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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云在青天

那天是鹿特丹国际双人舞编舞大赛的最后一场。

连翘也参加,但从未指望拿到名次。按计划,她的组合是田忌赛马里那组劣马,最先扔出去探路的。

江寄余对她别无所求,只道:“不要输得太难看。”

多好笑,输的那个总是比较难看。她也不在乎,按部就班跳完,下了台就去喝酒。

休息室乱哄哄,所有行李全被翻出来,衣服鞋子丢满一地。

发生什么事?

众人表情惊惶闪烁,最淡定的是小九。她蹲在角落,用绷带把流血的脚掌缠起来,裹很紧,然后塞进舞鞋。

远绸握拳透爪,凌厉目光从每张面孔上扫过,怒吼:“到底谁干的?!”

小九的特制舞鞋里,藏了生锈的尖钉。

尖锐的金属扎进皮肉,痛到浑身抽搐不能言语。

南枝熄灭烟头,说:“临场换角很平常,我替她。”

痛从来不能言语,更无人可替。

江寄余不应,也不看她,只低头问小九:“你行不行?”

荣誉和荣誉不同。鹿特丹大赛是现代双人编舞赛道的至高等级,错失要再等三年。舞者的职业生命紧迫,没有太多三年又三年。

“嘴巴会逞强有什么用。”南枝坚持己见,“她要是不行,影响的是整个团体。”

“我还能跳。”小九穿好鞋,也没有多余的话,“他们是来看观音的。”

舞衣下渗出薄汗。背那么薄那么消瘦,由紧绷弓起到伸展挺直,逐节脊骨玲珑浮凸,清晰可见。

缓慢起身的姿势,多么像一匹刚成年的母豹,抖擞开锦重重灿烂皮毛。

满地狼藉里,穿行。绕开妆包、内衣、丝袜、水杯……和秦南枝。

南枝被这股决然的气势所摄,不自觉后仰,把空间让开。

尚未出手,已是落空。但她的脚纹丝不动,没有退。因知道退步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只能步步退。

那一道缝隙,恰可容叶观音跻身而过。

叶观音不逞强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绝不会空口许下不可及的承诺。

江寄余于是很放心。

她本来就强。

再狭小的树缝,也会漏下月光。

踏步,昂首,小碎步转身,叶观音跃入舞台。

疼痛带来隐秘的抖震,逼得眼角有泪,星芒闪烁——不过是生理性的。

痛与渴望,都是至为深刻的事情。神仙之所以飞升成为神仙,也要历经亿万万劫。

神明来自遥远神秘的东方国度,名叫观音,眉如小月,眼似双星。

愈舞愈强壮,她想她可以承受更多的痛,只要不去想,人群里或许投来一束瓦解盔甲的目光。

血又开始流,从舞鞋里浸出来,一拓一印,似步步生莲。

远离人间语言,舞是唯一的语言。

音乐未停,意识便脱离肉体。她只知道速度,无论快或者慢,速度是对抗中迷醉的感觉。

江寄余托起她的腰,高举。

她便凌空张开自己的身体,极尽弯折。核心结实收缩,手臂有力,双腿缠绕,血自足尖滴落下来。

身体和意志,都非常强壮。

踢腿飞旋,舞衣如花瓣层层铺展,打开颤抖的风情。

三转跪地,干净利落。

她想她还可以做得更好些。

温热的血溅在他颊边。江寄余以指尖抹去,暼见大屏幕上镜头的特写,顺势便把指腹印上她的额。

眉心一点殷红,边沿略潦草,依旧灿若宝石。在东方神话里,是历尽艰险修成正果的神明,才够资格拥有的印记。

人人看得出这舞者受伤,且伤在足上。

痛与舞之艰难。

但她仍坚持跳完,然后带着血与疲惫,返场三次谢幕。

全体观众起身,掌声雷动。

鹿特丹之巅峰对决,叶观音的盛名潮涌,风头甚至盖过江寄余。

他们终究赢了,赢得毫无悬念。为此他亦甘愿沦为陪衬。

媒体早等在走廊,拍下她一步一个血印离场的画面。

采访排很满,被问到如何受伤。

“小意外。”她也学会对住镜头,不动声色掩藏。

全身都可以承受痛,早习惯了。

但生活除了舞之外还有其他。

端午会看见吗?会的吧。小九不想让唯一的亲人担心。

不跳的时候,痛的存在才尤其强烈,不止是身体,还有脸。

唱戏的传情达意,主要靠眼神,脸上也要有戏,一顾一盼轻颦浅笑。要不愠、不火、不粘、不脱,才能恰到好处,妙造自然。

但舞是另一回事。

他们漫长的受训里,不包括表情肌肉。别的舞者或许需要,但江寄余认为完全不必。他从不要求他们刻意造作,认为脸应该从心所至,随舞而流动。

因为不曾痛过,所以不受控地震动着,她俯身捧住脸,面颊和眉间突然抽搐起来。

衣也未换,妆还未卸,甚至脚上还穿着那双带跟的特制舞靴,带一点跟,可以在舞台地板上急急捶捣。羊皮似另一层皮肤,牢牢贴附,紧绷至麻木,摸上去毫无知觉。

突然有人闯进后台。

“怎么伤的?流那么多血,他还要你去跳?!”

陡然寂静。

小九惘惘的,从掌心里抬起头,视线依旧模糊。

要如何去形容,每次见到他的心情。

在人潮中错身千万次,换来避无可避的相逢。

此时此刻,傅山海就蹲在她身前。一片清凉的阴影,缓缓降落,似翼之轻柔。

四周静得连时间亦停住,灰尘和光线都停住。

足踝的记忆,是在疼痛与失重之中,被郑重捧在怀,付与耐心。手势何等轻柔,褪下舞鞋,再一层层松解血迹斑驳的绑带,如同剥开莲花瓣。

舞者的身体,每处细节都精雕细琢,平衡流畅之美,堪称艺术品。唯独一双脚,颠覆所有关于旖旎的想象——无不伤痕累累,是沧桑甚至丑陋的。

指甲增厚,皮肤磨损,所有受力的肌肉都很紧张,足跟有硬壳般的茧。舞的年头渐长,指骨必然发生不同程度的变形。

裸呈近乎羞耻,她暴露了追求卓越背后的不堪。

尽管如此,离真正的卓越,都还有好远距离。

生命之菲薄,越漂亮越残酷。

足底的血依然在流,他不太敢碰,怕弄疼她。只能僵在那里,任血水浸满掌纹。

这就是追求极致的代价。每一个追求极致的人,必须独自面对这血肉模糊的人生。

触动他的,不是她观音般澄澈面庞,是她伤痕累累的脚。

早知她不易,但何至于,何至于这么的苦?

当他以手掌轻轻覆盖,小九感到一抽一抽的伤处,于手心中静默呼吸。到这时,才有泪悄然滑跌。

她痛得弯下腰来。

疼惜令人脆弱,妒与恨都不会。而只有爱,才会让人委屈。

背地,自有人小声议论:“脚都扎烂了,还占着A角不肯让,原来搁这演苦肉计呢……真为南枝姐不值,给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做B角。”

“攀上高枝呗,可不得好好表现?有那么大座靠山,江老师也捧着她。往后瞧,跳不了多久就能上岸,不像我们有得熬。”

“所以说功成名就有什么用?本事再大不如命好。”

“江老师跟傅少好像很熟?听说他们……”

……

但,谁敢当面挑衅?

舞台仿佛天生为叶观音而设,存在即焦点。

她跳得比他们都好,把几个同样起点的师兄姊全比下去,碾压式的不留余地,是有目共睹的实力。当真各人有各命,羡慕无用。

“傅先生又来看演出?有心了。”队医捧着药箱,带笑上前寒暄,“叶小姐这是皮外伤,没伤着骨头。先打几针破伤风,养养就好。”

傅山海面色沉郁,“把江寄余叫过来。”态度不算客气。

小九一阵心悸,“你想干嘛?是我非要上场的。”

角落响起低低的轻笑,江寄余不请自到,且不知已经在旁观望多久。

他平素少展颜,笑的方式也很特别,总是嘴角先向下一弯,然后才向上挑起。跟他母亲年轻时很像,带着敏感孤傲的气息,看不出是否快乐。

“借题发挥,来争那块地?两片新园区等着合龙吧,那你直接问她就好。”

江寄余开口就把话往这上面引,不再拐弯抹角,反而难以应付。

这也是他一贯的风格,精准,凌厉。擒贼擒王,打人打脸,杀人务必诛心。除了最关键的死穴,其他都不重要。

“两件事。”傅山海转向他,“第一,校区那块地集团决定放弃,景区规划图纸正在全盘修改。第二,今天我带小观音走,她的伤需要治疗。”

针锋相对,只要碰面就无法避免。

小九窒住呼吸。

“这里几时轮到你发号施令?”秦南枝脸色一沉,“当舞团是什么地方?由着谁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后面还有几场商演,她非要挑大梁跳A角,就必须从头跳到尾。”

每当有事发生,她永远选择和江寄余一致对外。小巧玲珑身架子,拍桌气势颇为慑人,两串长及肩的流苏钻石耳线,亮晶晶乱颤。

江寄余嗤笑,“你们傅家人,总喜欢替别人做决定,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如问她自己,愿不愿意现在跟你走?”

“你不要这样。”小九站起身,摇头,只以漆黑眼睛望住他,“我——”

傅山海等不及让她说完,附耳匆匆讲句什么。

然后在她的震惊中,把人横抱起,连招呼都不打,径直走出休息室。门口守着他带来的人,眼明手快捞起帘子,顺势隔出空间,护在左右随行离去。

人群背后,远绸一直沉默,此刻欲上前阻拦:“你凭什么……”

凤立赶紧扯他袖子,以眼神劝止,低道:“别再惹事,小九都没吭声,你没必要拦他们。”

霎时间,远绸浑身发僵,两道浓眉紧拧,半截话硬是咬碎了咽进肚。

是,他没资格,更没立场。众目睽睽下,韦远绸算干嘛的?当然他也明白,小九和傅山海有私情,远不止一两天的事,舞团里谁人不知。但从未亲眼见过那画面,还能假装全是风言风语。

瞬息变换的神情,被连翘尽收眼底。

有什么办法?各人喉咙里埋根刺,不拔会疼,拔出来必然流血,是以不敢触碰。

进也难,退也难。

她蜷进梳妆台前的高脚椅,环抱双膝,收拢好自己,对着水壶小口啜饮。琴酒是荷兰国酒,很烈,散发浓郁的杜松子香气。

双目发热,或许是酒的缘故,又或许是她的心,被莫名烫痛了。

“叶观音,你今天敢甩手就走,以后别再回来!”

秦南枝气急的声音,在走廊层层回荡,有种童稚的尖锐,在场的都不寒而栗。

打火机咔嚓响,江寄余淡定面孔,在火光后忽明忽暗,“她会回来的。”

他不恼怒,不担忧,不觉得羞辱,也毫无情绪。只是在描述必将发生的事实,就像预言天亮了以后会黑,夜尽则明。

庆功宴上没有叶观音,尽管她为怀让舞集带来新一轮辉煌成功。也没有远绸,他从不合群,总是孤傲着一张脸,端正坐着,或独自转过身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从剧场出来,天已经黑透,吃完饭又去酒吧。

灯光变暗,表演开始。玻璃台上挤满了人,跳现代舞,也有三流舞者穿插其中,打扮十足夸张。

连翘在吧台远远坐着,拿一杯Orangeboom(橙色炸弹)遮挡自己。透过橙红液体,看到秦南枝靠住墙,嘴唇涂紫黑色,黑发里缀满细流苏,闪亮似青丝夹雪。

江寄余双手插袋,低头在人堆里穿行。换过洗旧的灰黑长裤,一只裤管潦草塞进短靴筒,另一只吊儿郎当散下来。经过她的时候,便被拦住。人太多,他就挤在她身前。南枝生得小,他低头可以碰到她的额。

脸对脸互相看着,忽然她踮起脚,嘴唇碰上他的下巴,游移吻至后颈。

他没有迎合她,也没有避开,就只是,不动,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当你静静进入我的生命,又猝然背离。这不是圆舞曲,绕多大的圈,换多少舞伴,都能回到最初的那个人手里。

一定有谁先说了什么。

南枝的唇张开,句子很短促。

紧接着,连翘敏锐地捕捉到,江寄余喉结微动。南枝忽然就伸出手,刮他一巴掌,扭头就走。铿锵移开半步,裙摆飞旋,好像芭蕾的小碎步转身。

他还默默站在原地。

他们曾那么接近彼此的舞,因此接近灵魂,超越所有琐碎日常。自从各自换了舞伴,甚至没说过几句话。

南枝往外跑,一直跑一直跑,踏着节拍似的,哒哒哒踩在石子路上。

没路灯,夜色黑沉如兽,张大巨口在身后追随。何以那么地急?时间亦同巨兽,分秒吞噬不休。

她和他讲,“你知道的,我快没有时间了。”

江寄余知道,他明明什么都知道。然而只说,“鞋钉的事,你做得太过分。以后不要耍这种花招,不可以糟蹋名誉,我们不是在纽约。”

“呵,心疼她?”

“我心疼你。”再次他没有犹豫。

“骗子。”她咬牙切齿,以耳光做回应。

不要,不可以,不是。不不不。

全是否定。

卑劣、无耻、无所不用其极,都是正常光明世界,容不下的龃龉。富豪名流绅士淑女,谁敢自诩清白?但他们会捂着鼻子,嫌恶地扭过头去。

若非靠这些不入流手段,他们怎能跌跌撞撞活到如今。

纽约的艺术家一块钱一打。是骗子、小偷、堕落、疯癫、不值钱的代名词。

贫民窟街区破败混乱,时常有游行和帮派火拼。橱窗大白天被砸烂,商品洗劫一空,搬不走的全堆在马路上烧,火光冲天。他们也挤进人堆里扒拉,浓烟熏得眼睛红森森。

为了活着,露尽穷形恶相。

推搡中难免激起冲突,球棍、椅子全招呼过来,寡不敌众,江寄余牵起她就跑。

对方持有黑市枪,不带编号,可以打爆人头,像锤烂西瓜。

“砰”一声炸响,震得耳膜发麻。

南枝不知害怕为何物,她刁钻泼辣,敢边跑边骂,还要回头竖中指。刚过拐角,扬手撒一把图钉在地,藏身进垃圾桶。

万一逃不掉呢?街死街埋,路死路埋。 +pzTli0V577iuoBNPU6IPGChnpiD1vRbF822UgWtc/Mt5I5BLvZqotuNjGAb7B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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