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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旧时云裳

傅山海想,或许他做错了。他可以不在乎闲言碎语,不在乎无干人等的所谓道德评价,但她不同。

这里不是香港。身世悬殊而阻力重重的关系,女孩子要承受更多。

两人行至同心亭,倚栏听流水竹涛。时近仲秋,明月如莲钩,从深青的涟漪里浮出。

回想当初桥上私会,小九偷跑出来一趟不易,总觉时间飞快,分分秒秒都胶着难舍。

她对堂会的事心有余悸,不愿再轻易踏足兰亭麓。镇上茶楼酒肆,书坊影院,一步一熟人,没有不认识小观音的,更不敢去了。他也不勉强,就陪她在古寨山野间晃荡,可歇脚的不过几处瓦舍茶棚。

相爱的人,在身边就好,做什么不重要。对着风雨桥做结构写生,或随意描几笔两岸江景。她托腮静静地看,看画少,看他比较多。看他专注神情,眉目安和澄明。

笔尖划拉在纸上,沙沙作响,如蚕啃食嫩桑。原本心无旁骛,察觉到她的凝望,耳廓渐泛红晕,越来越烫。索性丢下画板,突然捞她入怀。赌气遮羞似的,亲一下,再亲一下,“还敢不敢偷看?”

求饶也无用,他非看回去不可。怎样看得无微不至?画她。

小九就老老实实坐在河边,让他画。白色芦苇摆荡,芦花如雪尘。长风吹起薄衣衫,像清洁的水鸟张开翅膀。

发丝拂在腮边好痒,她看着他,忍不住挽起嘴角。

想想又觉不妥,一直微笑脸会僵,心虚地问:“可以笑吗?还是要面无表情才好?”

“你喜欢笑就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从画板后面抬起头,语声温柔:“小观音怎样都好看。”

起稿那么多次,她却从未看到过,自己在画中的模样。

或许应了那句“观音无相”。用心太过便落笔迟疑,反复端详来去,他总是不甚满意。匆匆卷起画纸,承诺等完成后再给她。

“画了有那么十几张吧。”都描摹不出他心底的观音。

“十七。”她纠正。

他们在风雨桥头,相会十七次。不知是否冥冥中的巧合,恰是她与他相识的年纪。如此深深记认,没有多一点,也没有遗漏或忘却。

默然片刻,傅山海低道:“转过身去。”

“……做什么?”

他只抿着唇,笑而不答。小九不明所以,还是听话地转身,背对着他。

“物归原主。”

脖颈微凉,传来微妙沉坠感。

温润中透出清冷,“咚”一下落进心坎。

小九低头看,旧物似曾相识——白翡翠观音?

那个繁华又混乱的夜晚,被摔落在地的“挑心”簪。鎏金银钗股松脱分离,他索性把簪首的观音重新镶嵌成坠,便可贴身佩戴。

兜兜转转几经风波,“观音”还是回到观音手里。

“信物”的意义在“信”,物倒是其次。她没有再推拒,捧在掌中看一阵,明了此间心意,重新掩入衣领。

天知地知你我知,隐秘的确定。

“闻击柝,鼓三更,只见江枫渔火照住愁人——”

傅山海清一清嗓,唱支《客途秋恨》给她听,以对此情此景。

钗合剑圆帝女花之夜,恍如隔世。果然应了那句“花月总留痕”,玩笑亦成真。

“讲到此情欲把嫦娥问,无奈枫林见得月色昏——”他喉头发紧,不得不掩口咳嗽,调子难以为继。

几乎同时,幽暗桥廊尽头,响起悠扬洪远的唱腔,把末句接上:“远望楼台人影近,人影近,莫非相逢呢一位月下魂。”

苍凉萧瑟的神韵,在清风流水间,低回婉转,荡气回肠。

多熟悉的喉嗓,带几分漫不经心,由远及近:“‘地水南音’要用平喉唱,真嗓代假嗓。”

半路出家和自幼坐科,到底斤两不同,开口便见分晓。

小九怔住。

谁是那相逢故人,恍如月下魂?

远拓慢悠悠走上桥,一道狭长轮廓,不甚分明。他身形消瘦太多,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戴一顶破旧棒球帽,遮住半张脸。

小九几乎没能将他认出。好半天才喊一声:“二师哥……”

傅山海客气地打招呼,也不介意对方懒得搭理,默默抽身回避,让他俩方便说话。

“好久不见。”

逆光,借三分朦胧月色,远拓眯起眼,在黑暗中看她。

久违的小师妹,银白面孔,甘美如婴,如缎的黑发流泻半身。或许是跳舞的缘故,身骨更单薄了。

总还记得她幼年模样,乌黑辫子结在身前,常摘来山间新鲜的野花来簪戴,有点土气又有点可爱。

如今已全然不同,整个人脱胎换骨般,只有那双目伶俐依旧,黑白分明不然红尘。

那是什么?深浓的眼瞳飞溅出一滴墨,落在眼角。

原来是颗泪痣,平添她不自觉的哀愁。瓷胎经过高温烧炼,渡入一缕属于女子的魂魄,让原本过于空白的眉目,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少年时寡淡神韵,到如今的开阔仙灵。她是怎样都美。

观音菩萨无情才动人,但舞蹈是不一样的,需要七情六欲做底色。谁令她沾染了红尘,那个姓傅的男人吧。

有些轻盈而沉重的,难以言说的东西,火山灰一样覆盖了她。

像小时候那样,远拓笑着捏捏她的脸,“大师姐没回来?”

小九咽一下嗓,想替连翘解释什么,又觉得言语苍白无用,只嗫嚅,“她忙,抽不开空。”

“忙点好啊。”远拓咧开嘴角,“都挺有出息的,不像我。”

默了片刻,再问:“去看过罗师父了?他最记挂的就是你,应该挺高兴的。”

“刚从医院回来。”小九忙点头,“他还说,希望我能诚实勇敢地生活。”

“那你做到了吗?”

她心头一震,恍惚间连声音都丢失。下意识朝傅山海离开的方向望去,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桥阑的镂空雕花影子也沉寂。

“还想不想喝油茶?走吧,师哥再给你煮。”远拓并不想令她难堪,有点后悔。何必呢,岁月多患,与人无尤。

山路颇曲折,没走多久已经浑身发热。肩背烧伤的皮肤,愈合后也无法排汗,刺痒刺疼。

余生都要承受,不致命,但绵密不绝的折磨。

生活给过他极为艰难的历练,此后便知,凡答案难以寻求的,亦不必深究。

远拓把她带去自己的居所。

后山坡下的果园附近,尚留存两间破旧木石房子。人字瓦片斜顶,古老的侗族干栏式建筑,垫在半米多高碎石台基上,半盏孤灯缥缈昏黄。

屋内传来干涩咳喘声,小九讶然止步。

“李伯习惯晚睡。”远拓解释:“这几天落雨多,老人家受了寒,夜半咳得厉害。”

拉一手好胡琴的李伯,小九当然记得。

远拓念旧长情,李伯如今风烛残年,膝下又无儿女,谁都视作累赘,只有他肯接到身边照应。一老一少,都伶仃无靠,图个搭伙过日子,没那么冷清。

拾阶而上,拨开门上的木栓,房间四壁徒然,弥漫一股极苦涩的药气。角落灶膛里红光明灭,发黑的药罐扑棱盖子,发出单调响声。

深褐色的药汁,只得小半碗,盛好给李伯端到床边。

“慢点,仔细莫烫手。”隔着染蓝布帘,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动静。

伺候李伯喝完药躺下,远拓才轻手轻脚出来,拉过两把竹椅,摆在门口有月光的地方,“坐吧。”

小九摇头,往这狭窄的空屋深处走去。

山里太潮湿,线路容易老化短路,常停电断水,照明还用煤油灯,把墙壁熏出黑印。

在那烟黑的痕迹上方,悬挂大大小小的相框。

风雨潮戏校每年的集体大合影,入科班时的大头照,定妆戏照……帧帧都是流年,相框里的小人儿,面目模糊,未成形的泥胚一样。

颜色最鲜亮的,是他们在荣华楼的水牌照片,放大成十五寸。几个少年角儿肩挨着肩,水母娘娘、太守公子、齐天大圣……白衣观音站中间。那年冬天,最后唱的一场“赠珠”,都笑得好甜。

明媚或黯淡,全部封死在玻璃底下,像泡进酒缸的标本,陪在身边永远不变。

然而现世里的萃乐堂众弟子们,还是长大了。一场仓促黄粱梦,总要醒的,醒来就各奔西东。

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们只是,不再见面。一个一个地,从他生活里消失,在俗世寻找各自的道路,并相行渐远。

她不问他,你是否觉得孤独。还用问么?长大就是,失去一样又一样,渐渐变得习惯。

陈旧的戏服,还收存在抽屉深处,再也没机会穿。好生取出来给师妹看,手势异常珍重轻柔。

他只留得这一件。

白衣大士,观音云裳。

小九泪盈于睫。忍不住趋前,伸手触它。将面孔贴上,布料摩挲皮肤,沙沙作响,散发日光和樟脑混合的味道。

袖口处有细细孔,是被虫咬噬。岁月老去,衣裳也会病。

“小时候倒不见你哭,越大越爱掉眼泪,跟凤立学的?”远拓用粗糙的手指给她拭泪,“哭得痣都长出来了。在外面不开心,就回来嘛,罗师父给你留那么大块地方,再大的风雨,总有个容身处。”

小九抬头望那些照片,刹那的不朽。

“师哥,我现在还不能……”心神不定,且为难。

“都说唱戏没用,唱一辈子唱到头,不过罗师父那样结果。可我还是觉得,一身的艺丢掉太可惜——我是想唱也没法唱了。”

远拓撩开衣襟,神情遗憾痛楚。上臂扭曲的火烧疤痕,赫然在目,大片绵延至后颈、肩背,似跗骨之蛆难以拔除。

跟李伯学几手胡琴,算无心插柳。吹拉弹唱都是作艺,如今以此谋生。跟着走村窜寨的小戏班凑一凑,将就能糊口。近年民俗旅游火热,各类节庆表演也多,大钱不必指望,挣点仨瓜俩枣过日子绰绰有余。

“你没有真正‘下场’过,不晓得台下和台上不一样。”他自觉是师哥,有必要教训提点:“人心隔肚皮,有俩糟钱的老板捧人常见,一代代唱戏都这么过来。有的是自己愿意,有的不愿但没办法。罗师父以前有个师姐……没见过也听说过吧?”

小九僵住了,“师哥,你也信那些人嚼舌?”

“我是为你好。公子哥贪你一时年轻风光还罢了,难保不是另有所图,到时害得你一无所有,后悔都来不及。姓江的也没那么简单,他们的事你应该比我清楚些……莫要给人当软刀子使。”

对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师妹,尤其地不放心,相劝特别殷切:“还是留个心眼,多为自己做个长远打算。”

远拓唱得没四秀那么好,也不曾像他们那样红——哪怕只在凤凰岭的一亩三分地呢。但他的戏曲生涯,是硬生生被飞来横祸终止,最早卸妆下场,经受过真正的炎凉。

话虽不动听,到底是亲密关怀。除了远拓,也不会有人跟她讲这些。从小一起长大,他拿她当亲妹子,彼此知根知底,什么时候都是体己的。

小九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低道:“山海他……救过罗师父。”

“如果不是这些人跑到凤凰岭,唯利是图,各怀鬼胎争来斗去,把戏校逼得非解散不可,罗师父哪至于搞成这样?他是为给我们寻个前程!”

他的愤怒不是因为她,依然刺痛了她。

“你知不知道小伍从省城回来以后……”

“小伍师哥怎么了?”小九打个寒颤,深切的担忧袭上心头。

花脸骆小伍,是原班弟子里最踏实的一个,调招到省剧团做灯光和舞台布置,工资不高但求稳定。那年除夕夜,还淌眼抹泪地当着罗师父起誓,不混出模样绝不回来。

所有人都确信,他是绝不会走回头路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

远拓沉默。各人有各命,她知道也于事无补,不过徒增烦恼。

他微弱叹息一声,打开屋角那沉厚衣橱。隔板雕有古怪草卉纹路,年深日久,漆色都斑驳。先把最末层的屉斗拉开,有暗格。放入两枚樟脑丸,再将戏裳缓缓平整托入,覆上小块翠绿湖绸,最后合拢,上锁。

多么郑重其事,礼敬神佛也不过如此。

小九站在他身后,如被无形的重物击中软肋,痛至不能言语。

对戏曲,他们曾经都有过理想,或者说,信仰。

远拓从未把前事浑忘。她却是有愧的,无论出于怎样缘由,择枝另栖,等同于背叛十几年的戏曲生涯,和罗师父的期许。

虽然他总说,我只希望你们将来过得好。

良心清白,诚实勇敢地生活。

可是没有戏,他还有什么依托?昏迷和清醒没区别,余生都没着没落,只好睡了又睡。

“小九……把那块地留着吧。”千回百转,还是绕回到这句。

远拓艰难道:“戏校已经没了,给大家留个念想,说不定以后还有人回来呢?建别墅修园林,有那么重要吗?你已经长大,凡事自己拿主意,我不强求别的,也希望你没看错人。”

小九一颗心紧缠乱绕,末了还是点头,“师哥放心。”

猛抬头,风扫乌云尽,碧落清明。

“睇我心似辘轳千百转,空绻恋,娇啊但得你平安愿,我就任得你天边明月照别人圆——”

还是《客途秋恨》。远拓摆开架势,对着苍山冷月,声韵凄凉。

全段小生唱词,没她开口的份儿。

回音连绵,远在天边的连翘,可在梦魂中听见故人诉衷情。

胡琴幽咽如泣,自屋内盘桓高低,曲曲复折折,笼罩山野之间。

次日清晨,天色刚露浅光,两台车子一前一后,停在荒废的果园。

傅山海的司机衬衫笔挺,语气和善恭敬。礼貌地说明来意后,也不着急催促,守在十步开外,双手交握身前,安静地候着。

远拓醒得早,正在门前用井水洗漱。也没多瞧司机一眼,含着满嘴牙膏泡沫,隔窗叫小九起床:“那边来人接了。” on1QmT0ya3WTiFSj4d4HkZYxygC4M34SVI0KPhj8YlnMU4J0rL1xMuGOTO+4s/j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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