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万般疑惑,沉默良久,揉着太阳穴,用探究的目光望住柳绰云。
她倚在沙发里,埋下头作势又要哭。表情委屈纠结,痛苦有些过头,唯独找不见恐惧。
若本来两情相悦,何至于难受得这样夸张?
细打量,嘴角还带有一丝压不住的得意。头发从脸颊两侧滑落,遮遮掩掩地隐藏了,年年不能确定。
“阿绰是我看着长大的,”
半晌,她淡定地开口,语速像古董座钟发出的滴答声一样,节奏均匀沉稳。
“我把话放在这,一定会给她个交代——不过,还要听听山海怎么说。越是要紧的事越急不得,缓则妥善周全,也是不想怠慢阿绰。”
柳仲言比较沉得住气,此时方开口道:“怪我教女无方,闹出这样的笑话实在惭愧。让人非议柳家舍出女儿去攀龙附凤,柳某人丢脸就罢了,她一辈子还长。不管怎样,名誉是要紧的。”
绰云僵了一下,“爸,我是被欺负……”
“长辈说话,哪儿有你插嘴的份!”柳仲言厉声呵斥女儿。
小会客厅气氛紧张沉闷,每个人脸上都显露疲态。
年年叹口气,“仲言你放心。该负的责任,我们绝不推脱。”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傅山海,态度简直可以用冷酷恶劣来形容。
他很愤怒:“我没做过,负什么责?!”
柳与徽气得发抖,一拳砸在他下巴上。
傅山海不还手,拒不道歉,也不肯认。
年年只想弄清当晚到底发生什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除了斩截否认,不肯多吐露一字因由。
这显然难以令众人信服。
不能说,是说不出口。
我不能同女人亲近。他知晓自己的身体,隐藏着一个沉寂的秘密,如同庞贝废墟之上,覆盖着厚重火山灰。
清醒亦不能够,更何况深醉不省。
用强?柳绰云实在高看了。他冷冷苦笑,只觉整件事荒诞又恶心。
但凡秘密,总有不能揭晓的理由。
最后峰回路转,契机也实在出人意料。
从小照顾他的沈阿姨,犹豫三天之后,拿给他一样东西,说:“阿海,你看看该怎么处理。我想,柳小姐也是年纪小不懂事……我又不敢交给太太……”
那是一份影像资料。
谁也没想到,休息室的书架上,会悄悄放置摄像头。
沈阿姨的丈夫陈叔,是傅思鸣的司机之一。人到中年发了昏,跟新招来的女佣勾搭成奸,常在这僻静的房间幽会苟合。男人自从有外心,性情大变,对沈阿姨苛刻挑剔,动辄吼骂恶声恶气。
他的磋磨日渐变本加厉,沈阿姨起了离婚的念头,对方却耍无赖,甚至动手恐吓。到底是丢人的家务事,沈阿姨实在气不过,苦于手头查无实据,想拿住对方把柄,便想出这么个法子。
结果阴错阳差,成为无可辩驳的证据。
监控设备电源独立,不受中控断电的影响。高清夜视镜头,把当晚房内发生的一切,巨细无遗记录下来。
这份摄录影像,只有柳与徽看过,傅山海从未打算公开。
荒唐闹剧高开低走,最后只悄无声息地辞掉一个司机和女佣。
百口莫辩的处境,他全部沉默以对。
要顾虑的方面很多,一则怕伤及柳家颜面,更是不想让柳绰云难堪。如柳仲言所说,女孩子的名誉要紧,她才十九岁。
傅山海不想责怪她,也不能原谅她。
所有压力和谴责,唯有独自承受。
柳与徽弄清楚始末,百感交集,为难又愧疚。这份担待多么贵重,他不敢节外生枝。同时心里也明白,傅山海和柳绰云的关系,将彻底止步于此,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蒙在鼓里的傅思鸣夫妇,向柳家摆酒道歉,把善后事宜料理得郑重而体面,几乎默认了绰云就是未来的儿媳。
时间会冲淡一切。傅、柳联姻,亲上加亲。青梅竹马成佳话,哪里算得上丑闻呢。
表面如常,貌似她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事实上很多东西都变得分崩离析,且难以挽回。
他知道她做了什么,她也知道他知道。尽管从未有过责怪,甚至只字不提。
柳绰云后悔过,但也于事无补。仍执拗地坚持着,相信总有一天能化解心结,打动他的铁石心肠。
因为太爱一个人犯的错,终究不能算罪无可恕吧。
反正不是她,也不会是别人。绰云悲哀又固执地想。
千里万里追随他来岭南,待在穷乡僻壤受苦,她下了无比巨大的决心,视作行动上的道歉和挽回。付出总会被看见的,她要让他明白,只有她才是最适合站在他身边的人。
可是他眼里什么都看不见,完全关闭了通往心底的那扇门。
原来不是她,还可以有别人。
绰云觉得自己像个慌张的小丑,进退失据,一时信心满满,一时患得患失。
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小戏子,凭哪点让他鬼迷心窍?
干脆利落地削权夺职,把她从项目核心摘出去,无异于亲口给她的努力宣判死刑,“我不需要你,从来都不需要。”
可是来不及了。她已决心这样一路爱去,沉堕亦或沦丧亦罢。他是她命定的劫,人生之初的遇见,斩不断躲不开。
晚来有雨,一直不停。
排练室灯光隐在厚重丝绒帘后,不知疲倦地亮着。
“世间爱如此稀薄,就像……无论如何用力也不够的空气。”江寄余把手掌贴住小九的腹,低道:“是不是觉得胸口疼,肺快炸了?”
他教她如何在最剧烈之时,调整呼吸。
在专注与力量之中,缺氧。小九胸腔剧烈起伏,心脏狂跳,喉咙痛得眼目模糊。
“舞蹈依托‘对抗’而存在。”他的嗓音魅惑如巫。
多奇怪,巫才有的虔诚。
什么是对抗?江寄余抚上她的脸容,“舞者的表情去了哪里?”
不可以忘记眼神和嘴角,要面带微笑。无论舞步多么激烈,不能顾此失彼。
该扬起的扬起,该压低的压低,身体就有了张力,有了美。
纵跃到高处,是跟引力的下坠拉扯对抗;旋转是跟平衡的对抗;抱身是对打开的对抗。
有时双脚在疾速跳跃,上身依然要维持不动。
她试着理解,如何在一呼一吸之间,寻找存身的空间。
快其实很容易,慢就最难。足底如踩刀尖,心头起了火,也要忍耐,要慢。
提升、蜷缩再舒展,全身每一块肌肉都被拉伸到极致,非常痛且紧张。
原来肉身的存在,以痛为基石。愉悦是悬浮的,容易被覆盖和遗忘。唯有痛楚,深刻敏锐难以磨灭。
越痛,姿势越扎实,只能用感官去体会,没有任何参照。因为练习可以作伴,但到了表演的时候,可能只有独自一人。
她于是学着改变姿势,一个到另一个,再一个,寻找高度和飞扬。
很慢地收梢,招展的双臂如翼,缓缓垂落、合拢。
大颗汗水,吧嗒落在深色地板上。
“明白了吗?”江寄余很满意,挑起她汗津津的下颌,“对抗不是目的,斗争是为了得到和谐。”
所以斗争将永不停歇。
鹧鸪渡的搬迁事故,没消停多久,波澜再次顿地而生。
这次矛头并未指向苗端午,但苗家老宅在一片摧枯拉朽之中得以保全,却是明晃晃的导火索。
不患寡患不均,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有传言称,苗家不仅片瓦无损,拿到的补偿款,比所有迁户加起来还要多。
空穴来风必有因,从哪儿吹起的不重要,总之愈刮愈烈。
江寄余最擅长隐身。幕后的刺客,只需轻轻吹一口气,就有好戏连台。
寨子里外出谋生的年轻人,陆续都回来了。他们不是街头混混,也不是无业盲流,不会采取过激手段,带来的群体施压更为棘手。
项目进展再次停滞,障碍重重。
丘陵地带的葡萄园区,部分种植区在山坡。地势环境独特,中间高、四周低,给引水带来极大不便。
葡萄已进入花芽分化和新梢生长期,及时补水最重要,必须抢抓节令。
按原规划,要从二十多公里外的青狮潭、天琴等水库将水源引入,当务之急是疏通水渠。
沟渠年久变形,排水不畅,各处皆有损毁冒露,且杂草丛生。
因渠道太长,分阶段的施工,很容易被人从中阻挠破坏,而且很难及时发现和制止。
从法理上,这些年轻人有组织地破坏生产经营,造成财物损失,是足以入刑的。但若公事公办,无异于把矛盾激化到巅峰,园区将永无宁日。
偏远之地和发达都市,价值体系完全不同。尤其山野村寨,人们更愿意遵循民间自发形成的秩序,秉持着朴素粗粝,也异常顽固的是非观。
在傅山海忙于处理这些棘手之事的同时,江寄余的舞排到最后一个故事:The Moon Falls a Thousand Times.
月落千次。
这支舞蹈的创作里,融合了两个来自伊朗的民间故事。
一头非常骄傲的豹子,瞧不起任何人。有天晚上,豹子发现天上的月亮,孤悬皎皎,于是试图取而代之。
它爬到悬崖顶,纵身一跃,试图抓住月亮,摔得粉身碎骨。
还有另一个关于豹子的故事,是一百年前,发生在小村庄坎德卢斯的真实故事。
名叫米娜的女孩,和豹子从小一起长大,成为非常好的朋友。一名追求米娜的男子出于嫉妒,射杀了豹子。
米娜深情地扛起豹子朋友的尸体,举着火把,走向森林深处,再也没有回来。
这两个故事,被编舞巧妙相融。
在他的舞蹈里,豹子被嫉恨它的男人追逐,自知逃不过被猎杀的命运,于是拼尽全力冲向悬崖,想拥抱月亮。当女孩每次抬头仰望夜空,明月里就有它的轮廓,他们将彼此映照,再不孤单。
舞之末梢,是小九扮演的女孩米娜,高举火把,与豹魂归隐于密林。
江寄余化身猎豹,与女孩盘附相缠绕。肢体的线条,柔韧又凌厉,腰身紧实,如豹。
“我把月亮倾倒在他们脚下,以敬豹子在月亮之上的愿望。”
她昂首,凝望灯光如月般的晕圈,默念这句话。是江寄余写在动作设计脚本里的一行句子,字迹歪斜潦草。
册子到处涂满凌乱短句,或许来自于创作时的灵感,被随手记录。
他们的排练结束了。
但舞蹈之外的讲述还未落幕。
小九和傅山海之间,隔着无数现实,总是聚少离多。她未曾想过,触摸和他有关的,遥远的过往,竟然是用这种方式。
从另一个跟他有着深切血缘,却敌友难辨的男人口中,次第浮现。
“上次讲到哪里了?”江寄余把药油涂满掌心,揉热。
一场倾尽全力的舞,血肉的对抗博弈,类同做/爱,带来餍足的松弛。
通常这时候他心情比较好,神情透出一股慵懒柔和,愿意耐心细数回忆。
小九的足踝握在他手中,静静伏栖。
剧烈过后平息的身体,在满壁雨水浮动的光影中,那么洁白,那么无辜。
“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傅山海,为什么总针锋相对?”
她不自觉地,收紧了肩胛。身体比心先做出反应,姿势是承当的蓄力。
这两个人之间,从来弥漫着无法忽视的敌意,既克制又针锋相对。平静冰面之下的暗流,酿成一团巨大的谜,谜底一旦揭晓,她怕担不起。
可谁又能拒绝悬崖上的果实,黑暗芬芳,气息何等诱惑。
“放松点。”他淡淡笑,眼中一片深灰雾气。
所有生命的存在,都是时间万变里,遗留的伤口——江寄余这样看待己身的存在。
放松和对抗,哪个更难?力量和美是相违背的吗?
九岁之前,他还叫江潮生。
那是年年嫁给江海潮的第五年,终于生下独子,享尽万般呵护都是寻常。
因傅思鸣不肯成家,且将他认作义子,真正视若己出。所有人都默认,这孩子将是鸣潮唯一的继承人。
这种半黑半白的商贾人家,虽不是老钱,也有丰足的信托给后代托底。自幼衣轻车肥,滋养出举手投足间的雍容贵气,历经风霜仍难洗去。
他是守成的一代,用不着像父辈一样舔血搏命,骨子里很有些奢靡习性,精心养成的风雅志趣,呼吸般如影随形。哪怕隐姓埋名漂洋过海,随钟兆淇受尽人间磨难,金蝉脱壳而成为如今倾倒众生的江寄余,是太容易转化的角色。
都已不必多提。
相比江海潮惨死牢狱,杀父夺母分崩离析的背叛之痛,实是不堪一提。
遥远的都市传奇里,港岛遍地黄金。
那是八十年代的香港,是一个极其独特的存在。危险而生机蓬勃,似一片热血莽莽的丛林,机会俯首可拾,雨水般丰沛。
它有着相对严谨的制度和自由的空气,大时代风云激荡,既保留汉衣冠的传统,也演化着日新月异的现代司法。
宏大的对决,在碰撞中留下裂隙。许多微尘般的男男女女,不甘逐流,赌上全副身家性命,也要跻身进冒险家的乐园。
傅、江两兄弟,就是其中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赢家。
再往前倒推十年呢?鸣潮的发家史隐晦不明,最早可以追溯到他俩结伴谋生的落魄辰光。
七十年代的港岛还不是明珠,仍被称作“渔村”,也孕育着迷惑人心的繁华。四大渔村之首的香港仔渔村,全盛时期渔民人口达五万之多。
一水之隔,这边夜色沉寂,那边已灯火璀璨漫天。
偷渡去“渔村”的,以广东仔为主,台山和增城占其中九成。
深夜的对岸,霓虹千盏车马不断,真令人向往。
然而真要靠近,比横跨天堑还难。
傅思鸣和江海潮,都在贫民窟长大,一对儿难兄难弟,挣扎活到十几岁殊为不易。当哥哥的孤苦伶仃,做弟弟的好歹是个男人,连老母亲也养不活,够丢人的。
出身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命运,但他们都不信命。
回不回头,要先撞过南墙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