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走。
次日照常上课,一切都没什么变化。
“你也会痛吗?”
连翘这样问小九。
痛与舞,毕竟非常抽象。
人在承受痛楚的时候,姿态通常不会好看。但恰如秦南枝所说,舞就是各种痛本身,却可以美不胜收。
“跳的时候不觉得痛。”小九的声音穿透水雾,有点模糊。
刚洗过的长发湿漉漉覆满身,她拨开一点,往手掌和足跟,涂抹厚厚凡士林膏。
当然痛,没有谁能躲得过。
极致中最卓越的舞者,无论跳到多少岁,到老到死都要痛。
小九跳得比别人好,不意味着会比别人少痛些。
腰痛最难熬,连睡觉都变成折磨。肌肉痛从指尖一直延伸到后背,整条胳膊抬不起来,拿碗也拿不动。坐下来就髋骨痛,只能站着吃,把餐盘放在洗衣机上。
连手掌根都会肿,充血发胀,在拍击中皲裂。一开始以为是汗,黏糊糊的红印子蹭在衣袖上,才发现流血。
身体用痛楚来呈现“存在”。
所以不能不跳,只有沉溺其中,才忘却痛之深刻缠绵。
连翘想,他们都找到了与痛相处的方式。从戏台卸妆,再扎根进舞台,以痛楚为养料,长成各自的参天姿势。除了她自己,还是一片脆弱散乱的花田,在风里左摇右摆。
沙特奎马姆国际山地表演艺术节,在沙特西南部的阿西尔地区开幕。共有包括中国在内的20个国际演出团体和15个沙特本地演出团体参加。
怀让舞集拿下首场和中场的舞蹈演出。
那是他们第一次远离故土,跨越国境。只在荧幕里见过的遥远之地,炎热、干旱,橄榄田极目无际。大地龟裂,风起时扬沙,暴烈日光烧灼在皮肤上,能听见滋滋作响。
一千零一夜发源的奇幻国度,荒凉与繁华并存。
古老的石屋,狭窄的巷道……各种香料铺、手工织毯作坊、工艺品店琳琅满目,餐厅和咖啡厅也装饰得风情各异。
沙漠波澜壮阔,由风、水和沙的侵蚀雕刻而成的巨大砂岩,在星空下神秘莫测。穿梭在无数历史遗迹中,仿佛时光倒流回几千年前。
新奇和兴奋,很快被水土不服的不适所取代。
当地食物丰盛,水果昂贵且糖分太高。炙烤的肉和馕饼为主,奶与蜜浓稠,太油腻所以不能多吃。狂喝水还是喉咙发炎,要忍耐的痛,又添一种。
场地比戏台大。
一座城堡式传统沙特建筑,设计上融入了纳吉迪建筑和瓦迪哈尼法山谷河床元素,可容纳各种不同规模的表演,拥有数个专业级别的露天舞台。
他们演出的剧场,环形座席华丽宽敞,能同时接待两千多位观赏者。
厚重丝绒幕布缓慢拉升,倒也没有很大,左右不过百十步。要在其中辗转腾挪,扬裙、转体、流动与静止。
那是江寄余的国,纵横捭阖的沙场。
无数个百十步的空间里,他几乎花上了一生。
眼前的一切,对学生们都很陌生。
戏曲出身的四秀,自幼登台踏毯,演出经验最为丰富,也没经历过如此令人咋舌的阵仗。
连翘和其他学员一起,等在后台候场。
换好舞衣化完妆,全身肌肉紧绷僵直,快要抽搐。于是她退进角落,蹲下,紧张得整张脸涨至通红。
江寄余最先登场,亲手带领小九,君临他的国度。
灯光煌煌亮起,他们走上台。
不能不跳,痛即是美,是存在。
去满足所有目光的期待,去焕发生命的光彩。展露诱惑与被诱惑,追逐与被追逐,哀伤、狂喜或其他欲望。
没有比万众瞩目更深刻的孤独。
秦南枝魅惑如巫,惊动而热烈,美丽近乎残暴;叶观音则是她的反面,神性通明。
舞的时候,她存在于专注与力量之间。
从容,自在,深刻,松弛而明亮。
是逃亡者,是流浪者,是被放逐依然对未知充满好奇,在风浪里从容颠簸的勇猛之翼。
戏曲旧痕浸染,使得叶观音的舞姿古典韵味十足,乍一亮相,简直惊为天人。
美与力量是相违背的吗?并不。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空气变得稀薄而危险,甚至她不再感知到江寄余的存在。
于是他放手,让她自由驰骋。
极致是所有痛的总和。
直到掌声化为乌有。
秦南枝的双人舞,再次掀起狂潮,凤立的表现亦不俗。
要上台了,连翘全身都痛,双腿不停发抖,泪水让视线模糊。她觉得自己无法向那片不属于她的舞台,踏出哪怕一步。
她和小九终究不同,那不是她选择的存在方式。所以她挣扎,身体先于意志违抗。
远绸察觉异样,担忧地扶起她,“你要不要紧?”
他的舞伴云雀女孩,一阵风似地急急催促:“你还磨蹭什么呢?快点!”
“你去跳你的。”连翘用力推开他,头也不回往洗手间跑去。
她误场了,自然由别的女孩顶上。
舞台少一个连翘,就像沙漠里少一把雨伞,不影响什么。
首场大获成功,登上新华社快讯。
这届艺术节的各类展演活动,规模盛大空前。
结合阿西尔地区山地地貌,设立八个独具特色的表演场地,遍及多个历史文化村落和考古遗址。各国参演的团队,将身着传统服饰,呈现数百场以民族特色为主题的表演。
花车游行中,无数张异国面孔拥挤在道路两边,兴奋地高呼“China!”
热闹喧天,那一刻,也忘记了痛。
秦南枝站在花车最前,三尺的圆盘平台,八面临风,无遮无拦。
她舞。穿湖绿翠蓝的鞋子,跳点步,裙摆扬得天旋地转。
数不清的鲜花从四面八方扔上来,她可以当世界不存在。
为期两个月的巡演结束,怀让舞集独领风光,顺利打通新人通往国际舞台的云梯。
媒体采访一轮接一轮。
“我为中国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感到骄傲……”江寄余擅长此道,方方面面都应付得滴水不漏,“艺术是沟通不同文化的桥梁,有助于促进世界各地人们之间的相互理解融合。”
他的社交天赋展露无遗,很快和戏剧表演艺术委员会的首席执行官热络起来,借用当地媒体资源,竭尽所能地多做宣传。
镜头前,隆重展示他最得意的作品。
小九站得远远的,黑发黑眼睛,沉静不多话。
看他和秦南枝并肩而立,默契地四目交投。
“她是为舞蹈而生的灵魂。我们中国的神话传说里,有一种填海的鸟,叫‘精卫’。”
至于叶观音。江寄余叫她过来,站在另一侧。
他称她为,“最英俊的女舞者。”
能扛起猎豹去追逐月亮。
超越性别的极致之美,以不诱惑成就最诱惑,纯粹洗练,接近神明空性。这曾经是独属于江寄余的标签,如今他慷慨拱手,让渡与叶观音。
南枝抬头看他一眼。
镁光灯烤得她昏热发汗,很渴,忽然想喝几口酒。那么多年了。表演期间她从不喝酒,只喝冰水。
再回过头来,是张淡然的脸,淡得与她艳丽的妆容不相称。
就这样做了决定。
结束采访她没跟江寄余说话,经过他身边,没看他。说也没用,心中微微痛了一痛。
照片咔嚓定格。
曲凤立是新人里受关注仅次于叶观音的男舞者。有着非常幽深的东方神韵,孩子一样白净脆弱的脸孔,已经成年,却没有明显的男性骨骼轮廓。
单眼皮的眼睑极薄,甚至能从皮肤底下,看见隐约浅淡的血脉蜿蜒。他被称作“水仙少年”,临水自照的东方纳西瑟斯。
如果不是和秦南枝搭档,或许没有人会那么快注意到他。
年轻的女孩在他身旁,不能互相映衬,只会变得黯淡无光,毫无存在感。乾旦的女形,深入骨髓,他比她们都要美,根本无法扮演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男人。
但这种微妙不可言说的动荡和模糊,恰到好处地平衡了秦南枝的犀利,压制不住的绝对炽热的力量。
“观众需要新鲜感。”昏暗小酒馆里,南枝微醉,抬手轻抚他漂亮的脸,“往后我也该换舞伴了。”
精卫是以恨为生的誓鸟。
后半句,凤立没有听清。因她的唇忽然贴上来,柔软冰凉,呼吸却灼灼。
远绸不喝酒,戏班的规矩从不敢忘。他在房间里回味虚幻的美景,从媒体报道里逐字逐行寻找自己的名字。
花开各表一枝,盛赞如云,当然也有他的一席之地。尽管并不显眼,排在江寄余、秦南枝、叶观音和曲凤立的后面。
对一个初试锋芒的新人来说,足够了。运气不好的舞蹈演员,跳多少年未必能得到这样的关注度。
从琴台镇的小戏台,飞跃至国际舞台。有排山倒海的掌声和喝彩相伴,怎么会寂寞?
他立在镜子前,多么青春丰盛的生命,神情昂然睥睨,并坚定。
一定还可以更红的。
忘记时差,等不及和远拓分享喜悦,更像是对自己的承诺。
他们的巡演,远拓一直默默关注,不漏过任何消息。
先给兄弟道恭喜,“你从小就比我有出息。”
过很久才追问一句,仿佛漫不经心:“连翘还好吗?怎么没动静。”
远绸沉浸在盛大陌生的激动情绪里,含糊应付:“她没事,对演出还不太适应吧。我会照应她。”
连翘丢失首场,接下来也表现平平,镜头特写和追光,不会专门为她停留。
远拓盯着那行字,若有所思地叹气。屏幕渐暗,然后熄灭成一片黑。
岁月的河流把他们冲散,事事不同,人也不同。终不似,少年游。
那天深夜,凤立突兀地同他讲:“我生了病。偷来的欢喜令人彷徨且自惭,几乎以为是在发梦,昏沉沉不愿好。唱过那么多场戏,都不懂得,原来最好的搭档,是并蒂莲花同根生。”
语焉不详又很突兀,看得人心惊。
谁是他的病与好,是他的并蒂莲花,偷欢与窃喜?
小九的讯息通常简洁,从不提及跟荣誉相关的字句,大多是些随手拍的生活细节,风景照片。偶尔发点小牢骚,“这里太干燥,睡着的时候会流鼻血。”
最末尾都会有一句,“大师姐很挂念你,保重。”
若真的挂念,为何连一句话都吝啬,要小九来转达。
回国的飞机刚落地上海,临时又有新的演出安排,是沙特之行带来的蝴蝶效应。他们来不及休整,启程赶往加德满都,作为中国舞团代表,参加当地文化交流。
连轴转的辛苦,起码还要再持续数月。
趁热度未散,多曝光,搏一个盛名围绕,平步青云。
江寄余没看走眼。
很短的时间里,叶观音蹿红了,不负所望。
她有天生的台缘,本来就跳得好,加上有前辈刻意提携,名声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南枝与凤立自成一国,开疆拓土无往不利。远绸和云雀拍着翅膀,冲向属于他们的另一片蓝天。
凤立无疑是幸运的,有灵气又刻苦,凤凰终于找到可栖的梧桐枝。他剪了短发,细软的发梢贴住脸,愈发像女孩。
连翘也还是跳。
六神无主地在痛与痛之间穿梭,上了台就只得硬着头皮跳下去。不可欺场,曾经她也红过,在琴台镇的茶馆,乡间田野古老的戏台上。尽管环境没那么华丽明亮,掌声跟喝彩也没那么气势如虹。
她知道她不过是个平庸的伴舞女郎,装饰着主角们的光芒万丈。
戏曲跟舞蹈怎样比较呢?观众从未见过她的精彩,也不会关注她的失误。跳得一塌糊涂,还是一样拍手欢呼——当然也不是为她。
跳完她躲在众人后面,鞠躬谢幕,低着头下了台。
没有谁注意到,她从背包里掏出扁形小水壶,仰头喝一大口。火辣辣的烈酒烧灼喉咙,从胸腔烧进胃底,如同从虚空中索取最热切的拥抱。喝太急呛得咳嗽,仍感觉快意。
是从那时候,开始偷偷饮酒。
她发现自己隐藏的天赋,无论喝多少,都不会脸红。
从上海到吉隆坡,再到芝加哥、比利时、柏林、巴塞罗那……
不同的地方,酒的滋味不一样。
所见所闻,都是小时候不敢奢想的风景,处处浮华若梦又光怪陆离。
他们参加过国际当代舞蹈节,澳门国际音乐节,汉诺威国际编舞大赛……江寄余编舞的《月亮之下》,作为开幕表演,揭幕第27届阿德莱德艺术节。
名利加身,鲜花相伴。
萃乐四秀早就不复存在,被新的头衔所取代。
江寄余指给他们一座高耸入云天的山,绝顶风景令人迷醉,永远也攀不完。
原来春光不胜寒。
“凤台千尺谁能攀,凤台枉设葡萄酒。”——时常听见小九低吟浅唱,帝女花她晓得,不是他们从前唱的那些戏本。
舞者的双足,天生用来流浪。从那个人来到,鹧鸪渡口不再是家了。
山坡遍植葡萄,无法行走的端午还守在原地,小九就如他所愿,远去千万里,四海为家。
“你和他,怎样?”连翘借着醉意,随口问起。
异国的黄昏,绚烂如童话。挂铃铛的马车从身畔风驰而过,每一扇窗口都盛开鲜花。
叮呤当啷,心便被惊动,分了身,离了魂。
从不提起傅山海,仿佛并不在乎,因为事实上她在乎。
小九按住心口,想一想,再想一想,说:“船不能停在车站,火车也不能停在港口。”
良久,连翘哦一声,嘴角挂着寥落弧度,“互相惦念终归是好的。日见夜见,心里没有,又有什么意思。”
“远拓伤势恢复得很好,能打篮球了。他很记挂你。”
连翘不应,有些怅惘地望天空,云霞如浪逐去。就拧开瓶盖,大口饮葡萄酒。
她以前最厌恶连方喝酒,见了醉鬼都忍不住皱眉啐,如今倒觉出杯中物的好。太清醒,凡事没意思。
两人顺着长街走,旧城区的小碎石路,硌得足底微疼。小九一身黑衫长裤,别无杂色,和地上的影子瘦成一双刺。她想念着他,于是学他穿黑。每逢听到某种声调,意识先于理智,总是转身驻足,用视线去寻。
她丢失了和他一样的东西——你看不出我很喜欢你吗?
思来想去,也只敢说,不确定。
无论唱戏或跳舞,她长久活在一个近似真空的玻璃罩子里,从小到大,没什么机会接触外面滚滚红尘,不曾与人切实地打过交道。
自然也不晓得,恋爱要怎样谈才算正常。
傅山海无法给她任何“确定”。
当然他同样对她有思念,尽可能抽时间去看她,分享日常生活里的点滴。跟着演出地点满世界飞,制造惊喜。
碍于江寄余,有时也不会露面,只在台下默默看完全场。表演结束,花篮和礼物堆得满坑满谷,舞团里人人有份,让她知道他来过。
他是个对规律极度自控的人,生活和工作都很专注,若无特殊情况,通讯只在固定时间。数十年如一日,晨起很早,把自己打理清爽前,不会开手机,天大的事也得先等着。
其实他做的那些事,她完全都不懂,毫无概念且非常陌生。这让小九觉得,自己的存在,不过是他精密而复杂的世界里,一块无足轻重的拼图。
他们之间的相处,若即若离,漂浮着落不到实处。相聚总是很难,浮生长恨欢娱少。像两枚风筝,遥遥牵住悬丝一线。
这感情仿佛只是,在温柔与静默之中,独自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