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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积年尘灰

冲突稍触即发。

龚叔悄声告诉小九,这伙人折腾有段日子了,隔三差五聚众滋事。刚开始是往院里丢死狗死耗子,端午势单力孤,一味忍气吞声,恶劣行径便逐步升级。半夜水缸被砸破,井水里倒入秽物,屋顶丢大串燃烧的炮仗,腥臭猪血泼门……

连累左右无法安居,都不堪其扰,然而束手无策。试过报/警多回,痞子们一哄而散,过后又故技重施。

这次阵仗闹得尤其大,为首的恶棍开车把院墙撞塌,险些砸伤在附近玩耍的孩童,才引起村民群情激奋。

端午态度坚决,不可能同意搬走。只有小九知道,他是想留在这里守着鹧鸪渡,和或许永远不会再回来的翠嬢嬢。

那年秋天,她就是撑着独竹,只身从水上飘然远走——只留下一把梳子。

大叔去镇上把小九找回来,意思让她劝劝端午,莫吃眼前亏。

骂战愈演愈烈,不知谁捡起砖块,砸碎汽车的挡风玻璃。

僵持的平衡无以为继,两边陷入混战。

妇女们护着孩子,惊惶四散开。青壮都外出谋生,村民数量占优势,却是老弱病残居多。真动起手,占不着便宜。

原始的搏斗。恶棍横冲直撞如蛮牛,电锯一拉火花乱闪,人墙很快撕开道口子。

那是一双扎纸活的手,纤细灵巧,然而握不紧柴刀。端午的轮椅被踹翻,滚跌进尘泥。他的上半身和双腿,仿佛两块各自独立的积木,胡乱拼凑在一起……自腰部以下,折叠成令人心酸的形状,连呼吸也没有力气。

头发染成糟乱的黄毛小子,趁乱冲上前,举起铁铲要往他后背砸落。

“阿舅!”小九失色惊呼。

龚叔拦不住,眼看她奋不顾身扑出去。因着慌张,脚步更不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瘫软在端午身上。

逃不掉,所以豁出去。把心一横,闭紧双眼,丢了魂似的动弹不得,只等那致命的一击落下。

血肉受到钝重击打,会发出沉闷响声。

可是没有痛楚。

黄毛惨叫着飞摔出去老远,捂着被狠踹过的胸肋,痛不可忍地翻滚。

她迷惘了。

狰狞天地中,勉力抬起头,眼中迸出急泪,突突乱冒金星。

高大的身影涨满她全部视线,什么也看不清。

为首的恶痞盛气凌人,啐口唾沫便问:“你他妈是什么东西?”

刚要甩开膀子靠近,被涌上来的黑衣人七手八脚摁住。双臂反剪在背,关节扭出咔咔声。竟是个硬骨头,两条腿靠蛮力支棱着,不肯屈服。一记足尖踢进膝窝,也就跪下了。

傅山海厉声:“让他想清楚,会好好说话再开口。”

话音落,手下捞起一大团腥臭黄泥,连汤带水全塞进那人嘴里,顺势糊满整张脸。

混乱很快平息,他带来的人手脚利索,有条不紊地控住场面。

“别怕。”他抱起她,小心托着脸,如捧青瓷细玉,在耳畔低声:“是我,我来了。”

怀中人瑟瑟抖动,神魂未定。断壁残垣间,她找不回自己。

但觉浑身都痛。

戏伶或舞者,是痛楚的专家,自幼熟知各种痛,都不是这一种——如果你静静进入我的生命。

小九眼睫轻颤,“你来了……我就没有家了。”

傅山海动了动嘴唇,默然,心底有兰花揉碎的悸动。手臂收拢更紧,下巴抵住她的额。

怎么会没有呢?如果你愿意,我会给你。当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惊吓到。

端午伏在龚叔背上,浑身软得像融化了的糖,四肢就那样吊着晃荡,随时准备漏下来。他的眼神却清醒,侧过头,静静望这一幕。

高山上的葡萄园,还是落成了。

鹧鸪渡附近的原住民,陆续迁往琴台镇——却唯独,留下苗家祖屋,块砖片瓦不许动。

理由是果园需要人看守。

至于双腿瘫痪多年的手工匠,要怎么巡视占地近万亩的葡萄林,无人细究。傅山海当众抱起端午的外甥女,只在乎她有没有受伤,刹那流露的情意无法掩藏,都有目共睹。

渡口恢复短暂的安宁。

翘板没有两端平,这头摁下了,那头总有人要付出代价。

来历不明的街痞混混,暴力驱逐村民,险些闹出大事,没可能稀里糊涂揭过不提。

坚持不肯搬的村民,至少五六十户,论刺儿头还轮不上残疾的端午,何以唯独先针对苗家折腾?

查到一半,傅山海大致有数,就此打住,不再继续往下追究。同时用最快速度,干脆利落地重调人事任用。

项目重大,需要互相配合的团队也多,牵一发动全身。风声鹤唳愈紧,柳绰云坐不住了。

“柳小姐不好意思,傅先生吩咐过……”

各处眼神闪烁,态度为难且委婉地,地表达出同一个意思:她不必过问,他们也无须再向她交待。

怒气冲冲跑到秋暝居,和往常一样径直闯入。她知道傅山海这个时间肯定在,人还没见着先大声质问:“Steven你给我出来,躲什么躲?”

没想到除了他,还另有旁人。

她从未见过的中年男人,在官帽椅里交架着腿。梳光亮油头,衣履精致时髦,却有种微妙的不得体之感。

那种活了大半辈子,只仰仗祖荫的纨绔,透着养尊处优又无所事事的松弛,商贾之家尤其多。从年轻浪荡到老,也无非是类似的调性。

眼前这个人,又不完全像。举手投足间,透着金玉其外的破绽。

尽管姿态并不端正,却落座于上首。

明显混淆了主客之分。

相反傅山海站着,单手抄兜立在窗前,把一份东西轻飘飘扔回桌面。

“这是谁经手的项目书?回去好把人炒掉了。水准相当糟糕,做得像弹幕。”他神态淡淡的,“看完实在头疼啊……”

调子轻软,内容却并不客气。

气氛太过反常。柳绰云突如其来的吵闹,掉地硬是无人接。

甚至没为他们互相介绍。总之完全无视。

钟兆淇当然听见了,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往她上身转,从头到脚看遍。他以长辈自居,自觉理直气壮。

一边被无视,一边被无礼地打量,她心头怒火更甚,“傅山海!我问你到底什么意思?!你——”

“没你说话的份!”他蓦地回身一指,字字清厉:“千灯的项目,你以后不许再插手。没能耐的事别勉强,省得害人害己。嫌山里闷,可以回香港。”

柳绰云浑身煞白,从头皮到脚趾。他在她面前,从未那么凶过。

一时怔怔。

若柳与徽在场,便能会意,这弦外之音,并不全是甩给她听。

钟兆淇仿佛被隔空打脸,面色顿时尴尬。

傅山海不看他,只把目光逼向送上门来的棋子:“你听清楚没有?再敢自作主张惹是生非,我保证后果比这严重——别让你哥为难。”

“……为什么?”这话出口就是折堕。她分明晓得的,应该扭头就走,可偏偏做不到。一片一片,把尊严撕成碎片让人踩。

钟兆淇讪讪地,找个借口告辞而去。

临出门,还听见身后沉冷如冰的嗓音:“何必明知故问。”

面对他一反常态的咄咄,柳绰云十分惊惶。

她是无措,但并不无辜,自己也心知肚明。假借公事泄私愤的事,已被他察觉。

“我没做错。事情交代下去,那些人具体怎么办的,我干预不了。那破院子不是还好端端的么?就为这冲我大喊大叫,不觉得可笑?你不是三岁小孩子,玩归玩,该有点分寸,搞清楚远近亲疏。”

稳住气息,说完这一长串,她整个人其实是恍惚的。在无边之暗中,一遍遍寻找出口的窒息感。

必定投石入水,不会得着任何解释和回应了。

他们是吵不起来的。太熟悉,至亲也至疏。

缄默片刻,他果然转回身,再次面朝窗外,只留给她背影。无情无绪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让我安静一下。”

“后果也分先来后到,我等着。”

走时动静,和她来时一样震动门廊。

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呢?

从头拨数,三年前。

她又忆起那段未完成的插曲,并不认为自己做错,只有满怀的惆怅和遗憾。在傅山海的感受里,肯定完全相反。

大抵如柳与徽所言,是场弄巧成拙的闹剧吧。

若非如此,他眼里从来看不见她。尽管身边也没别人,可同样找不出能容纳亲密关系的位置。

她被关在门外独自徘徊,一等就是那么多年。同游共栖地长大,最长久的分离,是他远赴意大利留学。彼时年纪都还小,连长辈也觉得不用急。

直到Nune之死,眼看他平白惹祸上身,搅得家宅不宁。傅家沉没货轮,放弃贸易航线,付出更多不便摆上明面的折损,才勉强平息事态。

柳绰云很委屈。两个人之间,既无承诺也毫无确认,连伤心都没资格,哪儿来的立场开口质问。

惨痛的涟漪,绵延在往后的岁月里,不曾消失。傅山海看了很长时间心理医生,从此在身周竖起一面无形而坚固的屏障,选择封闭自己,对异性更冷淡回避。

忍耐太久会滋生怨怼,非做点什么不可。他不来,那么她主动走过去。

苦于难寻良机。

那年他深陷学术丑闻风波,负面消息满天飞。被导师公开割席,事业也遭停滞,一度非常消沉。

柳与徽曾无意中提到,导师的女儿Ambra对傅山海颇有好感,不过是玩笑口吻,却埋成柳绰云心头尖刺。Nune死后,几乎没有同学敢轻易接近他,害怕无端受牵连。对他表示支持和关怀的,只有导师一家。

国际交流合作的项目,名额紧张,筛选也异常严苛。傅山海流言缠身,正常情况下,应该回避竞争。如此难得的机会,是Ambra设法替他争取到。

要跟随团队远赴大西北,至少两年才有望收梢。

他急于从学姐之死的痛苦里抽离出来,繁忙艰巨的工作,是最合理且有效的避风港。几乎以溺水之人抓紧浮木的心态,迫不及待收拾行囊。完全忽略身边殷殷的目光,含着多少失落和不舍。

没想到离开才不到半年,再次铩羽而归。

正赶上柳绰云的生日。

如果不是出了事,他决不会为此专程赶回来。

原本是个低调的家庭派对,但傅家生意做得大,交游四通八达,还是挤满红男绿女。

宴客厅里名流荟萃,巨贾如云。舞台上还请了小明星跳舞献唱,一派繁华盛景。

傅山海素来滴酒不沾,量不过尔尔。场面上却不过,混着喝了几杯红白,推说头疼就去二楼休息室歇着。

满怀心事,酒入愁肠后醉意愈发汹涌。

切蛋糕的仪式,他都没露面。

柳绰云毫不介意,端着切好的蛋糕和醒酒汤,亲自送上楼,又把佣人支开。

傅山海头很痛,初时只打算躺一会儿,结果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仿佛有人靠近。额间有轻柔的抚触,从眉梢眼角缓慢滑入衣领。

具体发生过什么,他其实并不清楚。

无论事后如何努力回忆,所有场景都怪诞破碎,像西洋镜里光怪陆离的画片,极度缺乏真实感。

只记得被一阵巨大的嘈杂所惊醒。睁开眼时,房间黑沉沉,耳畔有连绵不绝的抽噎声,是女孩子在压抑地哭泣。

“……谁?”

他四肢尘如灌铅,勉强抬起胳膊,揉拧胀痛的眉心,嗓子哑得自己都认不出。

哭声更一发不可收拾。

微弱烛火骤亮,撕开昏昧的口子。声光杂沓,一下子齐齐涌入。

眼前重影错落交叠,他终于看清楚,身边掩面呜咽的女子是柳绰云。

那日她穿中式古典元素的礼服纱裙,熠熠的银线,好一派花团锦簇迷人眼。领口至斜襟的凤尾琵琶扣,盘得细密,然而不知何故,凌乱地扯脱至腰际。

她将双臂交叠身前,捉襟见肘地掩着,不让它彻底滑落。还是欲语还休地,露出小半雪白肩背。

这倒也罢了,值得一提是尚在流血的耳垂。现在不流行硕大夸张的耳环,偏她却喜欢,也只有她戴得出那种好看。耳环少掉一只,似被暴力扯脱,伤口的血顺着颈项,蜿蜒出触目惊心的红蛇。

夜空隐约滚过雷声。

暗蓝闪电划过,照亮的一瞬,才发现门口纷乱又静定的身影。

人人屏住呼吸看他俩。

傅山海躺在床上,长久回不过神,脸色疲惫,神情无限迷惑。甚至是有点无辜地,苍白如同石像。

逐渐找回知觉,他依旧无法动弹。身上齐整衣衫,一件一件,散落在很远的沙发、茶几和地毯上。

莫名切断的电源突然恢复,屋内通彻雪亮。

钟年年率先上前,拿外套裹住柳绰云,细语轻声:“阿绰别怕,跟我来。”

她的镇定,让事态没有变得更糟。

当然,这是在傅家私宅发生的小小“插曲”,于旁人无干。宾客都有头有脸,各自识得轻重,不会有任何不体面的风声传出去。

但毕竟,很多双眼睛都看见。

心照不宣,也是一种更隐蔽的众口铄金。

柳绰云才十九岁,在生日宴会的当晚,衣衫不整哭倒在傅山海床上。

一时冲动也好,酒后乱性也罢,做长辈的须出来担待。

她似受到很大惊吓,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谁来问也是沉默,问急了就咬住嘴唇落泪。

不承认,也不否认。

搞得扑朔迷离又无可辩驳。

熬到天快亮透,才肯开口,只说:“别怪他。”

年年好耐性,冷静地察言观色,“不怪他什么?这事非同小可,你得说清楚一点。我不是在偏袒自己儿子,但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事已至此,藏着掖着没必要,免得造成更大误会,坏了两家的情分。”

绰云有点发愣,抬头看柳与徽。

年年抚摩她的脸,轻轻转过来对住自己,说:“这事非同小可,在场的只有你和山海,旁人帮不上什么。你也不必有顾虑,想好了就慢慢说。”

“我不是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孩子,不会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绰云嘴唇颤动,含糊道:“当时他醉得厉害,我只是想喂他喝醒酒汤。后来灯一下子全灭掉,屋里特别黑。他可能一时糊涂,也可能情不自禁,我们本来就……可是我还没有心理准备。不过,我哭了他就放开我了……年姨,不要怪他。”

屋内静极。门特意没关,柳家父子在套间外听得清清楚楚,表情变幻莫测。

这番话坐实了一部分,又巧妙地留有余地——指傅山海的确做了不该做的事,但及时悬崖勒马,没到那地步。

性质却是同样严重的。 WBoyxI0yJY7Tcr90/i0yc98O5u5W8cCuqPWIZ78Cfgjopq3aEZOw/sJQY7fvEQx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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