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港之旅,傅、江在三年里前后尝试十次,只有两次成功。
没人带,有限的信息全靠东拼西凑,没头苍蝇瞎摸索。等到夜深人静,从沙嘴村匍匐到防潮林,这条路线离哨岗最远。
被抓到铁定挨打,身上财物也要全被搜走。幸运的话,对方拿到钱会把人放了,剩个几十块零钱,刚够游过去坐车。
“红底”是一百港币,“黄牛仔”是五百,“金牛”是一千。他们提前把这些东西藏好,兜里只剩些散钞以防万一。皮带从中间割开,露出夹层,大额纸币叠好塞进去,涂胶水封层固定。也有拆开衣领缝里边儿,或套上薄塑料膜放进鞋垫和鞋底中间再浸胶水。
下水前在防潮林里,衣服鞋物再裹上五层胶带密封防水。试过头两次,都因风浪太大不敢游,又偷偷匍匐退回去。
这些都是小九闻所未闻的事情,完全超出认知范围。她沉默倾听,试图理解那些风云激荡的遥远岁月,傅山海和江寄余的父辈,所经所历的一切,才是他们真正的来处。
他净过手,递给她一枚新剖的血橙。练完舞后要吃水果,补充维生素。
西班牙有血橙树,饱满成熟时自头顶跌落。有时砸在头上,裂开汁水四溅,颜色血红,散发浓烈的橙香气。
“西班牙人相信,被血橙砸中,会有好运。在香港不是——”江寄余剥开一瓣橙肉放进嘴里,说:“进班房,行话叫‘摵橙’。”
里边每餐牢饭,都要发一个橙子,是大英帝国殖民澳洲时期,遗留的习俗。
他们举着日不落的旗帜,发现了澳洲这片沃土,把国内囚犯一船接一船地运过去开荒。没过多久就发现,一船数百人,能活到上岸的不足一半。海上环境恶劣,伙食又太差,囚犯们大多死于营养不良导致的疾病。
于是运费从按船只结算,改成按抵岸人数计价。后来资本家决定改善伙食,每天发鲜橙,到岸存活率居然提升到百分之九十多。
“言归正传。我爸他们就算泅渡成功,也没办法在那边定居和工作。你知道留下来最有效的方式是什么吗?”
小九摇头。倾听秘密的时候,要很轻很小心,她几乎不发出声音。
“坐监咯。”
渔村的“差佬”经常封地盘,街头查证件,有时设卡拦住巴士,上车挨个搜查。没有合法居留身份的黑户,被抓是常事。
他们逗留时间最长的一次,也只有一年。
一旦被抓,就可能以非法入境罪而入狱,刑期最轻九个月,最长不超过二十四个月。未满十六周岁的,送至男童院和女童院,只需受刑六个月。
两人自幼穷苦,身形都干瘪瘦小,就把年龄报成十四、五岁。第一次蒙混过关,第二次进了成人监狱——最臭名昭著的新屋岭差屋。
一进来先做全身检查,有病治病,以示人道主义。刑满出狱时,体重不能低于进来时的数字。如果不幸轻几斤,会被加刑十几天,直至体重达标为止,很黑色幽默。
五个笼仓一眼能望到头,粗铁丝网围出来的一个仓,只有二十五平米左右。隔着走廊,每个仓前都有一台巨型窗式冷柜。新进来的人,各自领一条毛毯,找个角落蹲着。
差佬脾气差,放个屁都要挨棍揍,赌马输了更拿他们撒气,整人手法娴熟至极。
打骂都还好,最怕是“进雪屋”。把五台巨兽窗机打开,调至最冻。不到半分钟,带着白雾的寒气,突突往外冒,冻得所有人盖着毯子发抖。
一人犯错,全体挨冻,导致犯人之间的气氛如箭在弦,互相斗殴也很常见。
他俩被分到二仓,一个仓关押十几人,卫生条件恶劣,木蚤很凶。
刚来头一晚,江海潮被咬得整宿无法合眼。旁人反而没被咬,都大嚷奇怪。原来是他的O型血,把满屋木蚤全引过来。
在里面可以做事,也可以不做,煮饭、洗菜、洗衣、打扫卫生……不做就没工钱可拿。所谓薪水,也只是一种仅在监狱里流通的另类纸币,到外面会变成废纸。
江海潮耐劳而勤谨,日做夜做,又沉默寡言不惹事,没谁找他麻烦。傅思鸣体力不如他,大多数时间用来与人打交道,观察这个微型社会的运作模式。
他惊讶地发现,有个叫萝卜仔的福建佬,只在里面待了十二个月,竟然往家乡寄回差不多两万生活费。哪怕在外面打黑白工,都不可能挣到这个数,赶上走背运,一个月才做十几天,也剩不下几个钱。
于是他刻意接近萝卜仔。
能在里面混得好的,身边自有簇拥无数,萝卜仔对他不咸不淡。
傅思鸣也不心急,耐心等着,终于抓住机会。
有天晚上,萝卜仔去喝酒跟人打起来,对方的老大头破血流,被提庭开审。
傅思鸣站出来认罪,说都是他打的。对方也喝得稀里糊涂,认不出谁是谁,没提出异议。
于是傅思鸣又被加判七个月。
江海潮先出狱,替他不值。他却比得了减刑还高兴,嘱咐兄弟,去外边等消息,很快就有钱赚。
替大佬背锅不会白背,除了安家费,吃喝照应俱全。
可是钱怎样赚?里面既不能打钱,也不能随意送东西进去。月工资才五百块,万宝路最低二十一包,一天一包都不够。
那种地方,真正的硬通货,只有烟和酒。能直接当货币流通,甚至比货币更灵活,俗话说有钱也没处买。
仓笼里那些不抽烟的,一拿到薪水就全部买了烟,然后转手卖给抽烟的。
有两个家里肯供着的“太子爷”,肯花每包六十的价买进,还是供不应求。萝卜仔烟瘾奇大,一天三包,价格升至八十一包都打不住。于是那两个抽烟的也想转行卖烟,但萝卜仔以扰乱行情为由,坚决不允。
只有傅思鸣得到这桩肥差,是萝卜仔对他仗义的回报。
大佬肯撑腰,有了人脉加一点本钱,就方便上下打点,跟小打小闹的零售不一样。江海潮在外面弄物资,打通运送渠道后,烟、酒、录像带、色/情画报之类,都能往里夹带。
用江海潮在外面提供的账号,卖多少,家属就给打多少,稳赚。
几个月后,新关进来一个模样挺俊俏的年轻人。傅思鸣在里面风生水起,伙食较好,发放的盒饭不怎么咽得下口,划拉几筷子就放下。突然发现那年轻人,从斜对面怯怯地打量,用生硬的粤语说:“兄弟,你个饭仲要唔要?”
他就把饭递给他。年轻人仿佛饿了很久,狼吞虎咽地吞吃。
过后闲聊,年轻人姓柳,福建人。自称有个表兄在香港谋生,已经立住脚,这次是想过去投奔。如果不是因为腿受伤,一定会成功。
傅思鸣想着牢里生意越做越忙,很需要一个懂事听话的小弟做帮手,就肯罩着他。
到傅思鸣出狱,攒下一笔不少的资金。
有了本钱,便可从容谋划。
靠坐监赚这种辛苦钱,还是太慢了。
柳仲言的表弟神来一笔,成了他们改变命运最关键的人物。
“你们原来走的路太危险了。”他提供一条不用长时间涉水的路线,但是要多走几十公里山路,大概走一天半,出事概率小。
傅思鸣拿地图研究过,并不全信,“从沙头角抄小路?一开始上的几个山,军营那么多,又有几个十多米高的岗哨,怎么避开?”
他胸有成竹点头,“能避开的。我先出去等你,给表哥寄信,他会接应我们。”
意思要带他一块儿走。
傅思鸣选择赌一把,信他。
东南沿海地带的原住民,精明是有口皆碑的。天性爱做生意,非常有经商头脑。在巴西那种荒无人烟的热带雨林里,雇佣兵出没的危险之地,都有他们赚血汗钱的身影。从当奸细到卖泡面,无所不用其极。
最后一次尝试,三个人同行。傅、江做了充足的准备。
游过小段湍急的水域,还是要过防潮林。
淤泥下有许多生蚝,最少穿两层厚袜子,能减少锋利蚝壳对脚底的割伤。边境都架设了铁丝网,四、五米高,网顶上的猪笼圈,戳满密密麻麻的尖刺和倒钩,硬爬一定会引起哨岗注意。
再往下是巡逻公路,公路底中间有排水渠——灯下黑唯一的生门。
为防止人爬过去,渠口统统悍上粗铁条。可是咸海水潮汐涨退,长年累月地侵蚀,总有铁条被腐锈掉。还能过的,没多久就会被发现重新焊死。最新行情,要花大价钱才能买到,还得随身携带千斤顶之类的工具,不行就硬破。
爬过渠口,还要淌过几片鱼塘,尽量选离岗哨最远的。轻手轻脚把淤泥洗净,换上带的衣服,万一惊动恶犬就会很麻烦。
他们千小心万谨慎,还是出了状况。
柳家表弟的腿伤没好利索,被树枝绊倒,磕得头破血流,没忍住惊叫一声。
结果引来大群恶犬,死缠着不放。
江海潮举起老虎钳砸死一头,剩下的被激怒,扑上来撕咬更凶。
谁也顾不上谁。柳家表弟倒地后,就没机会再爬起,被恶犬咬破喉咙。他已经讲不出话,血像冒浆一样汩汩地流。用尽力气抹下手腕上一块表,朝傅思鸣的方向丢去。
他是走不掉了。
江海潮力大无穷,护着兄弟边打边跑。狗群的首领狂性大发,朝傅思鸣面门狠扑,爪牙锋利,直取咽喉要害。
江海潮眼明手快推开他,自己挡在前,胸膛被撕开一道十几厘米长的口子,皮肉翻卷开。
还有几条狗咬紧他俩的裤角不放,只能硬生生一步一步强拖着走。不知道拉扯了多久,狗觉得已经不是它们的地盘了,便陆续松口折回。
沿途心惊胆战,多害怕犬吠声让哨岗上的人注意到,还好没有。
逃出生天,夜色也渐退。
他们衣衫褴褛,走到街上巴士站等车。香港的麻雀都好大胆,在脚边跳来跳去不怕人。
隔几分钟就有一辆双层巴士驶过。呵,大英路虎,在对岸见所未见,想都不敢想,才两块钱就能坐。
两人赶着上去了,刚要投币,突然发现车上的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们。江海潮当时就冒冷汗,怎么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他俩是偷渡过来的?
得亏傅思鸣机灵,往身后打量,原来都在排队,遂扯着他往最后边排队。
上二层坐在最前排,好好享受第一次坐路虎。
钱还在,命也没丢,从此打开另番天地。
柳家表弟的遗物,只剩那块表。傅思鸣始终紧捂在贴身处,带到香港,交还给他表哥。
“那个接应的表哥,就是柳绰云她爸。”
父辈的渊源如此之深。
微时结交,生死过命,又一起闯出泼天富贵……末了何至于此。
没钱的时候,一个饼能掰两成半分着吃。三个和尚抬水呢?谁都没得喝。古往今来的戏本里,父子阋墙,兄弟反目,要么为权,要么为财,要么为色。
钟年年才是导致他们分裂的根源么?
美丽的女人稀缺,美丽又聪明的女人更稀缺,美丽聪明还懂得装傻的女人,是稀缺中的稀缺。她不是一个饼,没法拆两边。
年年自嫁给江海潮,漫长的十年婚姻,始终风平浪静。她和傅思鸣那段扑朔的过往,渐渐从公众的印象中淡去,无人再提。
傅思鸣一直保持独身,连绯闻女友也无。外界纷传他身有隐疾,甚至连偏好男色的离谱谣言都编排出来,但他从未试图澄清。
身为鸣潮最大的持股实控人,孤影伶仃,且膝下凋零,难免招引觊觎之辈浮想联翩,耍出的手段层出不穷。
在江海潮独子的周岁宴上,他郑而重之地将其收为义子。紧接着,在律师团见证下修改遗嘱,以受赠的方式,让这个才一岁的婴孩成为鸣潮最年幼的股东。并指定由生母钟年年担任法定代理人,代为行使其股东权利。
如此便算大局已定,他们的三角关系,看上去愈发稳固,水泼不进。
直到江寄余五岁那年,集团的核心业务困于瓶颈危机,被竞争对手合纵打压。
当时鸣潮刚在香港联合交易所上市,所有主板挂牌,迅速跻身港股酒类流通第一股。它也是前后七年以来,首只实现资本上市的白酒股,不知惹来多少眼红。
高盛投行是鸣潮酒业这次上市的联席保荐人,然而上市首日,该股一开盘就惨遭滑铁卢,大跌近18%,总市值从350多亿港元缩水至290亿港元。
没有任何个人命运,能脱离时代而存在。鸣潮困境的成因,除了业绩持续下滑,外部之变也是重要推手。
国际消息风云突变,资本大国发言人就众议院通过某条债务上限法案一事发表声明称,决不会签署该法案。经济分析师称,这很可能会引发危险的金融危机并导致经济衰退。
上市后首次报亏,既有金融危机导致酒业受冲击的因素,同时也对鸣潮原有的大流通模式拉响预警。战略方向必须调整,不得不探索别的生路。
经过决策者深思熟虑,鸣潮开始搏命转型。
江海潮主张把市场重心拓往内地,并主动担任推广之责。后面连续在大陆召开多场品牌云合伙大会,确定了开店、招募加盟商、寻找合伙人的策略,短时间就开出十多家加盟店。
鸣潮在香港独享风光太久了,市场拓展进程中,不接地气的弊端不断出现。
他们的首批门店,大多选址在高端楼盘,希望在写字楼开拓企业团购业务,很快发现此路不通,又逐渐转到临街店面。其中一家旗舰店,装修材料从深圳发来,纠缠一年都未能竣工,各种费用投进去数十万——类似的失误,仅是冰山一角。
在这之前,鸣潮携手内地知名白酒品牌,利用酒栈、超市打通B端和C端渠道,上游资源优势明显,市场投入也很大。
但集团的战略基因,很难在短期内突变。
鸣潮作为传统资源型大商,擅长拿到资源再转手销售,缺乏精耕细作,团队能力也没跟上。江海潮已经明显感觉到卡在中间进退两难,却无法及时断尾。
这种转型属于“烧钱”,市场没有烧起来以前,停止投入等同一切归零。接下来连续三年亏损,财报一年比一年难看,市场后继乏力。
搏命式转型不仅没成功,反而加剧市场和财务状况恶化。资本市场对鸣潮的未来,已经用脚投票。
有业内人士分析,当年鸣潮上市首日股价大跌原因,是没有基石投资者。在以往港股大盘股招股中,大盘股必须要有基石坐镇,否则,可能意味着这家企业估值虚高,投资者不感兴趣。
致命缺陷早就埋下。
内地拓展折戟沉沙,累计净亏损额高达21.75亿港元。市场萎缩下滑,业绩持续亏损,资不抵债……受此影响,集团很多项目陷入停滞。
若无法度过危机,很可能面临清盘重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