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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巫与神行

偷渡是九死一生的勾当。

茫茫海上,离人间律法很远。失去规则约束的地方,能最大程度激发人性之恶。

他们带的钱被抢光,连护照都差点被撕掉……身无分文爬上岸,在中餐馆后厨打黑工。

江寄余小小年纪做童工,和奴隶没区别。蛇头跟荐人馆有勾结,都不是吃素的,这么个落脚地也要讹一笔中介费,利上加利滚雪球。

日做夜做,还完欠债再攒钱,然后自己开餐厅。或许是运气好,特别成功,每晚打烊时,一麻袋一麻袋的钞票等清点。

男人哈哈大笑,说舅舅给你变个魔术,便随手抓起一大把,往半空洋洋抛洒。

花绿杂错的纸币,从头顶飘然纷坠,是夹杂着油腻烟火气的纸醉金迷。

兜里有闲钱,钟兆淇哪能安分,折腾没多久,很快变回一贫如洗。海外谋生的华人圈子很复杂,没有宗族庇荫,就是砧板上的肉,稍有钱就被盯上,群狼环伺。

在当地华人里有了些名气,称兄道弟的同乡自然主动找上门来。投其所好,捧得他晕陶陶。贪杯好色是本性难移,更乐得交游广阔,以广府和香港两地的侨民为主,开口闭口都是血浓于水。

各种合作,涉足各种生意,每天忙得风风火火……不过是被人做局。

其实他算运气好的,如果他们从他身上骗不到钱,一定会绑票。千金散尽,好歹保住命。

想从头再来,谈何容易。

那时候华人能做的生意不多,都是伺候人的辛苦活计,洗衣房、低端餐饮之类。

江寄余正长个子,总是吃不饱。

舅舅隔三差五下落不明,临走留一点钱,怎么省着花都不够。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怎么让自己活下去。

欧洲人不吃动物的内脏和骨头,鸡爪和脖子也全丢掉,用很便宜的价格,就能拎走一大袋。罗马尼亚人的肉铺,甚至能买到整颗猪头。

黄昏落市,异乡熙攘。九岁的江寄余,拖着碌碌饥肠,从玻璃橱窗看见自己的模样。褴褛筚路,裤子越穿越短,空荡荡吊在脚踝。清秀冷静面孔,极消瘦,嘴角倔强紧抿,一目了然的无情。

来历不明的东方少年,混迹唐人街,性格又乖戾凉薄,很难得到长久的怜惜和帮助。

人的耐心和慈悲总是有限。昔日相熟邻舍,各自做爿小生意,眼看这舅甥俩短暂风光复又沦落,会出于怜悯给些食物,容他在杂货库房里打地铺睡一宿。

但钟兆淇惹来的麻烦如影随形,隔三差五有恶汉上门滋扰,追问他舅舅的下落。

有过那么几回,无人敢再周济。

他没有亲人,亦没有朋友,被排斥在正常生活和人群之外,朝不保夕。

花光最后一个子儿,不得不同野狗争食,在垃圾堆找吃的。渴了喝雨水,躲进废弃集装箱栖身。

直到钟兆淇再次出现。

不知哪里弄来本钱,兴致勃勃地花样折腾。他发现一些廉价首饰,在西班牙很有市场,而中国北方沿海的港口城市,又有这块产业链,遂想方设法搭上线,从青岛倒买首饰。

那年圣诞,他们从马德里赶到巴塞罗那。

圣卢西亚圣诞集市,用西班牙语写作Feria de Santa Lucía。

巴塞罗那每年都举办圣诞集市,历史悠久,最远可以追溯到1786年。虽然它不是唯一的,却是一年中最盛大,节日氛围最浓厚的狂欢庆典。

在巴塞罗那过圣诞节,早已成为当地人和游客不可错过的传统体验。街道灯火通明,烤栗子甜香热烘令人迷醉,明净橱窗后面,摆满各式糖果糕点。

夜幕深垂,三百家木制摊位开始营业。售卖糖果、圣诞装饰品、耶稣诞生雕像、手工艺品,满目琳琅。

他们就兜售那些花里胡哨的东方首饰。

手串、项链、腰链,凡能披挂上身的,应有尽有。江寄余能听懂的西班牙语,全加起来只有两句,加西亚斯(谢谢),和关度(多少钱)。

多么机灵漂亮的小男孩,哪怕是哑巴也讨喜。他会温柔地替女客戴上耳环,在涂抹胭脂的颊边留下俏皮亲吻,而绝不弄疼她们。

广场四周,灯光与烛火齐亮,还举办现场即兴的戏剧表演。

那是他第一次见人跳佛朗明戈Flamenco。舌尖柔滑地打个转儿,唇瓣微微张,中间轻碰一下又分开。

名字真是美丽,如同这舞本身。

夜莺被玫瑰刺穿胸膛,仍在挥动翅膀。无与伦比的激烈和张扬,瞬间戳中灵魂。

心怀震荡,一时看得痴了。临走时,抽出10欧纸币,放进跳舞女郎的草帽。那是他整晚辛苦,换来的酬劳。

钟兆淇剔着牙笑,又爽快拿一张同等面额的钞票,塞进外甥手里。

“小子,给女人花钱要大方。”

得到鼓励,他由着自己的心意,把最后10欧也给了街头舞娘。

“钱花多少都可以,但买来的东西,只能是寻开心。”

他依旧没做声,只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饰品很快卖光。城外的节日场地,有机动游乐场,彩灯璀璨亮到天明。人们涌向街头,喝酒、唱歌、跳舞,彻夜狂欢。

少年被带进通宵小酒馆。

空气中烈酒四溢,还漂浮着奇怪的植物焚烧气味。欧洲古老的传说里,点燃鼠尾草可以驱邪。很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才晓得是大/麻的味道。

烟迷雾锁深处,响起印度锡塔尔琴的叮咚声。

丰腴舞娘,披着一段缀满金色亮片的红纱,光脚踩上舞台木地板。浓黑的大波浪卷发,海妖般飞扬。

舞娘不年轻了,浓厚的脂粉也遮不住肌肤衰驰,一双黑眼睛烧灼如炭火,非常明亮。

江寄余第一次知道,原来舞者的身体,可以不纤瘦但依旧轻盈,可以不紧致但充满诱惑。

她当众跳肚皮舞,简直是场公开的色诱。

踩着坎吉拉的鼓点,扭动肩膀,双/乳随之摇晃,收缩腰腹,绵软的小腹便似海浪起伏。饱满的臀与大腿,被肌肉带动挑逗。这种舞,原是要有肉才跳得好看,欲念纯粹,饱满而呼之而出。

她挑逗并猎取,却没有危险的气息,只是闹着玩。

他见过很多种舞,古巴的沙沙、恰恰舞、伦巴、华尔兹、阿根廷探戈……从未留下如此深刻的震荡。

西班牙节日繁多,这个集市结束还有下一个。

他们的生意最红火,打着进口纯手工异域风的噱头,才几次就狠赚一百多万。所谓神秘东方韵调,亚洲野性美,不过是些轻薄闪亮的塑料片和串珠、染色羽毛之类。

那个年代,一百多万是很多钱,足够惹出人命。

鲜艳浮夸的日子回来了。

带着钱去马六甲,整日醉生梦死。海滨城市风很大,海水肮脏,但总是蓝的。江寄余最喜欢靠在棕榈树下,听人聊天讲笑话,慢慢就能听懂更多。

西班牙语跟意大利语很接近。成年后他又去过一次塞维亚,那时候傅山海已经在博洛尼亚大学就读,都是后话。

这次绝地翻身,钟兆淇不敢恋战,再携款远渡重洋,落脚广东。那边潮湿炎热,阳光特别毒辣。人们讲粤语,习惯饮早晚茶,爱煲汤,跟香港比较像。

许是命里不担财,钟兆淇贪求刺激,在赌桌上挥金如土。才不到一年,又变回一贫如洗。

反反复复,总逃不开同样轮回,在贫穷、无望里煎熬年岁,沦入琐碎的脏脏里打滚……

骨头拔节生长,能听见抽条时喀吧作响的声音,酸痛难忍。胃很空,身体最深处,仿佛长出永远无法餍足的牙齿,撕咬得他辗转反侧。一头饥渴的幼豹,在夜里四出咆哮。

那种难以填满的匮乏感,贯穿他的一生。

因为吃不饱,他一直很瘦。长手长脚,垫足轻轻跃起,能碰到天花板上积灰的吊扇。

舞。这就是了。他对自己说。

钟兆淇躲债,带他住在阴暗破旧的仓库里,到处是阴湿发霉的气味,惨绿灯泡电流不稳,忽明忽灭闪烁。洗过的衣服扯根麻绳晾在水龙头旁边,是永远在滴水的噩梦。

彼时他已经在地下歌舞厅讨生活,跳Flamenco。谁来这种地方,是要看纯粹的表演呢?清秀少年涂脂抹粉,扮做女孩子,在台上露着大腿吊袜带,情色噱头罢了。

管不了那许多,他竭尽全力地跳。

那是十几年未曾有过的体验。

舞多么实在,脚跟击打地板嘭嘭嘭,汗湿舞衣,痛也爽快。

他不在乎别人怎样看。

追光灯从头顶泻下,他仰起头,拉长脖颈,感到微微眩晕,仿佛沉入深海底的鱼。

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有种失去性别的俊美。

小费哗哗往台上砸,原来钱打在脸上,会疼的——那也是乐趣之一。

少年平伸手臂,向前俯身,王子般优雅谢幕。然后卑微跪在地,把钱一张张捡起。

在那样温情的抚触之下,足踝肿胀逐渐消失。江寄余没头没尾的故事,也告一段落。

小九说:“我不疼了。”

他答:“嗯。”

小九又说:“天黑了。”

他也答:“嗯。”

然后去把排练室门打开,夜色独有的薄光透进来,什么也照不清的。

他没打算走,又在黑暗中独自起舞。比别人多练一小时,舞蹈的生命就在日积月累中绵延,盼它长久些,再长些。

临走前,小九在门边顿住,声音低下来:“我什么时候,才可以成为一个,‘卓越’的舞者?”

脚步击打地面的声音那么铿锵有力,以为他听不见的。结果话音落时,他恰好落定最后的节点,分秒不差地收梢了。

舒展长臂,峭拔鹤立的黑影,傲然如君王。

昏昧中响起他的答案:“当对身体的运用,让你感觉到,你从来都是自己的主人。”

空空荡起回响。

从天赋到卓越之间,日子无尽长。

如同阿拉伯《一千零一夜》的传说,每晚加练,结束后做拉伸,他会给她讲一段过往。

信手拈来,有时顺序是混淆的,想起哪些就讲哪些。

也不知算不算巧合,新排的这支舞,就叫《天方夜谭》。以岭南山水神话为蓝本,包含十二个独立的故事,从创作到编排,都由江寄余一手打造。

第七个夜晚,讲到搬家。

“你长这么大,搬过几次家?”他问。

小九想了想,“两次。”

从望仙村的老房子,到风雨潮戏校。短暂地住过茶楼、戏船,还有下乡登台时,村民给准备的瓦房。

“你呢?你好像去过很多地方,知道很多事情。”

江寄余连想都没想,摇头笑:“数不清了。”

钟兆淇做事是不计后果的。刚破产没多久,又急着掷本翻身,跟人合伙鼓捣走私烟酒生意,毫无悬念地被骗,欠下更多债务。

通常是深更半夜,舅甥两个,丧家之犬一样匆忙逃命。

从一个陈旧破烂的地方,到另一个更加不堪回想的地方。屋里找不出一副完整的碗筷,墙角却永远放着随拿随走的行李箱。

某天晚上,追债的人操刀劈门。

钟兆淇惊忙起身,翻窗欲逃。跳上窗台的时候,低头一看,江寄余也从睡梦中惊醒,半裸着身子蜷缩在床脚。

外面动静前所未有地大,单薄的破锁很容易砸开。

这把若躲不过去,必定见血,少说卸条胳膊。

带着小孩子是跑不快的。

在少年惊恐又强作镇定的目光里,他踌躇了。

“别出声。”

江寄余很瘦,衣不蔽体地被塞进小行李箱,用力踢进床底。

他用全力屏住呼吸,在缺氧的黑箱子里,抑制浑身颤抖,憋得胸腔如爆裂般疼。

一眼到底的小破房子,连衣柜都没,根本藏不住两个大活人。

大开的窗户吸引了讨债人的注意,他们继续往外追赶。

脚步声远去,他担心外面还留了看守,仍不敢贸然爬出来,渐渐乏力地睡去。

有那么一瞬间,心底闪过寒冷的念头。江寄余毫不怀疑,舅舅已经后悔带走他这个累赘,只想甩掉拖油瓶。也可能他自身难保,已经血染街头。

一整个昼夜过去,或许更长?钟兆淇甩掉追踪,折返来寻他。

行李箱轰隆滚动着,从狭窄潮湿的床底拖出。闷雷也难唤醒深埋地底的僵蝉,少年脸青唇紫,早已陷入昏迷。

生死存亡的片刻,他没有被坚定地选择,也没有被彻底抛弃。

在歌舞厅唱唱跳跳,后来就被破落民营舞团的经理人挑中,到处走穴。

因此逐流到命运的又一处转折。

舞团里有个男舞蹈演员,功底最好,话也最少,对江寄余另眼相看,总是着意提点。

江寄余见过他的舞,虔诚如同朝圣,完全难以想象,已经是年近四十的人。

然而年纪到底摆在那里,曾经的天赋与才华,多么拼命也只能留下残影。像颗行将熄灭的流星,甩着微弱然而依旧夺目的尾焰,在滑行的阻力下逐渐解体。

使得他的舞,同时具备了悲壮的忧愁。

江寄余做他的学生,但不肯过分亲近。

这个阴郁敏感的少年,对谁都不曾亲近。

他的心像他的胃,是个匮乏的黑洞,带着久经饥饿的惶然和神经质,表现出来的只有尖锐。与人群和热闹隔绝,落落寡合。

演出结束后的聚会活动,江寄余从不参加。眼神永远夹杂着戒备敌意,换衣都要等到更衣室里人都走光,不肯让人看见自己的身体。

那夜男舞蹈演员无意推开洗手间,惊讶地发现,少年靠在洗手池边,冷静地裁切自己。

用一枚男士剃须刀片——尽管他还没长胡须,在手臂上划出细细的割痕。显然轻车熟路了,新鲜的伤口周围,还留有无数纵横杂错的淡白印痕。

他的目光犹如困兽,带着残酷而快意的镇定,用冷水冲掉不停渗出的鲜血,内心淤积的痛苦便得以发泄。

男演员上去拎起他,甩手就是一耳光,把人打到跌进水池和瓷壁的夹缝。江寄余没有挣扎,也不想爬起,索性蹲在那里,头深埋入膝。

青春期总是激烈而痛苦的,常怀死志,用自伤的疼痛来反复印证存在感。

“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男舞蹈演员捏起他的下巴,强迫他把脸仰起,说:“这皮囊就是你好好活着的本钱,别轻易折损它。”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江寄余此生第一个吻,来自男人。带着怜悯、孤独、禁忌,对青春肉体的艳羡和渴求,以及含义尚且不明的,别的什么。

但唯独,没有情欲。短暂混乱的梦魇,此后也并未继续。

从事艺术创作类活动,是对异常行为最好的治疗。

他要他耐下性子,从古典舞基础学起。 A3kbvZZFiQig6NUjyy7xgvpvIENLDFYWpGs5qea3WzHqZhh8shd2KPZff39bg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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