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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镜花楼台

仓促的凤凰岭之行,没能如她预想中那样悄无声息。

探望过罗少廷,最要紧的私事就算告一段落,余下日程都被安排得很满。

叶观音是载誉而归,刚拿下国际大奖,年少扬名于海外,更给她的从艺生涯镀上耀目光环。群山环绕的岭南,多民族聚居,能歌善舞者比过江之鲫还多,影响力却不足以把地域特色文化带进大众视野。

她本是风雨潮戏校的学生,未出科班就登台表演,最远不过从琴台镇唱到省城。今时不同往昔,都晓得唱戏没前途,孙猴子翻不出五指山去。可谁也没想到,戏曲的日薄西山,却成就了民族舞者的柳暗花明。

话题性和传奇色彩都足够,大众总是对困局中逆袭的形象抱有好感,人缘即台缘。多少年没见这么个出息的人物,鲜花和赞誉,潮水般将她包围。

于公于私,傅山海都想倾力抬举她。利用鸣潮的宣发资源,试图让“叶观音”三个字,成为千灯小镇的标志。甚至不惜为此变更项目的核心——除了原有的四大主题园区,另辟出一块占地仅次于人居板块的“梦华园”,定位成民族产业园,用以传承和打造岭南文化体验地。这些内容一开始就有,但比重不高。在初始规划里,地域文化不过是种点缀,噱头新巧的配套商区,能提升高端景观住宅区“观鹤园”的格调。

牵一发动全身,四座园区都要跟着做出相应调整。

这么大的战略方向改动,傅山海煞费苦心才说服父亲,几经波折,最终通过董事会决议。

商人以利为先,感情用事肯定是不行的。

傅思鸣起先并不同意,直言敲打道,公事里掺杂太多私心,只会累人累己。

他也不多作辩驳,但态度非常坚决。拿出备好的资料,用严谨数据作理论支撑。其中包括凤凰岭近二十年的经济、交通、商贸,在不同时期受当下政/策的影响,岭南文旅现阶段的发展趋势,以及结合全球知名建筑规划设计机构,对这个项目板块的深度分析。

不久的三年前,他们曾在彩云之南,跟龙头婚庆企业联合,一比一还原奥地利哈尔施塔特小镇。打造的浪漫度假园区,占地三千余亩,也是中国目前最大的室内外婚纱摄影基地。早早收回成本,已成当地产业标杆,是详实可考的珠玉在前。

最后得出结论,商势也要顺应时势变化,才能随世而移,在风浪里追逐更大的鱼。

“梦华园”凭空而降却后来居上,集万千精粹于一身,其余都沦为陪衬。

在傅山海的计划里,光是以壮、瑶、苗、侗等民族元素为特色的建筑群落,就多达七个。明月风情街尽头,会盖起一座高达二十七层的鼓楼,称“观音阁”。完全复原古法建造,比多耶火把广场的旧鼓楼更繁复壮美。

鼓楼在少民的日常生活中,是必不可缺的民俗重地。底楼正堂,牛皮铜鼓一响,声震四面八方,人们便纷至沓来。

每逢春节,年初一到初七,千村而寨的原住民相互走亲,然后聚集在鼓楼,绕火塘席地围坐,唱起“赞贺耶歌”;冬至前后,鼓楼里更是夜夜灯火辉煌,人们在这里教歌、唱歌、学歌,为开春“月也”做准备。【月也:外出访友作客】

当地少民的社交礼仪、聚众议事、休闲娱乐、节日欢庆……都离不开鼓楼。

这座观音阁,要比旧日鼓楼承载起更多的传统文化底蕴——不仅保留原有的结构功能,甚至在不同楼层,设计出专门用于戏曲、歌舞、古彩、杂耍等民俗表演的舞台。

笙歌乐舞流转不歇的乐园,可沉溺昼夜。

丹漆随梦,它将成为伫立在“岭南后花园”的梦幻象征。

为什么一定要有戏台?

人心易变,建筑是最近接不朽的存在。无论它在残酷的岁月里,以任何一种形式沧桑甚至垮塌,废墟也足以见证。

把情意融入信仰,是无须诉诸言语的表达,因沉默更厚重。

傅山海倾尽心血也要落成这座神圣殿宇,只供奉他心底的观音。

“有礼物想送你,但还有个步骤,需要你来完成。”微光透过车窗玻璃,将面孔明暗两分,竟带些忐忑。

那天他把她带到一处空地,远处工地的探灯晃来晃去,照见都是碎土瓦砾,实在称不上花前月下好景。

“什么礼物?”

小九左右看,他的车内一向收拾得利落简洁,没有任何饰品,更不见半点礼物的影子。

“先闭上眼睛。”

她信任他,于是听话地合拢双眸。

听见阵阵纸页窸窣的动静,然后手中被塞入一枝钢笔,挪到纸张上。

“在这里,签下你的名字。”

“是……什么?”

他没说可以看,她始终不敢睁开。但那一瞬间,胡乱想了很多,念头甚至转到鸣潮和戏校拉扯良久的地皮。又很快否定,不,他不会做这种事。

为这心思而羞惭自责,不自觉把头低垂。

“婚书,敢不敢?”

她眼睑微颤,更加不知所措。听出他故作镇定的挑挞,因为羞涩么,嗓音有些沙哑。

见她仍犹豫不动,傅山海温和解释道:“我只是想给你惊喜。这要求是有点唐突,但想不出更好的方式了。”

双双沉默,静得能听见他兜里怀表的滴答。

又过十几秒,他轻吁口气,“如果让你有怀疑,是我平时做得不够好。你可以不签,没关系的。”

说完便要把纸张和笔抽回。小九用手按住,“我敢。”

刷刷落笔,盲签。

“叶观音”三个字,赫然出现在受赠人姓名那一栏。

“可以看了吗?”

“当然。”他笑,语气轻松许多,“观音阁是你的了,希望你喜欢。”

爱是给予选择,而不是逼她去做选择。唱戏或跳舞,远走或回归,都跟随自己的心。

“以后你可以在这里唱,和师兄师姐们一起。没经过离散,重聚又有何意义?观音在哪里都是观音。”他这样对她说。

不算什么海誓山盟的承诺,字字总关情。

这是相识以来,傅山海唯一正式送予她的礼物,但无关物质。若他是那种,只会对女子赠以金银珠玉的男人,她也断不会爱上他的。

“小观音。”耳畔低唤一声,眸光缱绻,深深浅浅。

“嗯?”

言语都是多余,他吻上来。昏暗中燃起一蓬炽艳火,如此她情愿燃烧,灰飞烟灭至沉沦。

互相成就,则意味着要有同样的付出。

“我该怎么做呢?”小九跑到山上问张月樵,“得到而不回报,是否太过自私。”

张道士穿粗布长衫,坐在灵官殿前看云。头发那么的长,盘成子午髻挽在头顶。中间夹杂有不少白丝,但这样看去,仍是漆黑的一大把。

他更老了,当然。

“世间的道理,从来不只是道理。”张道士一笑,闭目:“它是一种,生活的选择。”

山间腾起云雾,预示着将有大雨。

“去拜一拜吧,心诚则灵。”

无论谁来求神问卜,末了都是这句。

张道士伸手,细细捋顺她微乱的鬓角,“会好的。”嗓音温柔慈悲。

当他做完这些,便仰倒在躺椅里,依旧半眯着眼看云,一直不肯再说话了。

司机在殿外窥探,纳罕这一老一少的亲近不同常人,看半天也不得要领,便识趣地蹑足走开。

又等半晌,见她还没有出来的意思,只好隔门低声催促:“叶小姐,去太迟了不好。”

小九变得很忙,时间都切成碎片。

千灯小镇是凤凰岭文旅的重中之重,民族女舞者是小镇的活招牌,轿子要互相抬。

树高千丈有根,荣誉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事。她不能拒绝,几乎是连轴转地出席各种采访和宣传。

婉转铺排,争与图,逢人摆出不同笑脸,这些对她都很生疏。

多么像极年幼时,套上与身量不相称的戏服,心慌如鼓赶台步。永远踩不中拍子,不是快就是慢,再窘也没处躲藏,要撑着演完全场。

发布会在一座封闭的大楼,也是当地年头最长的星级酒店,指定会议招待场所,名叫“榕悦”。

广告、立牌……到处是她的面孔,观音的无数只魂影,散落人间。

暖气太热,地毯太厚。磨砂绿玻璃上凝成白雾,隐约透出远处山景及近处霓虹。

化妆师反复调整她发型的弧度,试拍几张照片,直到各个角度都无可挑剔。最后要补口红的时候,钟兆淇殷勤拦下,倒来一杯温水,让她喝完再补。

叶观音毕竟是怀让舞集的舞者,除了给文旅项目做宣传,也不能顾此失彼冷落了东家。

冶艳夸张的衣裙,令她浑身别扭,一举一动都拘着难受。料子轻薄而透,鱼骨抹胸的深V口子,裁开至倒数第二根肋骨。可造型师说,这是钟先生亲自挑选。

小九没和他打过交道,对此人完全陌生。

钟兆淇很少出现在学校,寥寥数次照面,也只觉得他举止浮夸话太多,印象实在不算好。但她很清楚,他是钟年年的亲弟,跟傅、江两人都有着不便言明的血缘纠葛,因此尽量凡事依从。在其位谋其事,配合工作是分内应该的。

鱼尾裙摆收拢得极窄,小九行动受限,无法靠自己步上台阶。纱裙太脆弱,动作大一点点都会裂开。是钟兆淇直接拢住她双腿,把人竖着抱到红毯中央。

熙熙攘攘,闪光灯目眩神迷。

常规流程都顺利,甚至有些乏善可陈。小九心思飘走大半,听外面喧哗雨声。她太疲惫,想着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好,已经快结束了。

接近尾声处,情况却陡然变化。

问题越来越刁钻过分,无礼地涉及隐私,不大好应付。

座席间靠后面三排的位置,有个戴渔夫帽遮脸的矮胖男记者,言辞尖锐得反常:“传闻叶小姐和傅氏的少董正在交往,尚未成年就已经同居?当然这种言论不大可信,叶小姐有没有什么解释,要借今天的机会澄清?”

座中响起一片哗然的吸气声,然后是低抑的笑,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仿佛集体进行一场围猎。

“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才让鸣潮集团用一座观音阁换走原本属于戏校的地皮?罗少廷老校长对此——”渔夫帽乘势逼人。

张月樵说,道理无对错之分,只是一种生活的选择。

小九想,她没有这样做过,依然被推向百口莫辩的境地,这是否是她所选择的生活,还是无从选择下的必须。

时过境迁,登台的况味也天差地别。不似当年唱戏,台下的掌声简单热烈。唱得好就夸赞,出错了要挨倒彩,哪来这诸般花样繁多的恶毒,阴阳怪气更是闻所未闻。

傅山海早就提醒过,你这个年纪,成名太早太快,必定惹来嫉妒非议。哪怕挑你的刺得不到任何好处,也会有人看不惯,无中生有各种打压。人要往上走,这是必经之路,你得学会适应。

设身处地直面刁难,才体会到他话里的意思。鲜花和赞誉的背面,原来是这样。

沉默可以衍生很多种解读,比如默认。

必须说点什么。

她缺乏独自应对这种场合的经验,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生硬地开口道:“我拒绝回答你无礼的问题。澄清谣言本该是媒体的责任,这样有失水准的言论,和造谣有什么区别?只会让公众质疑提问者的动机,失去新闻传播的客观和公正性。”

钟兆淇暗笑。到底是个小姑娘,太嫩了点,一板一眼较真。

还是那个渔夫帽,对她明显的怫然不以为意,打个哈哈敷衍过去,手持摄录机,坚持要她即兴跳支舞。

小九好不容易维持的笑容,再次僵在面孔上。从未遇到过这样唐突的要求,竟也有人起哄附和,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的专业性。

生硬的镜头,直戳戳怼到两步远近。始作俑者以奇怪的姿势蹲下,低俯至半身贴地,明显是在特拍她身上的某个部位。

外行最爱干这种事,逼画家当众描绘人像,逼诗人对住一片湖马上写诗,用以满足轻浮的观赏欲和猎奇心。和在马戏团看猴戏有什么区别,小九感受到不被尊重的羞辱。

余光暼到钟兆淇,他察觉她求助的目光,却扭过头用耳机接电话,对现场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

小九方才意识到,她置身在孤立无援的处境,和之前跟傅山海参加过的活动,完全不同。事先没筛选过采访问题,没有专人处理临时状况,没有谁在乎她的感觉。没有完善的公关团队,没有机敏尽责的助理,任由她晾在众目睽睽下被冒犯。

钟兆淇搭的场面,更像个草台班子。某种程度上,是他的不作为,在有意无意纵容着事态,往恶劣的方向发展。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耳畔浮出江寄余的提醒,“不要给别人犯错的机会,就是保全你自己。”

那么只能靠自己了。

“用肢体艺术表达喜怒哀乐,都是自然的发生。我的民族天性喜好歌舞,想唱就唱,想跳才跳,才能有赏心悦目的呈现——比如现在,我穿着完全不适合舞蹈的鞋子。”

脚上的镂空水钻细高跟,足足十厘米。行走时的发力,全集中在前掌和拇指,是足弓能承压的极限。

当然她可以穿着这样的鞋子,舞。真正的舞者,对于平衡的把握,要超越客观条件乃至肉体的束缚,怎样都能跳。

但她不愿意。

“那就脱掉嘛!机会难得,给大家展示一下这次获奖舞蹈的风采,就跳一小段。”

小九咬紧了牙。礼服裙捆绑着她,一束孤零零射灯,从头顶斜洒在身上。人鱼色长裙,亮片粼粼,绽放着瓷器般精巧而易碎的光。

台下顿起骚动。

穿银灰西装的男人,穿过人群和重叠机位,径直走到渔夫帽面前。雕花黑色鞋尖,纤尘不染,距离对方的下巴不足半寸。

“您是哪家媒体的记着,可否出示一下证件?这种拍摄角度,实在有违职业道德。”

嗓音低沉,带些东南沿海口音,听上去并不很年轻。

男人身量不高,肩窄而背直。相隔太远,只能依稀望见他后脑的短发里夹杂银丝,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渔夫帽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还比他高出大半头,“你谁?”口气已然不善。

男人不答,把方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5mKsA1gSzo0IMfKSybhLMoZFv/51KmipDZDkueRRu5ooRFAI59CZ9OASztm8mi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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