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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望尽阑珊

想到这里,南枝苦笑,又点一支烟,辛辣中朦胧了眼。

十二是轮回之数。十二个年头以来,他并未让她更靠近一步。

本来她觉得自己无可无不可,亦不觉有任何不妥。太复杂的羁绊,让人萌生出盲目的笃定。又贪慕与他血肉共生的好,于是打定主意,过一日,算一日。

一日复一日,尽管身形和容颜未曾改变,她的舞却开始无可挽回地,变老。腿还是踢得那样高,腰还是折到那样软,唯痛楚越来越深。

曾经她也是才华横溢的年轻舞者,跳舞的时候,从来不肯笑,眉心皱紧,目光尖锐。

美丽与身体都很真实。

以为无坚不摧,终于还是在默契与寂静中,崩解至此。

到底不是不灰心的。

莱茵河与马斯河交汇处,鹿特丹最大的港口,浮满烟灰色云朵。

这晚有月,海水泛起银亮粼波。一大群年轻人,在海边吹风,散步喝酒,嘻嘻哈哈笑声传很远。

小九还光着一双流血的足,不能言语也不能动弹。眼睛睁很大,懵懂又清醒,空白得令人心痛。

傅山海抱紧她瘦骨嶙峋身体,步子走得稳当。这体温这发香,这呼吸起伏,这隐秘心跳,皆是他熟悉并渴望亲近的。

穿过缠满密密紫藤的门廊,水晶灯吊在木制穹顶,散发刺目冷光,于是她闭上眼,从白昼到黑夜。

再睁开时,置身清凉幽暗的房间。他把她放进沙发,像把一朵云放在另一朵云上。

院子里果树正开花,大蓬苍白花影,影绰绰地映满墙,随风晃。

小九凝一凝神,“真的吗?”

这里不是闷热潮湿的岭南,浓郁花香混合着海风,清爽却令人惆怅。

傅山海把她带走的那句话是——“罗少廷醒了。”

于是她没有拒绝,不能挣扎。

唱戏的辰光已很遥远,姿势很遥远,弦索锣鼓也很遥远。生命从未承诺过她什么,她依旧跳啊跳,把来处抛在身后,沉没于群山之间。

凤凰岭还有人唱戏,也有走村下乡的小戏班,但再没出过萃乐堂四秀那样的苗子,没有谁真正红过。

他们是故乡戏曲最后一抹艳丽的余晖,残照渐稀。

迟暮的罗少廷让他们懂得,人总以为可以决定自己的一生其实并不。

漫漫夜长,烈烈风凉。

隔壁的隔壁,又或许是长廊尽头不存在房间,响起隐约唱片声,忽远忽近盘桓。

音乐如同魔力的召唤。

脚尖有狐,跃然。

“想跳舞吗?”

流血已经止住。她笑一下,没说想,也没说不想。不跳的时候,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傅山海脱掉鞋子,让她光裸的足,踩在自己的脚面上,他承托她。

这样步调就一致了。

从来没人告诉过小九,舞可以松弛如梦游。卸下紧绷,无须诱惑,速度毫无意义,缓慢但不必承担艰难。

他俯下身亲吻她,唇齿缠绵交叠,如同果子成熟坠地,不得不落。

“一起回去。”

“好。”

那时候她觉得,她还是有来处的人。

岭南多雨,一时阴一时晴,过不了多久又艳阳高照,潮热无比。

航班突发延误,赶到医院时天色已昏。

草坪上有病人在散步,随身带老旧的收音机,放出咿呀戏曲。

“有心来把青丝剪,焚香念佛也安然。思前想后柔肠转,前世造定今世缘……”

呵,凤还巢。

电流的杂音,让唱腔断续尖锐。

江寄余上课的时候,非常健谈,天南海北即兴而聊,也说到戏腔,“观众为什么讨厌破嗓?一种本能的生理厌恶,听见就头皮发麻。”

因为远古人类以狩猎为生,头骨被野兽的利齿咬碎,跟破嗓频次很接近,是根植在基因深处的恐怖记忆。

学员都喜欢跟他亲近,推开一扇又一扇门,通往神秘远方,且望不到尽头。

这男人经历复杂,打磨出通透玲珑心,看待事物没有固定的局限和立场,也更让人捉摸不透。

仿佛冥冥中有所感应,刚靠近进病床,小九的手机震动几秒,弹出未读简讯:“代我向罗师父问好。”

那晚仓促别过,江寄余从未主动跟她联系。如今也只此一句,再无其他,甚至没问她几时归队,还会不会再回舞团。

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罗少廷双目紧闭,耳朵已分辨出她的脚步声。

陷入一场太过漫长的迷梦,梦里的人,连脸都看不清,但心里清楚是谁。

会踩根竹竿漂行水上的小姑娘,萃乐堂最得意的关门弟子,苗白露的女儿……二十年了,再也没有比她更传神的观音。

醒来以后,他时常都很困倦。灵魂回归衰老的肉身,如同来到沉默黑暗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别的。

语言功能尚未完全恢复,可以顺理成章地缄默。微小安静,不再相信那些必须以言语去解释的虚假和宏大。

冷贵甫来探望,总被护士皱眉驱赶,病房里不许喧哗和饮酒。不唱戏以后,冷师父爱上醉酒。

也不管他睡着醒着,絮絮地讲个不停,翘起兰花指捏住酒瓶——如果岁月还留下一些什么,在记忆中遥伴今朝颓唐。

都是半生以前的事。数说完了,话头还是转到徒弟们身上。

“几个娃子都很出息,国内国外拿了不少奖,电视新闻常能看见。”

“当初教他们那点东西,倒没白费。”又不忿地嘟囔,“现在跳的什么玩意儿?都说好,我看不懂,能一样吗?”

他和他,也曾希望……也曾是……台上最亮眼的风景。

凤凰岭也大变模样。后山那片果园荒废了,全部改种葡萄。茶树坡还在,照管得潦草,光景一天不如一天。

山水小镇破土动工,到处挖山又填坑,他醉眼迷离,绕来绕去总找不见回家的路。

古色古香别墅,比戏台背景布里画的亭台楼阁还漂亮,将相王侯才子佳人,就该住进那样的地方。可不嘛,价格也高到云端上。

有一回路过戏校,想进去看看,门卫死活拦着不让,大吵大嚷差点动手。惊动里面的学生,纷纷跑出来观望,眼神十足嫌弃。胆大的男生上前呵斥,帮门卫一起驱赶闹事的醉汉——都是生面孔,谁都不再认识他。

还是酒更实在。喝多少,醉几分,由得自己说了算。

没有回应,冷贵甫以为他睡着,黯然起身离开。忽听身后连串咳嗽,几乎以为幻听。

罗少廷艰难地,把头转过来点,吐字很慢但清晰,“老甫,人活一世,到头都没两样……老的老,死的死。”

是处境选择他,只能谦卑承受,别无他法。

过去的终成过去。

小九无声走入黑暗之中,跪在床边,埋首低低饮泣。

以往练功再苦,她是从不掉泪的。

“哭么子?”罗少廷叹口气,“回来就好。跳累了,难得歇歇。”

她不能言语,泪痕沾满手背,温热濡湿的一片。

所有动静都好熟悉。

弟子们朗朗背诵班规,互相追逐笑闹。站成一排,在清晨的山谷吊嗓。跷步、云手、祖师爷挂像前的香火气和霉味,在半昧不明中,潮水般漫涌上来。

他缓缓睁开眼,想把小徒弟看得更清楚些。窗口透进昏黄的光,隐约望见她右边通红的下眼睑,溅了一星墨,点在微微下勾的内眼角处。

滴泪痣?罗少廷蹙起眉心。从小到大,亲手给她上过那么多回妆。胭脂怎样扫,能画出琼瑶鼻,眼线拉多长,斜飞入鬓角……可没见有这个。

民间传说,女娃儿眼底长泪痣,都是前世早夭,情人的泪水落在脸上,烙成带进轮回的印记,今生还泪涟涟不休。

他昏迷不醒的日子,一切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物非人非事不同,小九也不再是从前的乡野小戏子。她已经成年,用回本名叶观音,花很短时间,跃升国际舞坛新秀。

小小年纪,也算扬名立万,为什么却时常落泪。

门边有道颀长黑影,静静守着。

罗少廷认出那个冲进火海把他背出来的年轻人,鸣潮大老板的公子。

瞬间明白过来,啊原来如此。

风月情事最难藏,其实早有端倪。依稀记得听冷贵甫提过几句,十分含糊其辞。不过小地方人多口杂,瞒不住秘密的。

年轻有为的公子哥,长得也一表人才,满世界围着她捧场,小姑娘会动心很正常。

然而凡事一旦牵涉利益,就没那么纯粹。

时代轰隆向前,无人问津的穷乡僻壤,成了投资商们趋之若鹜的香饽饽。这些港商来到凤凰岭,大兴土木拆拆造造,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大堆,不过为赚钱吧。他们跟当地人的矛盾,从未真正消弭。

不管以后怎样,那一半校产,当是留给她的退路。几个孩子秉性各异,未必都能风风光光一直跳下去,谁知明天浪头卷去哪儿。他和老冷年轻时唱戏,红透岭南几十年,末了还不是落寞卸妆,飞快被世人遗忘。

上得了台,就要想到总有下场的那天。

因此再三叮嘱道,切勿玩物丧志,前程只在自己身上。

小九满心酸楚,太想安慰这个伤感的老人。哭声哽在喉中。胡乱抹了泪,急急告诉他,当年学的艺都没撂下,每天照旧吊嗓练功,比别人早起一个多小时罢了。

“花有百样红,人人各不同。”罗少廷抬起手,温柔摩挲她的头顶,“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唱戏也好,跳舞也罢,希望你能够,诚实而勇敢地生活。”

没有跟她再说什么话,只说:“你回去吧。”

他也不肯见傅山海,面色已十分疲倦。

于是他们离开。

罗少廷很快又陷入昏睡。躺在渐暗的房间里,像被昨日遗留下的影子。

重回故土,时间都过得慢很多。

日头缓缓升起,迟迟落下,生活仿佛渐入从容。不用像舞步,总是急切追赶节拍。

来处是生命的脉络。爱一个人,会希望对方了解自己过去。

小九带他去看自己幼时流连过的吊脚木楼群寨、阡陌石巷、层叠梯田、练功吊嗓的山坡,还有那棵独木成林的千年古榕。

但她惊觉,这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已经令她无所适从。

往日熟悉面孔,却纷纷投来陌生又复杂的目光。没有人再像以前一样,笑着同她招呼寒暄。错身而过,那表情说不出的意味深长,又夹杂些许鄙夷和惋惜,扭头避之不及。

步行街上流动的商贩,只把他俩当外地游客,热情兜售竹篮里的绣球和鲜花。

走出老远,她依旧惶恐不安,低头打量自己。素净白衬衫,白绸阔腿裤,平底鞋上沾了泥,不见丁点夸张鲜艳颜色。

是因为在傅山海身边的缘故么?他不多言,默默抬起胳膊,拢住她的肩,继续往前走。

他有他的节奏和考量。不能见光的关系,是没有未来的。公开当然意味着被挑剔、怀疑和审视,也是一种既成事实的态度——承认即尊重。

秋热烤得汗流浃背,小九想去杂货店买瓶水,老板娘头也不抬,冷着脸撂句:“没得。”

只好另换一种,答案还是一样,“卖完咯。”

可是冰柜里,货架上,分明摆得满当当。

傅山海不明所以,指着纯净水道:“那不还有吗?”

小九扯扯他的袖口,低声说:“算了……我不喝了,走吧。”

话未落,老板娘突然从躺椅上弹起。小九吓得倒退两步,肉乎乎巴掌扫过一阵风,几乎扇上她面孔。

“不卖给你行不行?!马上滚!莫踩脏老娘门口的地,老苗家尽出骚货!”

左右商户围拢上前,毫不避忌地朝两人指指戳戳。

“她就是苗白露生的那个?”

“对噻,才丁点大就送去镇子头学戏嘛,唱了蛮久观音菩萨。和她妈一样,长得就不像个安分样子,把罗师父祸害惨咯!”

“唱戏的女娃有几个正经啰?老罗白操心一场,巴肝巴肺养不熟个白眼狼,戏也不好生唱,胳膊尽朝外扭!”

“人家现在是大舞蹈家,名声响得很,瘫子娘舅也沾光,鸡犬升天嚒。跳的什么鬼东西?还不是扭来扭去给男人看,苗白露那把骚骨头,全长在她身上。”

“光顾自己攀高枝,不给乡里乡亲留活路。香港人的工程搞得好凶哦!今年底这条街全得搬,新铺头租金吓死人,以后生意啷个搞……”

他们口中数落的,是自己么?小九僵立原地,仿佛在听什么闻所未闻的奇谈,无法理解也不知如何应对,思绪和感觉全部支离破碎。

辱骂与喝彩,何其相似。

记忆中的乡音,也曾在台下此起彼伏,无比慷慨热情,夸赞他们的“观音”。遥远的掌声夹杂欢呼,和不堪入耳的秽语重叠在一起。

她脸色苍白,捂住耳朵慢慢蹲下。

傅山海完全听不懂当地方言,也猜到不会是什么好话。抓起她颤抖的手指,连拖带拽冲出人群。

天地间白云苍狗,只有风雨桥还如旧。

那座榫卯长桥,老到看不出更老,当然也绝不会变新。一木一粱,承载多少过客行人,历久弥坚。旧木头浸得油润发光,那光也是沉暗的,在恒久的磨蚀与忍耐中,有了类同金石的质感。

数不清的脚步踏过它。

轻快的、急促的、沉重的、踟躇的……有人志得意满意气风发,有人茫然徘徊不知所往。

南来北往游子,揣着生还或锦还的心事,以脚步镌刻进青石板的沟壑深处。这些石板铺陈,总有好几百年了,见证人生代代无穷已,但从来缄默。 wamkukZSsT5fMUOuhkMeFGJqzRmtnpx1AxwLH+n+XkSfg/+yMA8v2HSYXrOKAS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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