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最简单的,往往最艰难。
四秀毕竟是戏曲出身,对大型歌舞集表演、舞剧的创排都十分陌生。
连翘很累,每天都身心疲惫,手变得好重好慢。离开戏曲舞台,她一直找不准妥帖姿势,去拥抱这陌生的节律。
总是跟不上远绸。
他们的默契不见了。再也无法找到一个相对平衡的边界。
跳舞跟唱戏一样,两个搭档的节奏,要你进我退,你高我低,张弛有度,才有韵律感。
她很容易紧张,节拍错失半个点,浑身都绷直,头脑一片空白。
远绸丢不下文武生功架,节奏较为铿锵,是大鸣大放的视觉冲击。连翘的身韵若不够自如松弛,就无法缓解他的尖飒和锐利。整个一场舞跳下来,观众的眼睛也会累死。
跳来跳去还在初级班。鬼打墙一样,在原地徒劳转圈。
小九和远绸的课程,已经把她甩开老远。即使常常挨骂的凤立,进度也强出许多。
秦南枝跳舞的时候那么凶。像一头冶艳凶悍的母豹,个子娇小,爆发力极其惊人。
他们渐渐明白,为什么她只能和江寄余搭档。除了这个如魑如魅的男人,尚无人能匹配此等锋芒。
不是没有过别的男舞伴,从她进入江寄余的舞团,亲自教带的舞伴,换了一茬又一茬。
谁和她配舞,都坚持不过半年。受不了那种目中无人的气焰和骄傲脾气,凡跳错一个舞步,便得到不留余地的讥讽。
凤立没少挨骂。南枝肯悉心点拨他,但目光永远挑剔而轻蔑,连回答问题都带着反诘的语气。
动辄得咎,但他从未想过放弃。
甚至他不再爱哭。
“哭也没用。她不喜欢人掉眼泪。”
南枝的舞,闯入他寂静微小空间,灵魂因此有了裂隙,不再看到原本的自己。
当她突然疾速地敲击转身,一口气接连旋转不停,眼睛里闪着兽光。
悍烈妖娆的,极致的女人,成为曲凤立的镜子。映照其中,才终于从乾旦的女形里脱胎剥出,不再被性别的颠倒认知拉扯。
怎样在舞的叙事里,做一个男人。或许他用尽毕生精力,也不能跳得像她那样好。正因为有些东西永难企及,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才会拼着路远马亡也要忍痛挥鞭?
花旦是女人中的女人,但连翘找不到自己在舞蹈里的位置。
不得不悲哀地意识到某种事实,她和韦远绸,早就有形无神。
戏台上,公子只有唯一的小姐,霸王只有虞姬。但在一场又一场不同的舞蹈里,没有她还可以有别人。
他无法停在原地等她。
总练不好,会忍不住摆脸色。
连翘僵在原地,又羞又恨,胸口剧烈起伏,拼命把泪蓄在眼眶。
宽阔镜子一览无余,照尽她无处可藏的不堪。从未如此刻般,觉得自己的身体丑陋、笨拙而庞大。
“不,这样不对。”
南枝晃悠悠从外面进来,扔掉手里半支烟,就亲身示范给她看。
“侧腰往里收。”手掌冰凉柔软,按住连翘胸下两寸,若有所思道:“背还可以再薄一点。”
跳舞的人,要非常瘦。运用的全是日常用不到的小肌肉,手指、脚踝、足尖侧……
岭南绵长的雨季过去,入了夏,天空清澈蔚蓝。
课间休息时,学生们嘻嘻哈哈跑出来喝水,抹汗。脱掉鞋子,按摩脚掌。
总会痛,习惯了也还是痛。
如果头晕,要马上吃东西补充体能。也不能乱吃,通常切半根青瓜、西红柿,加一片火腿,夹在面包片里。
连翘很想吃但她不能。
看一眼饭盒,合上盖子,推开。等人走光以后,把里面的几块鱼肉和青菜挑出来吃掉,剩下的全部倒进泔水桶。
拼命地节食着,让四肢变细,轮廓收紧,背再薄些。
无人知晓这隐秘的煎熬。
她看过小九跳舞,说不出地失落,亦深深羡慕。
都是科班出身,何以人跟人那样不同。
所谓直击人心的美丽与才华,在这刚成年的女孩身上展露无遗。
舞最诚实。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哪怕耗上更多时间和刻苦,做到某个程度,跟天赋所成的姿态,依旧无法相媲。
绝大多数人,软开横劈腿,达不到一百六十度。专业舞者,能流畅打开到一百八十度,已算千中无一的优秀。
小九的韧度何其惊人。玉骨软腰,甩动如缎的长发,满目稠艳流光,汗水在岩石上浇灌出繁花。
江寄余亲自带她跳。擎起她的身体,一下子高举过头顶,或携她在半空,转出完美无瑕的圆弧。
没有一件事是白费的。冷师父要她从小分行花衫,倒是无心插柳地成就了她。
因为舞最诚实,所以她诚实地面对自己的身体,发自本心地追求极致。柔丽,但不刻意诱惑;纷繁,但心清意定。
只要还在舞着,脸容颇萧索,和平时很不一样。
人专注就会严肃,心无旁骛。媚行如秦南枝,缥缈如江寄余,执迷如曲凤立,舞的时候都很严肃。
这样连翘就明白了,勉强不过在浪费时间。真正有才华的人,是世间极稀少的,恐怕都不是她和远绸。耗下去没什么意思,肉体不过是谎言。
但远绸不觉得。他永不怀疑,哪怕手里拿到一张中奖机会极低的彩票,也相信自己是能开出大奖的那个。
离正式演出还有半个月,他居然鼓起勇气提出,要和小九配舞。
他们是同门师兄妹,多年同台,听上去颇天经地义。
然而江寄余拒绝得不留余地。顺带宣布,远赴中东的的民族舞巡演,叶观音将首次担任女首席。
所有人惊诧无比。没想到连登台经验都还没有的新人,能这么快取代秦南枝,成为江寄余的钦点搭档兼A角。
他肯用自己的名气来抬举,捧红叶观音是毫无悬念的事。
方向时常都在转换途中,无论姿态如何,命运的走向各不同。
浴室镜前水汽氤氲,连翘轻轻捞起她的头发,“呵,多美,像电影里的埃及艳后。”
两个刚长成的女孩子,黑发黑眼睛,面颊饱满鲜焕。刚冲淋过热水的皮肤,一身粉红。
跳舞出汗多,后背容易生汗斑,她们会互相擦洗涂药。
“咦?”连翘讶异地发现,她颈窝深处,赫然浮出一枚红印。半褪不褪暧昧至极,分明是情到浓处,缠绵吸吮的痕迹。
羞于示人的,暗红的果实,在静谧与缄默中,悄悄生长。
难怪,天气那么热,最近几日,小九都穿领口紧窄的练功服。
“你和江……”她睁大眼,转瞬又觉得,也是顺理成章。
江寄余对她不遗余力的偏袒,肯定惹人揣测妒忌。学员们私下流传过一些风言风语,没传到当事人耳朵里罢了。
“不!不是他,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小九有点慌,拨下头发挡住脖颈,坚决否认。
“那是谁?你跑出去过?”
到底放心不下,非追问到底不可。小九涉世未深,就怕她吃亏上当被人骗。
那晚连翘知悉小师妹的秘密。
原来是那次兰亭麓堂会,甚或更早以前,她和那个叫傅山海的年轻人,已有过数次因缘巧合的交集。
排练那样紧张,还是抵不过相思苦。小九每周都会想办法偷溜出学校一次,两人在风雨桥相会。
“那个人……总之你还小,要记得保护自己,别人家讲什么都信。”
“我没有什么可被骗的。”小九低低嗫嚅。
“收好你的心。”她拿起小九的手,轻而郑重地按在胸口,“碎掉了没有第二颗。”
如果不是鸣潮看中了凤凰岭的地,罗少廷不会躺在医院昏迷不醒,或许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唱戏。
可连翘无法再多说什么。
人人都有秘密和隐衷。她连自己的问题都无法解决,哪里管得了别人。迷茫一旦生根发芽,就无法停止。
各怀心事的沉默中,各自穿好衣服离开。
是幻觉么?白色水雾深处,响起一阵清亮俏皮的口哨声,忽远忽近。
从那晚过后,宿舍管理更加严苛,早、中、晚都要点名。
远绸终究还是换了舞伴,中级班的女孩子,个子不高,姿态轻盈如云雀,跳舞时总是笑着。
连翘笑不出来,也不哭,时常没什么表情。想,凡事都可以,把一切发生当成偶然,会比较好接受。
经由一对彼此无爱的男女结合而降生,是偶然;被命运推着随波逐流,把唱戏视作最重要的根本,以为在戏班找到栖身立命的安稳,亦是偶然;雨打风吹旧巢散,再卸去戏妆换上舞衣……分崩离析中,曾深刻眷恋的,都渐行渐远。
事情已经如此,无所谓她会习惯。
江寄余或秦南枝,他们把舞蹈视作生命。那么生命,从来都是一件缓慢、痛楚,并需要忍受的事。
学校是一方隔绝天地,接触不到外面复杂的云涌。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各种消息还是隐约传进来,纷纷纭纭。
有学员请长假,不得不离校返家。宁肯放弃即将启程的重要演出,归期未定,想必出了大事情。
风起于青萍之末,带起的不是涟漪,是风波。
学员魏秦川的父母身带残疾,在后山租了块荒地,好不容易开荒种植了几十亩的沙苑子(中药材)。再等几个月,就能成熟收割售卖。
然而几天前,地里的十一亩药材遭人恶意铲毁,几乎彻底绝收。今年药材行情好,按当前市价测算,损失高达十余万——这对他们那样困顿的家庭,无异于灭顶之灾。
事发后,魏家四处寻找线索并报/警,也引起当地媒体的关注。
那片药材地,疑似遭大型机械推平,现场留下密密麻麻的车辙印,约三十厘米宽。被铲掉的沙苑子,胡乱堆积在垄边,已经开始腐烂。
魏秦川的父亲回忆,早在数月前,药材地附近的村民就提醒过他,有人想让他赶紧退出耕种这块地。千灯小镇的项目势在必行,挡人的财路后果很严重,对方财雄势大,根本惹不起。他当时想着,就算要退出,好歹等到把这一季的药材收割了,不至于蚀本。
事已至此,魏家多方求告无门。十几天过去,依然毫无进展,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类似的惨状,远不止一起。
有人的果园遭了殃,有人的鱼塘被投毒……
虽然暂时还缺乏真凭实据,所有矛头都一致指向鸣潮。傅氏工作人员和村民关系,日益恶化。
小九这些日子休息不好,心事重重。排练时频繁走神,要么忘记动作,突然停顿在原地,要么扭伤自己。连江寄余也看不下去,不留情面地当众狠骂过她一次。
她的话愈发少,像丢失声带。大眼睛底下泛着青黑的晕圈,练功时候,常高高仰起下颌,眼眶里的濡湿就不会太过明显。
连翘看她的眼神,愈发复杂,含着怜悯和心疼。
小九已经很久没机会跟傅山海见面,但她笃定地相信:“他不会做这种事,一定有什么误会。”
挨骂过后,她再也没有跳错步。
所有旋转和踢腿,飞扬和落地,都是同样千回百转的,无法尘埃落定的心情。
凤凰岭一带的几个大寨,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强硬的力量摧枯拉朽,终于蔓延到鹧鸪渡。
葡萄园占地广阔,种植区域,离渡口越近越便利,抽水漫灌可节约大量成本。只是这么一来,势必得拆除许多旧村屋,将原住民迁走。其中就包括苗家老屋和韦家兄弟的祖宅。
香烛店是苗家唯一生计,若连根拔除,不良于行的苗端午更无处可去。镇里楼房的补偿,没多大吸引力,他一个瘸子如何爬高走低?依恋故土的老人,世世代代居于此,依山傍水有田有地,都表示强烈反对。
那天舞室的门被唐突推开,拘谨的中年人,操一口乡音探头询问:“叶观音在不在?”
所有目光齐聚在她身上。
“……龚叔叔?”
小九不小心绊跌,膝盖重重磕在地。远绸不顾舞伴,箭步上前扶起她,关切至极。他的云雀舞伴乍被松开,也失去重心险些栽倒,所幸被相隔不远的连翘拦腰抱住。
昏热与私语的嘈杂中,连翘闭一下眼又睁开,看见镜中的自己。
她从来没有觉得她那么笨拙,肩膀过分宽,脖子不够长,胸脯又太高。跳舞的女孩子,曲线越单薄越好,丰泽的浮凸反而累赘。
肉身的存在让连翘不知所措,改变任何姿势,都无处安放她的手和脚,还有心。
江寄余同中年人简单交谈几句,扬声对南枝道:“车钥匙给我。”
小九当场拒绝:“不,这是我的私事。”
出于某种说不清的隐忧,她不愿让江寄余参与到跟傅山海有关的事里,起码从她这边,不可以。
灰尘在阳光之中飞扬,六月晌午的晴空,如烈日之静。
她请过假,跟着龚叔匆忙离校,赶往鹧鸪渡。公交转好几趟,磕出淤青的右膝,一跳一跳抽痛。连水都没顾上喝,汗水糊住眼睛,又咸又辣。
南边习俗,谁家有女儿出生,都要在院里栽一株香樟苗。凡有人从院墙外经过,数一数香樟有多少,长势如何,就知道这户人家有几个尚未出阁的姑娘,摸约多大年纪。待女孩子碧玉初成,谈定婚嫁,就把树砍了,做成嫁妆箱笼。樟木的香气一生不散,防潮防虫。
白露刚生下女儿就撒手人寰,端午用襁褓背着这孤苦的婴孩,亲手在院墙根种下一株香樟青苗。用心浇灌养护着,足足十八年,终于枝青叶茂。
他们赶到时,发现院墙已经倒塌半边,到处散落残砖瓦砾。端午坐着轮椅,挡在那棵树前,手里操一把锃亮柴刀,不许任何人靠近。
一群痞里痞气的恶客,嘴里叼着烟,脏话连篇,有挑衅的也有帮腔的。
如猫戏鼠般,对一个力难缚鸡的残疾人咄咄相逼。
他们手里拿些锹铲、电钢锯之类家伙什,扬言要先伐断这些碍事的树。迟迟未能得逞,全因附近邻里自发地出来相护,两边对峙紧张。
光天化日就敢拆墙扒屋,实在欺人太甚。
大寨接二连三出事,激起民愤高涨。当地人对所谓的大型旅游景区,情绪相当抵触。他们认为港商唯利是图,会破坏耕地林木,造成水源污染,断绝子孙后代的退路。
双方各有利益不肯让步,强势的一头,采取手段又过分激进,矛盾已无法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