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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萍身

管他什么青龙白虎还是虾兵蟹将,神仙妖孽都唬住了。众徒儿一字排开,木头桩子似的杵着。

冷师父人如其名,板起面孔像块冰。他岁数比罗少廷还大些,嗓子拔高,尖里带着沙。头发是半根没剩,青寡头皮刮得光净。谁能想象,三十多年前,冷贵甫是宜山“四大名旦”之一。三十六出“江湖调”,样样来得。

刚才还嬉笑打闹的学徒们,大气不敢喘,都埋头听训。

冷师父脸色难看,凶瞪着眼,一把揪住大虾的后领,仔细瞧他额上的伤,当即破口大骂:“文不成武不就,尽显你能耐!就会跟人干架,摔掉了门牙戗破了脸,横竖吃不上这碗戏饭,趁早卷铺盖滚蛋!”

昏黄的光照亮半边脸,浓眉大眼,朝气蓬勃。最醒目是鬓角一片胭脂斜红,由深渐浅,从眉梢化开,延至腮边。

小女娃这才瞧明白,那不是油彩,是未擦干的血迹。

伶人的脸面,比命金贵。宁肯身上捅几个窟窿,也不能往脸上招呼。冷师父气难平,扬起竹板啪啪地教训。

那么宽的板子抽在皮肉上,清脆刮辣,一定很疼吧。大虾两道浓眉拧紧,咬住牙关不吭声。

没人敢求情。一人犯错,全要挨遍打,同甘苦共患难。谁忍不住讨饶,还得多挨几下。

八个徒儿成了拴在绳上的蚂蚱串,无一幸免。最后轮到连翘,调子班唯一的女旦。竹板高举起,正要落时,被远绸抬胳膊挡住了。

生生在肘关挨一记,痛得倒抽凉气。他涨红脸,反手抓住那竹板,“师姐今晚受了委屈,她的板子,我替。”

十一岁的少年,血气正盛,天不怕地不怕。

当师父的抹不开面子,怒火浇了滚油,“硬骨头?毛还没长齐呐,一个两个逞英雄!”

打得更狠。竹板刷刷带风,劈头盖脸落在少年身上。

连翘跪地抽泣,大虾抱住冷师父的腿,拿膀子使劲往后顶,“师父消消气,远绸知道错了,都怪我毛躁……是我先跟那混账打起来的,搅黄了戏,该打我!”

远绸犯起倔脾气,用力推开他:“远拓,你别管。”

韦远拓只比他大一岁,亲兄弟两个,打断骨头连着筋。冷师父瞪住他俩,呼哧喘粗气,“知道错了?”

见有缓和,众徒此起彼伏应声。

“错在哪头了嘛?”

远拓眼珠骨溜转,“哪头都错喽。”

当头又是一板子,“该不该打?!”

“该,该打。”

“大点声,没吃饭呐!”

“该!”

话刚落,不知谁的肚子咕咕作响。夜戏演不成,晚饭还没着落,一群半大小子,饿得抓心挠肝。

冷师父清一清喉咙,“去吧,吃了饭再领罚。”

竹板狠狠朝旮旯里扔。

咕咚一声,砸着个什么?小小红孩儿,捂着脑袋“哎哟”跌出来。

大伙都愣住。再看真些,是个面生的女娃。

众目睽睽,落入这斑斓神秘的异境,无路回头。她护着痛处,仓皇地游目四顾,忽然感觉自己被拦腰抱起。罗少廷听见动静,跑出来镇场面,对冷师父道:“差不多行了。”

“不打不出功。”冷贵甫收敛表情,“新收的?脸盘子不错。”

女娃不适地挣扎一下,罗师父放她到地上,轻声道:“苗白露的闺女。”

“嘿。”冷师父扯开嘴角,“不正缺个观音么,‘七紧、八松、九快活’,人算凑齐了。”

戏班的行话,外人听不懂。她想躲,抬头全是人影,挡得严实。

没人问她叫什么,从哪里来。仿佛人人都晓得弦外的避讳。望仙村的苗白露,寡妇扮观音,渎神招灾,害死好多人,连累亲爹不得善终。偏还不信邪,谁敢给娃娃取这么难养活的名字?观音娘娘呢,也不怕压不住。

罗师父揽着她,挨个指点过去,大师姐连翘,二师兄韦远拓,三师兄韦远绸,四师兄孙凤立……

远拓满十二了,班里最年长,像窑里新烧出的砖块,浑身热腾腾的劲儿,板正扎实。连翘才虚岁十一,跟远绸差不多同岁,拜师最早,所有人都要叫大师姐——她就是翠嬢嬢丈夫的女儿。

按字排辈,叶观音行九,没有比她更小的。

“入了班都是同门,不许欺生。”罗师父吁口气,吩咐众徒:“带小九去吃点东西垫肚子,早点睡。”

初来乍到,如坠云里雾里。她连名字也失去,变成陌生的数字。

连翘牵起她的手,“以后你跟我住。”

刚走出几步,听得身后压嗓问:“老冷,到底怎么回事?”

“酒蒙子跑进后台闹腾,拉着连翘嘴里不干净。远拓臭小子最先沉不住气,二话不说跟人打起来。师兄弟抄家伙全往上凑,拦都拦不住……”

“我说什么来着?”罗师父着恼,“老竹镇的堂戏以后少去,不是咱们的台盘,水浅王八多。”

“不接戏,怎么养活这帮兔崽子?拆东补西,早晚全喝西北风去!”

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各有各的难。

厨房很暗,点一盏绿玻璃煤油灯。灶台油腻腻,倒扣着几只蓝白瓷碗。揭开一看,腌萝卜,酸豇豆,腐乳空心菜和炒鸡蛋。菜里倒不见油星,汤水能照出人影。

饥肠辘辘,冷茶泡饭也是美味。干的稀的都不挑,有什么吃什么。

有饭桌没凳子,师兄们围住桌板,马步扎得结实。个个腰挺背直,早就习以为常。远拓抄起竹筷往嘴里扒饭粒,扯动伤口,疼得嘶哈吸气。

大师姐羞他:“猪八戒吃人参果,真没出息。”

“要不叫二师兄呢!哈哈哈!”骆小伍活泼爱闹,拱着鼻子学天蓬。

小九没见过这么吃饭的怪人,迷茫地杵在门边,不肯再往里进。手指死死抠住门框,抓紧脆弱的依凭。

她不是他们一伙的,孤零零无处容身。不会扎马步,也够不着桌子。

他看见她。这小小的女娃儿,那么瘦,有极浓密极黑的发。

“嗳,小九。”扮作青衣公子的远绸,缓步蹲在她身前,从怀里摸出个纸包,“给。”

油纸揭开,呵,桂花马蹄糕。

雪白糯米粉,填进木雕模子里,然后用筷子戳个洞,灌入桂花熬的红糖。炉头坐一壶开水,冒气儿蒸熟了,再洒上芝麻粒。形状像马蹄子,香软黏甜。

走街串巷的老阿婆,推着板车吆喝:马蹄糕咧——

小九长这么大,只吃过一回,忍不住舔唇。

糕凉了,挤得有些扁,不太好看。红糖半融未融,桂花香直钻鼻子。原本是给连翘带的,见小女娃实在可怜,歉意地回头望一眼。

小九不敢接,顺着他视线,怯怯地看过去。

大师姐很和气,柔声说:“吃吧,师哥给你的。”

她拿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咬,很珍惜。偷眼往上瞧,三师兄个子好高,刀锋一样干净利落的轮廓,浓眉横翠,牙齿雪白。

怎忍心让连翘落空?远拓把他买的糕,献宝似的放在碗边,嬉皮笑脸:“孝敬大师姐。”

没想到还有机会拿出来,重见天日的糕点,几乎压成饼,糯米粉碎成渣。

远拓捺不住心虚,“哎呀,都压坏了……”

少年心事,浮浮沉沉落不到实处。

连翘不嫌弃,笑着捏一块放进嘴里,眯眼笑,“好甜。”又把剩下的拿给小师妹,“留给小九。桌上全是冷菜硬饭,吃坏肚子怎么办。”

师兄姊都待她好,女娃吃得香。指头沾了糖汁,意犹未尽地放进嘴里吮。

不知不觉睡着,迷糊中被谁驮在背上,走得很慢很稳当。

这条路不长,几句话在心里翻来滚去,没想好先讲哪句,就走到头了。长廊转角的宿舍门口,连翘停住脚,低声问:“疼不疼?”

月色清凉,照在远绸脸上,脖子边浮出三指宽的红印,竹板抽的。看上去并不狰狞,反倒令他冷峻的面孔更耐人深究。

她鼓起勇气伸出手,还未触及,他往后躲开,“我皮糙肉厚,挨几下板子算什么。”

终究难以自控,脖颈一片红,腾地漫上两腮,许久不退。

花架下虫鸣唧唧,像在偷着笑。

天刚透亮,戏班规矩早起晚睡,才五点不到,学徒们吧嗒困眼,惺忪而起。水房里一年四季用冷水,冻也冻精神了。脸和手洗不干净,师父要骂。

收拾齐整,好正式拜师。

“叶观音,时年七岁,交由萃乐戏班收纳,自愿拜在萃乐班众师父名下为徒,习梨园行当,以期将来立命谋生……学徒期间,禁止擅自离班。天灾人祸,各凭天命,不与班社相干。”

小女娃端正跪在堂前,墙上挂满祖师爷和历代名角的画像。一水儿戏装扮相,斑斓各异,辨不清真容。目光透过故纸,幽幽地俯瞰徒子徒孙。

和唱京戏不同,彩调戏的祖师爷姓蒙。

蒙廷璋开山立派,自创男角儿的“矮步”、“口技”,女角儿的“莲花步”和“手绢功”,身段动作百变不离其宗,又以“数板”唱法最复杂精妙。他把自唱的调子,用文字整理流传,就是最早的彩调词本,弟子更遍及八桂。后辈彩调艺人,都尊其为一代宗师。

无论是京戏供奉的唐明皇,还是口技人供奉的孟尝君,梨园把式都要拜关公。

先上香后敬茶,大师姐领她一一照做。

骆小伍存心作弄,在边上起哄:“要给师妹剃头喽,刮得溜光亮,省灯油啦!”

没人搭腔。远绸冷不丁咳嗽,看他一眼,小伍便住了嘴。远拓也拿出师兄的架子,一把给他拎到后边,“净欺负人,自个儿头上长癞痢,眼馋人家小姑娘头发多,臊不臊。”

小九瞅瞅冷师父的光头,又摸一回脑袋,十分不情愿。她很宝贝自己的头发,把长辫子抓在手里,小声而执拗地拒绝,“我不。”

望仙村壮乡,多族杂居。女娃儿的头发,出娘胎就不兴剪,能长到脚后跟,盘在壮锦三角帽里。

冷师父思忖道,“不是男娃不用剃,先剪短些。这么小的娃,哪个天天给她收拾,洗起来多麻烦。”

小九生气了,滋溜钻进供桌底下,凶猫儿似的:“我就不!”

谁哄也不出来,抓又抓不着,僵住了。

“跟她妈一样犟。”罗师父打圆场,“又不唱花脸,剪短了倒不好缠头。”

大师姐也帮腔,“我帮她梳拢,不费事。”

攘扰一番,终于也各归各位。

冷师父扔下一双半旧的布鞋,“让大师姐领着,今儿先瞧吧。”

最小的练功服,她穿上都嫌大。布扣不会系,连翘蹲身给她整理。腰间束带,裤腿挽起好几层,耷拉着堆在脚面。

罗少廷教甲班,肯收下小九,是念在和苗端午的旧交情。冷贵甫另带乙班的七个徒弟,都是女娃,最小的十岁。戏在一处学,每个师父也有自己的入室弟子,亲疏有别。

除了戏班的一干师兄师姐,古彩杂耍班人也不少。

古彩戏法(幻术)历史悠久,自南宋以来,在民间“撂地”为生,瓦舍街头常有。凡变戏法的行当,称作“彩立子”。江湖术百戏林立,幻术是规矩最严的行当。很多现代魔术的形式和套路,都源自中国古典戏法。

“云机社”前有棵大榕树,亭亭如盖,十人合围也抱不住。徒儿们屏息凝神,围住一个精瘦老头。那是姚师父,一身软硬功夫,教古彩戏法和杂技,当年苗端午就拜在他门下。端午不爱唱戏,半道又改投了姚遇仙,从头学杂技。折腾来去,挣不过时乖命蹇。

姚遇仙年过耳顺,精神矍铄。蓄一撮灰白山羊胡,背有些佝偻,十根手指头出奇地长。

古代戏法中最出名的四大彩活,“丹、剑、豆、环”,“仙人摘豆”算最入门的。由此演化出“三仙归洞”、“七星聚会”、“八仙过海”等等,变化庞杂万通,难度剧增。外行只能看个热闹,瞧不破手法门道。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念一段熟溜的贯口词,不过为声东击西。小彩戏法不需要特别的机关道具,仅凭灵巧的双手夹带藏掖,使物件来去自如。

至于大戏法“落活”,复杂难比登天,火带在身上着不了,水带在身上洒不了。更有那“吞刀吐火”、“画地为川”……没个五七八载勤学苦练,摸不着门槛。

操场上十分热闹。

杂耍戏法,南边叫耍把戏。艺班子当街表演谋生,赚取四方衣食。平地抠饼,没点真本事只能喝西北风。

平地一根粗木杆,竖得好高好高,顶在少年的脑门上。另一个手脚灵敏,活猴儿似的往上爬。单足立在顶端,亮出展翅的招子,伸手能碰着蓝天白云。

还没完呢。雏鹰收起两翅,来个朝天蹬,右腿拉至耳朵,双腿掰成笔直竖线。一只只木碗抛到跟前,眼明手快接住了,垫在头顶、脚心,越摞越高。

一阵风来,杆也晃,人也晃。

小九手心捏把汗,想起舅舅教自己踩独竹舟。没学走步,先习水性。竹子溜光水滑,没有借力处,站稳都难,要踩着它在水上漂。

凤凰岭腹地,崇山峻岭,四面环水,两岸都是茂盛竹林。想出去,只能渡江。古时候缺渡船,急着渡江的人,就抽出砍柴刀,砍下一根竹子。久而久之,独竹作舟,成了古老的交通工具。

不停摔进河里,数不清呛了多少回水。倒退、转身、绕弯、换竿……掌握平衡是基本功。毛竹太沉她举不动,先从细短杆儿的练起。村人指指点点,都说苗端午狠心。逼小娃娃学这个有什么用,走她阿妈的老路?

思绪被一阵百转千回的喊声拉得更远。

罗师父带戏班众徒,在地势开阔处吊嗓子。

运气、吐纳,还未变声的少年,嗓子留有童音的清澈脆亮。

有人趁兴唱几段:

“妹的嘴唇一点红,

妹的眉毛像把弓,

妹的耳环叮当吊,

妹的头发雾蒙蒙……”

大师姐告诉她,这是桂北名调《三看亲》。

戏腔在青山间回荡,渐次低徊,收梢化作悲凉的余韵。

哪有亲可看呢。送进戏班奔前程的孩子,无不是幼年家贫,六亲难靠。浮萍本无根,聚一回,散一回,风吹雨打各顾各。

朝霞烧透天际,跃出一轮红日,紧张刺目。

“咿——呀——呜——”

她听得出神。 WsUeY+bx0zwsnrjUGd8C3bFDf+laR0V/qyR66ydmFWhCgPgDJ5ADPXsLqtLRqN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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