上什么。都是小事,不必客气。”
钟兆淇吁喘着追到跟前,脚下急刹,眼角幽幽地一瞟,笑了。
“点会咁啱嘅?”【怎会这么巧】
钟兆淇眉花眼笑,没事人似的。
省却一番客气介绍,小九已经知道他们认识。看那殷勤趋捧的态度,这位岳先生想必有些来历。
至于那场潦草的发布会如何结束,她不在乎也不想问,依旧冷着面孔,不愿跟钟兆淇有什么交流。
“是他们过分了。尊重是互相的,公众人物也有隐私,没必要无底线地迎合。”岳在山倒替她分辨几句,又提议:“外面雨太大,山路开车也不安全。叶小姐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去楼上我的房间小坐,喝杯茶压惊,等雨歇了再送你回去。”
她看见他胸口结一条蓝灰丝质领带,像暴风雨后宁静的云,蓝得不容她思考。何况此刻,还披着他的衣。
“一齐走啦。”钟兆淇忙随声附和,边朝小九狂使眼色,“细路女唔好咁激气,少少事嘈到拆天!”【小姑娘别那么大火气,一点小事闹得难收场】
冷静下来想,终究不便得罪他太过,小九暗叹口气,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他打电话让酒店对房间进行二次消毒。这挑剔到无微不至的习惯,跟傅山海如出一辙,她不由刮目看他。
原来岳在山的下榻之所,就在这栋楼顶层。
小九走在最前,隔着摸约五步左右的距离,听见他俩在身后低声交谈。聊的都是些生意上的事,似乎跟什么茶叶有关。岳在山果然是商人,跟他的气质很相符。
酒店设计老旧,有一段跃层无法电梯直达,得走楼梯,不高但有点陡。
“哎等一下。”
岳在山拦住她,温和道:“还是让我们走前面。”
十几级台阶而已。小九不明所以地顿住,没有问为什么,眼神里尽是疑惑。但她毫无迟疑,马上很识趣地让过一旁。
见她有些拘谨,岳在山笑笑,温和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和女孩子后身离太近,不雅观也不礼貌。”
小九瞬间明白过来。他用了文雅的措辞,乍听还很含糊,什么前身后身的。其实如果让她行在前,那么后面的视线高度,正好对住她腰臀之间,摇荡风光尽收眼底。那拾阶而上的姿态……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脸庞发热,很感激这份体谅,不由对他多添几分信任。
当着岳在山的面,钟兆淇嘴角就没放下来过,此刻笑容更加暧昧:“岳先生好上心,怜香惜玉。”
没头没脑的一句,把贵客的君子风度拉低不止一个档次,但他浑然未觉不妥,只有小九细心地察觉,岳在山的脚步滞了半秒。
套房干净整洁,红木家具落地窗,东西半新不旧,有种老式的端庄考究。
门关上,小九缩着肩,觉得室内很苍白。跟两个压根算不上熟悉的男人同处一室,从头到脚不自在。
岳在山待客周到,给他俩让过座,先把暖风温度调高,又亲身去烧水沏茶。
看得出茶具是私人物品,还要反复烫洗。瓶装的煮茶专用水,在小吧台一字排开。
办公桌上除了笔记本电脑,竟还有不少纸质书籍,倒没码得很整齐,呈现出翻阅过后随意置放的痕迹。细看封脊,竟然有韦伯。社会学研究?真令人意外。
别人的书不可以随便乱动,除非得到允许,基本的交际礼仪,江寄余都教过。她凑近去看两眼,字都认识但意思不甚明了,老实坐回沙发。
“看得懂吗?”钟兆淇侧侧身,忽地取笑。
旧时的戏子大多目不识丁,戏文靠口传心记。哪怕到了现代,自幼学艺的孩子们,文化课也不是重点。
小九确实对学术毫无涉猎,只是咬着唇,把目光投在窗外遥远的一盏路灯。
岳在山嗓音平淡:“这么枯燥的东西,大多数人都不会感兴趣。”
“岳先生是文化人,港大风云人物,在柒零年代末……”
水刚烧沸,岳在山从白茫茫水雾后面抬起头,轻声细语止住他:“嗳,不提了,都是小事。”
呵,“小事”是他的口头禅。
等一下,上世纪七十年代?对如今的年轻人多么遥远。小九默默拨数指头,这么算起来,岳先生少说也年过五十了,身段面孔保养得实在惊人。
钟兆淇毫不掩饰谄媚,却摸不准对方受用的点在哪儿,马屁屡次拍不顺,便也讪讪住口。
男人之间的吹捧,还得靠拉踩一个无关的女人来实现。小九心间冷哂,明白自己在钟兆淇眼里,被当成怎样的角色,和方才在台上没有区别。
大雨不见减弱的势头,她如坐针毡。泡好的热茶递到手边,不得不继续留下,做一段尽责花边。
茶汤香气醇厚,粗陶杯器型朴拙。小九低着头,把杯子合握进掌心,那点踏实暖意,成了唯一的依凭。
沉默陪衬,能做的不过是倾听。
因此发现他为人谦逊,言谈间惯会自嘲。
“带学生助教做研究题目,连导修课程表、书单和大纲都要给他们提前准备好……怕误人子弟,只好弃笔从商。”
讲起法兰克福学派,依旧神采飞扬。他个子不高,年轻时候的姿容,必定非常挺秀。
钟兆淇竭尽所能地迎合着,支绌之态已相当勉强,听得小九头昏脑涨。
但那毕竟也算是他经历过的时代,还能勉强和岳在山一起回味岁月峥嵘。
七、八十年代的香港,政经律法面临空前颠覆与变革,活跃的社会份子,起到了桥梁和催化剂的作用。像岳在山这样理论与实践都颇具备基础的运动学者,是极其独特的存在。
然而一个时代过去了。准确地说,是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时代,余晖已没。
“那些派系的理论,不能再削足适履,失去土壤又错过时机,学得再好也无用处。”
他的唏嘘里,弥漫一种秋日午后般的陈旧气息,像桌上过时的硬壳书——甚至有1984年出版的作品,据说是大师经典之作。
提起当年团体里的同僚,也不能说各自沦落,总归要过回普通日子吧。游行辩论时多么意气风发,如今被生活消磨得锋芒全无。有人在小学教书,早早肚腩发福;有的在办成人杂志,盯着明星下三路;有人拍不叫座的搞笑电影,有人开书店一直赔钱……
只有他想法与众不同。在重重反对声里,执意辞去高等教职,投身商海。
从给茶行做管理咨询,到创立自己的企业TenRen's Tea(天仁茗萃堂)。专做高山茶和普洱,花十五年时间,发展至全球连锁,品牌价值跻身港岛十大茶商之列。
小九不懂这些,全当故事听。不过他泡的茶真爽口,汤色澄红透亮,幽兰气馥郁,几乎没有涩味。一杯饮下肚,后背微微发汗。
“这不是当年新茶,熟普洱至少要存放三年以上,才会有这种效果。”聊起茶叶,岳在山神色明显轻松许多。
说话间门铃作响,他说声失陪便去察看。不多时,拎回一只牛皮纸袋,是钟兆淇让造型师送过来的。
里面放着小九妆造前换下的衬衫、长裤和包。手机早就没电关机,屏幕黑沉一片。
礼服裙撕得破烂不忍睹,脆弱面料还有持续绷裂的风险。穿成这样子没法出门,可是,在他的房间里换?
钟兆淇把玩那套茶具,顺手又给她沏出满杯,“咁你哋饮多点啦。”【喜欢就多喝点】
岳在山看一眼窗外,“唔紧,再坐多阵。”【不要紧,再坐一会儿】
“太叨扰岳先生,真是过意不去。”
茶过三巡,夜雨喧哗满耳。
无由的干渴,让甘甜茶汤愈显诱惑。盛情难却,小九喝完最后一泡,刚要起身,忽觉阵阵眩晕袭上天灵。
她惶惑不解,身不由己跌坐回沙发。
“叶小姐?”岳在山讶然去扶,“哪里不舒服吗?”
钟兆淇把他拉过一旁:“借步讲……”
小九独自软倒,四肢绵绵使不上劲。眼目迷离着,怎么努力也难集中视线。
蓦地暼见那纸袋歪倒,从里面跌出一双绣花丝质女式拖鞋。鹅黄绸缎面,绣大朵粉荷翠叶,簇新得令人心惊。
全然是个费心铺排的阴谋。她禁不住打冷颤。
头脑昏沉,耳朵还醒着。
他们在商量什么?钟兆淇刻意压低喉嗓,语声断续依稀。那股急于讨好的腔调,还是随着谄笑显露无疑。
“细路女仔,书冇得读几年,咩都不懂……岳先生放心好啦……”
多么像描述一件未拆封的“礼物”。无知的,可亵玩的,任由摆布且不会造成威胁。
小九咬着唇,后悔何以要随他们到房里,傻乎乎喝下那杯包藏祸心的茶。
钟兆淇聒噪不休,对面毫无动静,猜不出是何态度。
也可能他有所应答,但她已分辨不清。
恨自己大意天真,早知姓钟的品性存疑,却对他疏于防备,竟还以为岳在山是好人。能搅合到一起,就是一丘之貉,什么港大才子,儒雅茶商,不过衣冠禽兽。
想呼喊求救,可是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齿间遗留几缕茶叶甘香,化作阴沉的腥甜。
酒店房间被大雨隔绝成一座孤岛,没有人知道罪恶在角落悄然滋生。谁会来救她呢?钟兆淇没讲错,她是什么都不懂,看不穿人心险恶,轻易栽进他的无耻圈套。
黑暗似波涛汹涌,淹没她,吞并她。
四周好静。雨不知几时停。
小九蜷在沙发上,到天光楚楚。
掀开沉重眼皮,如婴孩般单纯善忘,她全然记不起发生过什么。
没有开灯,厚重的窗帘合拢,半丝光也不透。气味尤其陌生,那种酒店惯有的香薰,南方冬雨过后阴冷的潮气,混同隔宿的残茶。
茶?她扶着额,头痛欲裂。
暖气开太足,盖着绒毯闷且燥。菲薄的抹胸裙还穿在身上,裙摆鱼尾残破,自己亲手撕开的。亮晶晶鳞片失去光泽,似鱼儿脱水干涸。
砧板上的鱼肉……
离魂乍合,小九蓦地呼吸停滞。她想起来了。抑不住地发抖,分不清冷汗热汗,从后背泠泠渗出。
忙掀开毯子,周身仔细查看。似乎……没发现什么异状?贴身小衣都完好,除了头疼没别的感觉。
人还在昨晚昏倒的沙发拐角处,位置不曾挪动,醒时连姿势都未变,只是身上多添了张驼绒毯。
顿时更加迷茫,仿佛再次陷入迷宫般怪诞的噩梦,分不清虚幻与现实。钟兆淇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他卑鄙下作的阴谋,究竟真的存在过吗。
万般惶恐,下意识摸一摸颈间,万幸链子还在,硬硬的冰凉硌住胸口,生疼。把那枚翡翠观音握入掌心,攥紧,眼角迸出泪珠。
一定是冥冥中的护佑。
电铃叮咚大响,她吓得扑通跳下地。
惊弓之鸟般,顺手抄起案头花瓶,“谁?!”
少倾,传来岳在山从容嗓音:“Can I come in?”
这分明是他的客房。
莫名其妙被反客为主,开还是不开?
僵持不是办法,他进不来,她也出不去。
踌躇半响,隔门道:“稍等五分钟。”
拎起纸袋钻进洗手间,把锁拧死,飞快地换好衣裤。
岳在山很有耐心,抄兜靠在走廊一侧,见她满脸戒备,也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说:“这家酒店的早餐不错,自助餐厅在三层,一起?”
他这样云淡风轻,不知不觉掌控了节奏。再重的拳头,打进棉花也泄了气。她什么脾气都发不出来,甚至觉得自己紧张兮兮的模样,有点可笑。
电梯缓慢下沉,小九和他并排站着,终于忍不住问:“你昨晚……”俄而收声。这怎么对峙?憋气憋得脸通红。
“怕打扰你休息,另开了间客房,就在隔壁。”岳在山不疾不徐,也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壁镜映出他平静面孔,八风吹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