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间隙,江寄余站起身,拉开长窗,面朝夜雨满青山。
风把丝麻衬衫吹得鼓荡,似白色水鸟拍振翅膀。
小九就坐在原地,沉默地抬头看着他。
那应是一个人,站在清静水泽前的背影。
她知晓,江寄余眼中人影重叠繁杂,清晰者,惟往事波澜而已。
“叶观音。”他唤她的名,轻笑:“你那么聪明,不如猜猜,今天的鸣潮是怎么来的。”
有所得,必定有所牺牲或——摧毁。
拿所有的去换没有的,世事无非如此而已。
小九眼神黯了一黯。
内外交困,鸣潮的当务之急是解决债务问题。
为让名酒走向世界,他们最初的经营策略,是在出口上大做文章。价格和内销品存在巨大差异,导致下游很多酒商,都在利用价差套利。
鸣潮深谙此道,即使后期有机会深耕内地市场,拿到资源做“大批发”的基因已经深入骨髓。
成功后,更习惯套用上游拿资源的路径,穿新鞋走老路,试图一再复制辉煌。鸣潮鼎盛之时,公司拥有私人飞机,连高管也常乘坐私人飞机前往酒企和产区,出手阔绰,目的就是想拿资源。
兴于名酒无可厚非,崛起后也确实应该转型。但初代创始人饱尝拿资源轻松盈利的甜头,将其作为核心竞争力,已经不习惯脚踏实地一瓶一瓶地卖酒。
正因如此,鸣潮上市前后,根本没有培养出熟悉内地市场、能打硬仗的营销团队,更缺乏渠道建设的竞争力。
傅、江面临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
有了探路的先行者,同属酒类流通上市公司,纷纷入局。第三年最末季度,酒类板块股票普遍上涨,但同期鸣潮集团在香港联交所的股价,仅1港元左右。
野蛮凶险的经商环境,群狼环伺,一旦被浪头打落,便堕入万劫不复。
要抢占更大的市场份额,不是口头说说而已,需要实打实的资源支撑。哪怕多撑一个月,就有可能缓过气,迎来绝处逢生的良机。
在小九有限的所知所见里,一直觉得傅思鸣更像个幕后谋士,而江海潮的行事风格,还是更偏向草莽江湖道。
这对性格和做事方法完全相反的拍档,可以互相弥补互相成就,到不能两全的关头,舍谁保谁,也不难猜到。
需要猜吗?如今稳坐头把交椅的话事人,依然是傅思鸣,地位多年无人撼动。而江海潮的名字,也只剩他命运多舛的儿子,还在念念不忘提及。
危难当头,时间比黄金贵重。
江海潮决定铤而走险。或许是被怂恿甚至胁迫?天知道。
那年江潮生八岁,他还不叫江寄余。
除夕刚过,太平山顶烟花还未散尽,灾厄的阴云已经笼罩头顶,势不可挡地降临。
香港中通社报道,鸣潮执行董事江海潮被廉政公署落案起诉,抵港时受拘控,暂时还押惩教署看管。据悉,其涉嫌贿赂一名汇丰银行副总裁孟玮,企图使该银行接受一张八亿欧元的备用信用证为抵押品,以批准其融资申请。
廉署其后拘捕另一关键嫌疑人孟玮。
此人身担要职,是香港汇丰工商金融业务部副总裁。自称曾与江海潮商讨鸣潮的贷款事宜,江海潮表示,鸣潮将收到一张金额为八亿欧元的备用信用证,希望以它为抵押品向汇丰银行申请融资。
银行接受客户以备用信用证作为信贷抵押品,江海潮言之凿凿,却始终未能提供所需文件供银行审批。两人前后有三次会面,江海潮直接要求他协助,使银行接受鸣潮的备用信用证,并表示会提供每月十万港元的贿款作为报酬,但遭拒绝。
尽管受贿方否认控罪,两名被告仍在区域法院被判罪名成立。
本案证据确凿,涉及八亿欧元备用信用证,以及每月十万港元贿款,案情严重,须判处被告即时监禁。
审前复核流程仅月余,行贿罪名成立,提供利益罪名成立,数罪并罚。
东区法庭裁判官判刑时的发言,火速登上各大媒体头条——“香港社会廉洁,不容许贪污出现。”
集团高级核心成员兼创始人之一落马,罪名极不光彩,且刑期漫长,引起董事局动荡。
当时已经有风言风语传出,商业贿赂是傅、江合谋操作,却把江海潮一人推出来顶罪,真是可悲的弃子。
江海潮独担全部罪名,不做任何抗辩,放弃上诉权利。锒铛入狱前,给兄弟留下句话:自己的船浮不起来,不可能跟任何人一起乘风破浪。
商业传奇折堕青云,身败名裂,成为无法抹除的污点,必须进行切割。
身周仍有恶犬眈眈环伺。傅思鸣深知,这片险滩不是当年偷渡边境的防潮林,他们也不能继续捆绑在同一条船上共进退。
江海潮付出巨大牺牲,保住鸣潮的船没有触礁而沉。
他的儿子江潮生,也还是鸣潮小太子。
但总有些什么,开始发生变化,再不同以往。
事实上当风声刚传出,鸣潮董事局已经第一时间开新闻发布会澄清割席,傅思鸣出手护盘保股价。
江海潮入狱还不满三月,执意同钟年年离婚。手续办完不久,便病死监牢。
再然后,年年改嫁傅思鸣,又生下第二个孩子傅山海。
同母异父血缘兄弟,宿命底色里,深深烙印着父辈的荣辱沉浮。背负太多,注定不会成为一双心无芥蒂的手足。
故事讲到这里,雨也停了。
小九说:“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以后会到世界各地表演。”他贴很近,望着她的眼睛,说,“首次登台,必须万无一失,不要为任何人或事分心。”
对未知的揣测带来恐惧,只会徒然消耗心神。真相不会。哪怕再残酷,也是阁楼上落地的靴子。
这是江寄余的一贯想法,他确实做到了,以决不自欺的姿态,接纳命运一切戏弄和荒唐。
小九忍不住想,在他心里,傅山海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是害他生父入狱惨死的仇人之子,夺去他母亲的入侵者,还是他人生的窃取者?
他们之间,是否只剩下不甘和仇恨。
她这么想着,就问了出来。
“不重要了。”他笑笑,“人的想法会变,活着本来就不是件善良的事。”
夜中的寂静令人耳盲。
木地板发出轻微的震颤,似有人突然在走廊里跑动。
要不是远绸被莫名的不安搅得辗转难眠,起身折返舞室,就不会听到那么多本不该被他知悉的秘密。也不会看到江寄余托起小九的手,将唇烙在手背。
“谢谢你分享我的过去。”
如烫落一个含义叵测的封印,也像缔结某种契约。
她定在那里没有动。被施了巫术般,惊讶又茫然。
根本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已经退回安全的距离,若无其事弹衣而起。
是不打算做任何解释,也觉得毫无必要。
缄默即力量,负重时尤其如此。
空气的重,引力的重,肌肉经络拉扯的重,不能输的重。
在出国演出完满落幕之前,他不会允许她再和傅山海见面。
要摒除杂念。非常专注,非常静。
方向改变的途中,小九找到自己的姿势。双臂高展,指尖向无尽高远,身体饱满热忱,结出盈盈累累的果实——橙花有血。
她终于有点明白,江寄余为什么要排这支舞。他或他的父,就是那只纵身跃入悬崖的豹,试图揽取天上月,不惜以死亡相拥。
谁又是那个追逐猎杀的恶人呢?
小九尚且琢磨不透,连翘就更无所适从。
她从未想过,自幼练功所承受的痛楚,要从头再来一遍。
在痛楚中起舞,抑或舞就是各种痛的集合。
先是脚。比练跷步还难,脚尖绷得极硬,好比穿上人皮靴,渐渐木到没有知觉,就再也脱不下来。柔软处摸上去,又如剔掉骨骼般柔软。
刚柔并济,就是柔软并坚硬的意思。冰与火要同时在体内碰撞交织,身体就变作承受这一切的容器。
容器必遭清洗和淬炼。
小半年了,还是夜夜痛到难以安枕。唱戏是全身的功造,舞蹈受力则集中在双脚。连翘本来穿34的鞋,脚肿得厉害的时候要穿大两个码。
白天就精神恍惚。舞鞋底加一块垫,又再加一块,然后用绷带缠好。每走一步都知道自己在走,结结实实地痛。
太紧了,她无力为继。蹲下来松开绷带重新缠,秦南枝过来制止,“这样没用的。绑太松,你的小腿一样会痛。”
她蹲下给连翘调整绷带,左边扯扯,右边拉拉,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说:“痛可以习惯,但痛起来还是痛,不会让人喜欢。我跳了十几年的舞,一到阴雨天,骨肉里像楔满钉子,痛不欲生。可能到六十岁都一样。”
“十几年?”连翘讶然睁大双眼,打量对面带着孩童稚气的容颜。
尖而白的下巴,唇弓犀利。那么瘦,双颊却润泽饱满,轮廓丝毫不见松弛。汗珠密密细闪,亮如一城碎钻。
秦南枝的岁月永远是个谜,没有人能确切说出她到底几岁,她也从不曾提起。
一句无心之言,足够连翘遐想万千。舞者的巅峰岁月至多维持到三十,她竟然已经跳了十几年。
这是惊叹而不是疑问。
当然没有舞者可以跳到六十岁,原来痛和时间无关。
南枝像容易受惊的鸟一样警觉,上挑的眼梢微眯,流出尖锐气息。停顿两秒,倒也没露声色,只拍拍她肿胀的小腿,“不许脱掉。每个跳舞的都一样,你痛别人也痛,谁的痛都不能互相替代,自己受。”
言罢扭动腰肢,轻巧地游移而去。舞衣飘带自身后扬起,多么骄傲的旗。
一念心软,她还是给她绑松些。
连翘很快便懂得,南枝说得没错。
绑带太松,小腿会代偿痛。
从整个脚往上蔓延,痛楚如莲花静谧生长,藕断丝连盘根错节,缠绕进血管里,抽痛、扭痛、刺痛,无法纾解。
谁都痛,有学生一停下来就脱掉鞋,抱着膝流泪。但在这里,得不到任何同情。
实在扛不住,去医务室用电疗。扯住脚掌,拉松,让电流刺刺地流过。还不行就吃止痛药,比吃饭准时。
痛也照旧跳。
舞的当时当刻,身体时刻保持流动,在流动之中,每个姿势要随时可以静止,如雕塑。
需要的力量那么大,所以她痛。
这力量该从何汲取呢,连翘还是没有找到。
膝盖以下都快没知觉了,后踢转体,就腰痛。
“照这么练下去,你很快就能当专业舞蹈老师。”
她在晃动中惊惶地收力,站不稳,扶住练功栏杆,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江寄余从不这样夸人,一定有哪里不对。
“自成流派,独树一帜。”果然他快气笑了,“你再仔细想想,我上次是这么教你的吗?是这么教的吗?!”
所有学生停下,望向这边。
舞室里回音嗡然,混杂着稀稀落落笑声。
除了秦南枝。她跳舞时,全身心沉入忘我之境,什么都听不见,天崩地裂不为所动。并且,要求她的舞伴同样专注。
凤立皱眉,一分神立刻落后半拍。南枝以舞创造的空间,容不下任何裂隙。抬手就扳过他的脸,沉声呵斥:“眼睛往哪儿飘?看我!”
小九刚要开口,江寄余仿佛未卜先知,抬手往右侧一指她面门:“练你自己的。”
连翘羞惭地垂下头,再一次觉得自己的存在,那么笨拙庞大,承载无限孤清。
她的身体,柔软而丰盛,如大片绵密花田。但舞台不需要花田,每一朵花都应该有自己的姿势,流动或静止。
远绸回过头,他没有笑。
突然上前,拉起连翘就要走:“她累了,需要休息。”
学生们哗然。
江寄余看也不看他,对所有人道:“还有谁要走,可以直接去教务处办退学手续。”
嗓音十分平静,是黑云深处酝酿着风雷。
连秦南枝也停下。
“只要叶观音不走,谁走其实都无所谓吧。”远绸冷笑,“连翘不是叶观音,也永远跳不成叶观音那样——毕竟每天晚上被‘贴身’指教的,又不是她。”
小九头一次听见远绸连名带姓地叫自己,感觉万般陌生,当场愣住。
话出口就收不回。
凤立不明所以,他们在闹什么别扭?远绸似乎对小九压抑着诸多不满,对江寄余的对立情绪也呼之欲出。
只有玲珑剔透,见惯世情的秦南枝,很快明白了。心里暗暗盘算一下各人关系厚薄,也不多说什么,抱住胳膊看戏。
远绸旁若无人地牵起连翘,转身,一步一步走出去。
连翘茫然跟着,脚步好轻怯,如猫。
脚掌的刺痛令头脑瞬间清醒,翻起滔滔不绝心事。她比秦南枝明白更多,也因此更加失落。她的心事,从小到大没变过,但他的念念与回响,早已和当初不同。
这场冲突是由她肇始,但远绸反常的激烈,并非为她——起码不是全部。
“远绸,不要这样。”
有什么意义呢?连翘抽回手,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对他说。
他不为所动。
小九急急追出,还不曾开口,但连翘知,他已分辨出她的脚步声。
因远绸的身体紧了紧,用尽力气抗拒,终究徒劳。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以沉默证明了,他真正在意的是谁。
既然痛和时间无关,那么爱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