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双脚不停,就不会被厄运追上——舞的本质亦同漂泊,江寄余从未停歇。
南枝跑得心跳突突,眼前晃过的都是往事。
两人在垃圾堆熬到半夜,浑身恶臭洗好久都洗不掉,头发里有酒馊气。
南枝堆着满头泡沫,从嘴里吐出个亮闪的东西,鲜红舌尖,俏皮而诱惑。拿下来戴进手指头,笑嘻嘻晃给他看,一枚古董珠宝戒指,鸽血红,能换不少钱。
江寄余说:“你喜欢就留着。”
“太松了。”她一直很瘦,手指细如白竹,戒圈松松挂在上面,随时要滑脱。
南枝嘟着嘴取掉:“还是卖掉划算。马上要交房租,剩下的给你买那双Repeto。”
法国最著名的舞鞋奢牌Repeto,舞者的Dream Shoes,由一位名叫 Rose Repeto 的女士创立于1947年,至今有七十多年历史。建立品牌的初衷,是为了给她的儿子设计一双最舒适、独特的芭蕾舞鞋。
或许正因如此,江寄余对Repeto舞鞋,有种特别的执念。那年他二十六岁,离开钟年年已经很久,刻意不去想,还是无法忘记她的模样。
九百美元,实在是他们可望不可即的高昂价格。
卖完宝石戒指,南枝就约他到哈德逊河边晚餐。
临河的餐馆,菜单不标价,一杯啤酒够抵他们一天饭钱。华人超市的东西也都好贵,南枝总会想法子满足口腹之欲,自己去市场买蜗牛,放在盆里养着吐泥沙,用临期奶酪焗熟,已经算难得的美味。
但那天晚上南枝兴致高昂,点了火腿和海鲜,开一支卷云干白,还很孩子气的,非要吃超大份手工冰激凌。
江寄余十分疑惑,他从不过生日不过节,她又根本不记得自己生日是哪天,到底要庆祝什么?
南枝高高兴兴把食物吃完,喝酒喝得脸熏红,然后拿出那双Repeto,云淡风轻地说:“给你的礼物。”
他才发现,她手指上的宝石戒指不翼而飞,想必已经卖掉。当然,是为换这双奢华的舞鞋。
其实还不够。南枝拆东补西,把一套刚买不久的珐琅锅具,折价卖给邻居。还有最初从他钱包里“抢”来的三十七块半,一股脑全加上,刚够买下鞋子,外加吃顿大餐。
这些他后来才知道。当时只觉动容,且有内疚,承诺道:“以后给你买更好的。”
Repeto舞鞋果然带来好运,江寄余的第一个原创舞剧《绿光探戈》,获得美国舞蹈节最佳编舞奖。舞剧蓝本,取材于《了不起的盖茨比》。隔着西海岸遥望绿灯的穷小子,拼命跻身上流社会,接近他心爱的贵族女孩黛西,最终在穷奢极欲中幻灭。
了不起的江寄余,把悲情盖茨比演绎得入木三分。谁是虚荣天真的美丽黛西?秦南枝当仁不让。
成功来得太突然也太迅疾。
趁热打铁,紧接又是一部大爆作品,改编自《红与黑》。苍白俊美出身卑微的青年于连,一个木匠的儿子,靠着强大的野心,优雅和才识,勾引市长夫人,一步步靠近浮华梦想。
“靠感情获取想要的一切”,是捷径也是通往地狱的毁灭之途。
这支舞剧横空出世,斩夺文华奖。
同年,江寄余在上海创建怀让舞集,成为国内第一家民营现代舞蹈团体,且被联合国聘为艺术顾问,以现代舞剧《绿光探戈》为主舞,首次在欧洲进行巡演。
名利滚滚来,所到之处,皆笑脸相迎。
再也不用住格林威治村的半地下室,不用烧纸壳喝烈酒取暖,不用趁超市打烊,去买廉价的临期食品果腹。他兑现承诺,给南枝买下许多名贵首饰,补偿清贫岁月里的颠沛艰辛,以及不弃不离。
南枝喜欢亮闪闪的东西,夸张精巧玩意儿,总能吸引她的目光。像小女孩迷恋缤纷糖果,各种颜色各种形状,那样不遗余力地搜集、占有,张扬而餍足。
后来舞团不断发展壮大,两人需各自操持。除了同台表演,忙得见面也难。
肯定有听说过什么。
关于那个出钱送他到纽约学现代舞的女明星,姓楚,某地产大亨的情人。
没有瑞纳尔夫人的倾心扶持,出身卑微贫穷的于连,没机会混迹于这些有钱人所谓的上流社会。
其实当时两人已经决裂,为秦南枝。但也多亏楚宝嬛曾经的资源铺路,怀让舞集才能熬过最初动荡,用最短时间杀出重围,在国际舞台大放异彩。
所有追加的投入,都建立在江寄余展示出足够价值的前提下。
闲子成了黑马,绝地翻身赢得漂亮,让高傲轻浮的女明星勾起新的兴致,欲罢不能。
一晃也若干年过去,他们一直保持这种不见光的暧昧关系。
但南枝心里很清楚,江寄余也清楚,如果他不是今时今日蜚声艺坛的舞蹈家,或没有当初的《绿光探戈》,楚宝嬛根本懒得再多看他一眼。
南枝还记得那年,纽约的冬天特别冷,早早雪落满街。她生了病,高烧不退转成肺炎,在半地下室昏迷不醒。
像他们这种底层人,没法得到好的医疗条件,排期很久,无非领点药回去吃。
她病得昏沉沉,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抚上滚烫额头,在耳边说:“我去想办法,你等我回来。”
又托好心的邻居太太照应,连夜出门。没说去哪儿,行李只有手提袋里两件贴身换洗的衬衫。
南枝想,或许他不会再回来。
没有可供交换的价值,会被放弃,是一切关系的底层逻辑。
可江寄余是那种,一旦决定放弃,连谎言也不屑给与的人。他极其擅长逢场作戏,同时也具备残酷的真实,会直接讲,我们分开,或我要离开你了。
然而这次没有。他说的是,你等我回来。
熬过四轮寒冷晨昏,南枝开始咳很多血。她永远记得,昏暗的午夜尽头,他携一身风雪,推门而入的模样。
黑色外套很旧了,松垮垮罩在瘦削的骨架上。袖口磨到发白,领缘磨损,也不怎么暖和,所以无法遏制肩膀的颤抖。
猜也能猜到,他去求楚宝嬛。
过程具体如何,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连南枝也无从知晓。
见面三分情。总之他守诺而返,带回一笔不多不少的钱,用那笔钱救活自己的,舞伴。
对,他们可以是天底下最默契的搭档,最不可分割的舞台双生形象,除此之外,不能有别的了。
光明前程,人前显贵,背后难免诸多妥协。江寄余对裸露肌肤相当排斥厌恶,多热的天气都穿长袖,是自幼养成的习惯,源自安全感的缺失。但他会这样自嘲,身体发肤受之金主,一寸都不能往外露。
混乱胶着的情缘错落,和露水一样稀薄,大家装作习以为常。无所谓的,这种事又不是前无古人,更不会后无来者。
南枝怀揣自己秘不可宣的隐衷,小心翼翼地,付与前所未有的耐心,去践行这段长不大的关系——永远只能在方寸间游移,他们所能抵达的天涯海角,就仅仅是舞台的边界而已。
她的年龄仿佛也因此停滞,身形和容貌不再生长。钉死在锦屏上的蝴蝶,依然能挥舞艳丽翅膀。
喜欢永远没有信任重要。她能接受,对他的爱意沸反盈天,却似孤鸿照影。
分隔两地时,南枝会在贴纸簿上画“正”字,细数见不到他的日子。贴满一面墙,再换另一面。
层叠密实的鳞片般,风吹过哗啦作响,看上去动魄惊心。就开玩笑跟他讲,一行贴纸一粒宝石。
他便当了真,应道:“行。”
果然悉数奉上。
有的自拍卖行重金购入,有的来历晦涩不可言明。
古董珠宝沉郁有光,蓝的、红的、黄的、绿的、粉的……不知怎么就积累到这么多,多到她戴不完。
跳舞赚不到那么多钱,南枝心知肚明,也从不多问。
他愿意给,她就拿着,反正他也给不了别的。
甚至专门用一个房间来摆放它们。流连其中,被盛大奢靡的幻象围绕,独自舞。龙母盘桓在宝石堆上,被熠熠发光的寂寞刺痛。
狱中的于连,给公爵小姐写下绝笔信,对他新婚不久的妻子说:“沉默是纪念我的唯一方式。”
沉默是能接近江寄余的唯一方式,她践守至今。
当你静静进入我的生命——如同病蚌,在痛楚中含住砂砾,养珠。
也许,不该放任他去岭南寻仇。
再回心一想,事物有其不可动摇的轨迹。无论如何都会发生,不是叶观音,也会是别的女子,她也就没什么好说。
太漫长深刻的东西,难免令人疲倦。他和她,亦不过是两个血肉之躯的凡人,受得住多久呢?较劲似的,各自紧绷不放,总有一天要断裂。
于是江寄余选择先松开,他实在也很疲累。
喉咙烧灼,心脏炸裂般疼痛,气很喘南枝放慢点,停下来才发觉有人在身后一直跟着,没亮灯的漆黑夜色里,沉默而有耐心地跟随。
苍白俊美脸庞,水仙般清凉。
凤立递给她一瓶水,默默地站着。光很遥远,他的影子在幽暗之中,很大很模糊。她就陷落其中,跌进今生今世。
事情发生的时候,谁都不知道是怎样发生。
南枝仰起脸,泪痕半干。无须召唤与说服,轻易便带走他。
痛与渴望相连,自身体的每一处迸发。
食人花打开诱捕的花瓣,淌出幽甜蜜汁。
互相亲吻而不知道亲吻的内容,昏眩美好。双腿缠绕腰间,将他锁入她的城池,小腹结实收缩,和舞蹈一样。
她的身体纤细而强悍,非常有力,施行掠夺的意志,完全无可违抗。
凤立想,他在劫难逃。
这样深刻而晦涩的承当,你受得了吗?你受得了吗?会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吗?
来不及思索,他已纵身扑入悬崖。
跌进一个亦幻亦真的梦境,结束后仍恍惚。汗与热都真实,除了她。
温热的风从窗口吹入,扬起半幅白纱。
凤立侧躺着,将额抵在枕上,幼童般蜷缩。身体乍然分开,又变回陌生,想靠近却不敢。
激烈过后,南枝出奇地冷静。
极致的亲密,会让人萌生交换过往的倾诉欲,渴望更多了解与敞开,在错失的时空里一一对应。
但她失去这样的心情,已经很多年。
南枝不开口,只听他絮絮回忆。讲起当初学戏,入行才不到六岁。唱的还是乾旦,成日翘起兰花指走跷步,连自己也分不清,到底算男孩还是女孩。
只有戏校的师兄姊,没有同龄伙伴。
镇上的孩子最爱对他嘲笑捉弄,把他称作“青蛙”和“娘娘腔”。有一次,师父带他去茶楼谈事,隔壁的男孩在他身上倒了一整瓶廉价香水。
“一整瓶香水都被倒光了。很快,一滴滴,滴在在我的脸、肩膀、手臂、手、我的衣服上……彼时彼刻,我闻起来真正像一个女孩了。”
察觉到身畔目光缠绵,她便懒洋洋伸开胳膊,如揽回一只茫然小兽,说:“想做什么样的人,是由自己决定的。以后我会照应你。”
“你一直都在照应我。”他不想她继续装傻,追问:“以后可算名正言顺?”
“这是什么年月?”南枝低头笑笑,“男人来向女人讨要名分?世道果真变了。”
好热,汗水把发丝黏在肌肤上,很不舒服。南枝不愿继续这话题,起身去浴室洗澡。
凤立在身后望她的背影,凉薄妖娆,无尽遥远。
湿漉的发梢不停往下滴水,她披着晨褛点根烟,吐出连串烟雾,靠在门边说:“你回去吧,我习惯一个人睡。”
蓝烟遮挡的面孔朦胧,看不清表情。
凤立没答,取过她指间的烟,试着深吸一口,忍不住猛烈咳嗽。
南枝低低“操”一声,把烟拿走掐掉,“以后别沾,毁嗓子。”
“反正以后也不再唱戏。”
成瘾的事物都危险,他沾了她就跑不掉。
她噗呲笑,轻拍他的脸,哄小孩似的:“好了,我明早八点的飞机,五点半得起床。”
凤立站起来,紧紧抱住南枝:“你要提前走?去哪里?上海?”
“回凤凰岭,那边还有事要做。”南枝一语带过。
演出已经结束,按计划还要在鹿特丹多留一阵,但她已决意脱离团队,独自启程。
山不容二虎,争A角事件闹得很不体面,内中隐情,除江寄余外无人知晓。南枝相信他会保守这个秘密,就像守护他们共同的,不堪的过去。
那么她主动退一步,叶观音就留在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日子也不会多好过。
人和人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根本不是谁跳首席的问题。但,不必和凤立解释更多,叶观音毕竟是他的小师妹,手足情深非一朝一夕。
没有告别吻,没有约下次见面的时间。南枝只是由他在门口紧紧地抱一会儿,说再见。
凤立走了她就关上门,靠在门后,双手捂住脸。力气仿佛被抽空,慢慢滑坐在地。
还是这样比较轻省。
曲凤立和她身边所有男人都不同。他不轻浮,是单纯甚至羞涩的,时常低着头用温和的口吻,细细和她说着话。
她教他跳舞,但本质上他还是一个习惯扮演女人的男人,时常处在无所适从的错乱中,对自己的美,抱以矛盾而恍惚的态度。
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将美丽化作武器,只有温柔没有犀利,就不会懂得她的痛与艰难。他出现的时候,她已经给江寄余做了十二年舞伴,天天跳七、八个小时。
凤立不可能了解,于是她也就不必被理解,多安全。
舞贯穿她整个的生命,在舞之外,谈何深刻。
那是一段独属于她自己的,神秘幽深的存在。通往极致的过程,如同探索危险又充满趣致的丛林,有旁人无法体会的惊心动魄。
然而极致的另一面,往往与毁灭相连。对彼此的身体太过熟悉,便渐渐走向某种不可避免的,末路穷途。再也不会有新的激情,神启般迸发的创意。
停滞等于倒退,难遏的焦虑恐慌,都掩藏在风平浪静表象下——直到叶观音出现。
不懂舞的人,不懂她的精彩。她在所有计算之中,却又超乎意料之外。
谁能不爱上自己的灵感缪斯?天才艺术家都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