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半天课,四人结伴去领饭菜。不愿窝在闷热的宿舍,像往常那样,偷跑上楼顶天台吃。
舞团提供的膳食,比戏校的锅炉大食堂讲究许多。跳舞体能消耗巨大,营养不够扛不住,会头晕。
今天吃蒸山药,清炒甘蓝,烧鸡翅和炖牛腩,外加一份番茄蛋汤。
连翘把鸡翅夹出来,分到远绸和小九碗里,“我个子太高,要再瘦一点。不像小九骨头细,天生跳舞的身架子。”
远绸边吃边憧憬,“咱们几个都有童子功,那些笨手笨脚的新学生不能比。最多再排练两个月,就差不多可以正式演出——听说要出国。”
只凤立默然不语,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拨拉饭粒。
“师哥?”小九叫习惯了,改不过口,“你这衣裳怎么回事?摔了?”说着伸手去给他拍净。
深色衫子后背,赫然大团白灰。一定是在避让秦南枝的时候蹭上的,他自己未曾察觉,明晃晃带出来。
分明也没什么事,怎的心慌意乱?
凤立遮掩着,低头扒一大口饭,含糊又假装若无其事地道:“你们觉着,那个秦小姐,跟江寄余是什么关系?”
从相识以来,小九一直叫的江先生,也是被他默许,连带他们这几个戏班出来的学员,都如此口声,以示另眼相待。凤立却有股子傲气,既不称“先生”,也不叫“老师”,总是直呼其名。
这话问得太突兀。
提起怀让舞集,谁人不晓秦南枝。江寄余唯一搭档,永远的女首席。团里舍她其谁的头号人物,跟江寄余平分秋多年色,同样拿奖无数。她也成名日久,称得上业内首屈一指的舞蹈家。
这趟岭南之行,江寄余舍下核心团队,只把这宝贝带在身边。
甚至可以不夸张地说,秦南枝当之无愧是舞团的灵魂缪斯。她和他互相成就,从出道微时就同进退共荣辱。
怎样的言语,能定义他们的关系?挚友和恋人都太轻了,血肉共生也不过如此。
但无论公开或私下,他俩从未承认过,彼此有超越工作搭档的关系。
极度的默契、信任,眼角眉梢和肢体语言间的流露,都有花无果,是无根之水的浮华——尽管美得如梦似幻。
像极了早年粤戏舞台上的任剑辉和白雪仙。任白的深情传奇,成就戏曲界无人超越的里程碑。然而所有见诸文字的印证里,她们只是相伴了一生的同台“姐妹”。
“这可说不好。”连翘疑惑地摇头,“秦小姐到底多大?模样也才二十出头,肯定不止吧。我看采访里写,十年前她就在美国跟江先生认识。太神奇了……简直是不会老的妖怪。”
“她跳舞的样子,跟平时很不一样。”凤立垂目,“像杀气腾腾的女巫。”
“人总会老的。将来我们一定跳得更好,也红遍大江南北。”远绸憧憬着。
年轻就是一切热望的起始,烧灼,冲撞,往身体里灌注无处交付的力量。
他还守着旧规矩,吃饭不忘扎马步。所有人里,唯有他最心无旁骛,也最远虑深谋。
伸展、软开、编创、形态学、舞蹈史……都是完全陌生的课程。
远绸的自信不是毫无道理。
没有哪个新学员,及得上他们身手不凡。
乾旦、花旦、花衫和文武生,起早贪黑,寒冬酷暑,积攒下十年深厚功底。
那些对自己身体完全陌生的少男少女,能记得清连续三个动作,把下腰做到七、八成,已算出挑。
萃乐堂四秀,每个都是佼佼者。四肢全凭己意,能灵活运用每一块肌肉,柔弱无骨地任性施展。劈叉、弯折、扭转,开合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血肉是最忠诚的记忆载体,铭刻着来时路。
在冷师父手底下调教,真正连睡觉都在练功。
“东首而寝,侧身而眠,如虎之屈,若龙之盘”——远绸甚至可以在反倒的长板凳上,笔直地悬空仰卧,唯一的着力点,只在头和脚。这动作极考验身体素质和耐力,对他只是寻常。
炫技般的施展,令课室里惊叹连连。
江寄余抱臂旁观,神情冷静。
凤立的目光,则完全被秦南枝吸引。
当她旁若无人地倚靠在镜前,席地而坐,身架全是散的。肩背极薄如纸,细瘦如蜻蜓。手脚随便放,比蛇还懒,没形没状。
一旦音乐响起,仿佛惊蛰的春雷,让伪装褪去,唤起暴虐的神性。
脱胎换骨的魔术开场。她那性别形态并不明显的身体,顿时散发出一种,介于女童和女人之间的诱惑。
秦南枝对舞蹈的理解,是缄默并用力。无法诉说,她跳。
化身玄魅夜行兽,锦重重的皮毛华美闪亮,红唇犹似滴血。一放出笼,便带着天真的懵懂和攻击性,纯粹而本能的原始激情。
她在抵抗无尽又无形的无常,哪怕焚身火刑架也在所不惜,那就是女巫的终极宿命。
某种意义上,秦南枝和曲凤立,有着隐秘而共通的表演内核。
她不是极致女人,他也不是极致的男人。
一个的容貌和形态,像琥珀化石,被时间长久凝固;另一个从小学着扮演女子,雌雄莫辨,对力与柔的理解都有别于常人。
换舞伴是相当严肃的事。
江寄余如此慷慨,让出自己的天选,要秦南枝亲自带他,从此搭伴练习。
凤立受宠若惊,惶惑和忐忑,被巨大而莫名的喜悦覆盖。
南枝很意外,事先无人同她商量,江寄余竟擅自做了决定?但她不露声色,眼梢一飞,掀起半边嘴角,说“行啊”。
伸手拍拍凤立的脸,似逗弄小孩,“弟弟,你不知道自己多么幸运。”
转身又飘然而去。
她总是甘愿听从他,从不质疑,不违抗。
我想我知道。凤立在心里默默地答。
远绸和连翘仍是一对。他俩从坐科到出科,在台上磨合出深切的默契,对彼此的把控炉火纯青,谁也无可替代。
至于叶观音,南枝猜得没错,她是江寄余的猎物,是跟傅山海较量的筹码,怎肯轻易落于旁人之手。
“你们都可以很好地控制身体,但完全不懂得用另一种灵魂的表达,去使用它。”
这是江寄余对四秀的评价。
“以前学过的东西,身体可以记得,脑子最好忘掉——舞蹈不是唱戏。沉迷在经验习惯里,不过是取巧,说难听点,叫偷懒。”
从最基础开始,他一点点引领并纠正。
言传身教,手把手地雕琢这块璞玉。
自幼练过独竹漂的缘故,小九的平衡和弹跳,无人能出其右。柔韧如竹的肢体,有刚有绵,蕴藏着罕见的爆发力。
“你现在是舞者。”他拎起她的手腕,托住腰侧,“方向转变的途中,要有一个姿势。”
姿势即腔调,有腔调就有态度。
江寄余对舞蹈有所信仰,教习的时候,真正可以做到心无杂念,这也是南枝对他的信服之处。
“不要浪费你的禀赋。”
忘掉曾经的所有,他教给她的,是和戏曲身韵,完全不同的东西。
如何向虚空和引力发起搏斗,如何蛊惑人心,如何化身整个自然界的生灵,生机勃勃又野心盎然地活着。
舞之美,究竟从何处来?不在曲意迎合,也不是流于表面的婉转或招展。
她眉目好静。往那里一站,抬手起势之间,风貌楚楚,唯独没有媚气。那是天生区别于众女的灵韵,跟秦南枝的风格完全不是一个路子。
不引诱则成为最大的诱惑。
怀让舞集的观音,大有后来居上的架势,受重视甚于秦南枝。江寄余同她伴练,从来亲力亲为。
和演戏一样,舞蹈也需要灌注丰沛的情感。身心的极限,可以探索到什么程度,她还不明白,最先懂得痛。
扭伤、汗水、泪水、跌撞,淤肿和流血。
似曾相识的艰难痛楚,全部要重头再来过。
因为戏是戏,而舞是舞。
叶观音。叶观音。
名字取了是给人叫的,江寄余带她练舞,每天要喊上许多回。生生破除了神秘的脱敏,念成独属于他们的熟稔。
她已经离在戏班排行小九的岁月,渐行渐远。
起初并不适应。
又困又累,转身的时候,老撞在镜子上。
“肩放平,下颌线绷紧,手抬高一点,再高一点。”
想象自己在楼台摘星,从云端俯瞰红尘。
好的舞者,和不好的舞者之间的区别,几秒就可以辨识。
极致的舞者,和好的舞者之间,差距就微乎其微。但填平这点缝隙,需要多付出成千上万倍。
他要她做前者,极致中最卓越的那一个。
有多大的寄望就有多挑剔。
所有人里面,她排练时间最长,人都走清光,还要留下来加课。
每天上课跳七个小时,再巩固练习一小时,周末只准歇一天。
风雨桥别后,傅山海没有再见过她。
阶段性的集训结束前,小九根本无法踏出学校大门。舞团的约束,比戏班更严苛。
练功服日日被汗水湿透,洗漱完通常已经过十点。头发长时间紧束,乍松开,头皮还是扯着疼。
四肢百骸酸痛到不敢翻身,她小心翼翼拉起毯子蒙住头,看白天漏过的消息。
千灯小镇项目持续推进,傅山海的规律作息被打破,交际繁多,忙起来没日没夜。时常流露疲惫,偶尔撒娇抱怨。口吻很随意,不会字斟句酌,有种自然而然不见外的亲密。
他愿同她分享日常碎片,尽管那只是他生活里,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
但从未主动提起过江寄余,哪怕是为了年年,也不曾开口。
屏幕发出微弱白光,小九逐字逐句反复念,猜测他彼时的心境,脸上的表情……在疲惫和甜蜜中睡去。
珍而重之,越盛大越缄默。她是如此谨慎安静,把初次的爱恋,呵护成一个不欲张扬的秘密。
江寄余把关于卓越的秘密教给她。
一个月跳舞的日子是二十六天,如果你每天比别人多跳两个小时,这样就比其他同学多跳五十二个小时。半年多跳十三天,一年多出一个月的训练量。
十二分之一。你或许不能做到比他们好一倍那么多,比他们好十二分之一,已足够拉开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们能跳十年,你就是十一年。
因为舞者的生命,寿比朝露昙花,相当有限。
炽烈的光芒,弹指岁月便烟消云散。
全盛时期不会持续很多年,衰老和伤痛造成的阻力,远比想象中来得残酷迅疾。
身体存在,舞就存在。彼此有无限背负,但不会彼此背叛。
“不像爱或不爱,都是捕风捉影。”
江寄余的心思,像他的舞姿一样缥缈神秘,总是随口说些惊人之语。
她大多数时候听不懂,但也渐渐习惯。
傍晚的舞蹈教室,光影变得不寻常。
送走最后一拨学生,丝绒窗帘合拢。魅丽而昏黄的夕阳,滤成淡蓝,铺洒在泛着蜡香的木地板上,幻化成一片柔静之海。
修长小腿,在半空踢出漂亮的弧。他以手握,“你最近的舞,和以往很不同。如有所诉——”另一只手,掌心贴住她的腰胯,“再往下弯。”
不得不将身体竭力后仰,如同驰骋在烈风里的女战神,肉体就是她驾驭的战车。
血往上涌,神晕目眩的心跳声里,想起一汪碧色的眸,如海。
听见他续道:“比以前重了很多,你心里藏的那个人。”
江寄余眼睛有把尺,谁偷偷多吃几口零食,肉眼难辨的形体变化,在他面前瞒不过去。一定会被罚跑圈,把多余热量消耗掉。
对肉身之外的判断,甚至更准。
静海顿起波澜,晃得她站不稳,一下子足尖折晃,摔倒在地。
足踝发出微微脆响,痛楚荆棘般缠绕。
失重的瞬间,他没有承托,只任由她跌落,以示惩戒。然后蹲下身,捡起因扭伤而无力支撑的脚,放入怀中,冷静地察验伤情。
“我早跟你讲过,身体最诚实。心游离它哪怕一秒,就会得到教训。”
江寄余有双魔术师的手,又像塑瓷的艺匠,以反复揉捏泥胚的姿势,为她用药油按压。
清凉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他那样温情的触摸之下,肌肤每一寸微小的纹路和紧张的轻颤,都被安抚平息。
小九低着头,汗水从额角滚落,沿修长脖颈,滑进阔大的圆弧领里去。
这个人,是钟年年的儿子,傅山海的血亲兄长。
他知道多少?
日色逐寸昏暗,将两道黑影在地上拖长。排练室里太空,连呼吸都有回音。
“绷带,我自己缠。”
今日的训练远远没完。
“还能跳?”江寄余眯眼望去。她扭得并不严重,把足踝用弹力带束缚固定,应无大碍。对舞者而言,不过是日常。
“能。”
非要把那个练不好的动作完成。
双转身。转完再转,再转。先右转再左转,交替轮换。
事物在眼前搅乱、晃碎,变成模糊的影。
落点一次比一次准,差半秒都不行。数不清第多少遍,终于她做到不错毫厘。
万千重复,铸造肌肉记忆。
她静止在地,双臂自然垂落身侧,倦鸟收拢羽翼,归栖。
头昏脑涨,但忘记了痛。
“再上一次药,揉开淤血,就可以回去休息。”
江寄余像刚才那样,把她的脚放在膝上,拆开弹力带,涂抹活血药油。
初时是辛凉,随着摩挲的力度渐重,那块皮肤迅速发烫,热如火炙。
“晕得厉害?”
小九迟缓地点头,撑住前额。
他笑,“我小时候也常晕,不过是因为吃不饱。”
江寄余边给她擦药,一面讲起当年,跟舅舅怎样逃离香港。
那艘翻掉的船,他们压根没上去过。
钟兆淇没有带他回内地,而是决定偷渡去南欧。
沿途条件恶劣,人蛇凶狠残暴,为发泄压力便以凌虐为乐。同行的女人在光天化日下被当众强/暴,大家麻木到习以为常。动辄挨打,生病的没法治,直接扔海里。
小九不出声。
“呵,你不爱说话。”
那很好。他不喜欢聒噪的女人,对着沉默的树洞倾诉,特别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