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之春,万物长润,多有雨水连绵。入夜,又是瓢泼喧哗。
傅山海合衣仰靠在沙发,呼吸轻重不匀。陡然从梦里惊醒,仿佛连睡着了,也在抵抗着什么。
灯影昏黄暗淡,照在玻璃上,映出凌乱交错的水痕。
半开的窗,吹进潮湿晚风。很好闻,像小九身上混合着雨水气的清暖香,一株蓬勃洁净的植物。
原来他也可以,和另一个人,亲近到这般程度。
当时当刻,一切都是莽撞失控的,真实又如同泡影。
他对自己的所为,完全出乎意料。留下可得与不可得的飘忽未定,以及随之而来的深深倦怠,需要时间梳理。
临别之际,小九抬起脸,饱满微翘的嘴角,好似噙着一涡蜜。
她说,那件事不必道歉,我已经不介意了。因为它的发生,终于让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
想让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
还记得Nune死的那年,也只比小九大两岁。
刚赴意大利留学时,他才十八。
正年轻,怀着成就什么的理想,和满把无处交付的热情。
Nune是泰国人,入学比他早,精通五国语言,意文程度也比他好很多。就读这种地狱级难度的专业,且是个女生,又是学院唯一的东南亚裔,走到哪里都是目光的焦点。
那时她总爱坐在阶梯教室尽头,靠左手边的位置,阳光照在天然卷的褐色长发上,背薄成自带光晕的剪影。
聪明绝顶又明媚大气,口口相传的风评绝佳。是男生们旖旎幻想里的独特存在,有属于古东方的幽妩和神秘。
很美丽,但没有人真的试图靠近她。
Nune出身世家,与泰王室沾亲。绵延数代下来,虽不复祖上荣光,其父仍有军衔。
据说她的兄长从商,正当生意还是军械火器,游离于可说与不可说之间,在东南亚的势力不容小觑。
这些都是后来陆续听说的,也没觉得怎么。
他注意过她不笑的样子,未被脂粉覆盖的素颜,有股凛然不可犯的矜持。在留学圈子浮沸的珠光堆积里面,颜色格外不一样些罢了。
加入那个冷清的长线实训社团不久,有一天她突然打电话给他。
傅山海觉得有点奇怪,毕竟两人除了交流功课,纠正语法,没有过更多交谈。但他还是去了。
博洛尼亚是平原城市,没有海。最近的海滩在里米尼(Rimini)南部的卡托利卡(Catolica),乘车来回大约要20欧。
赶到那里是傍晚,刚下过雨,海风浓郁阴沉。
她的车子坏在一旁,独自坐在海堤吹风,凉鞋甩开老远,赤足还在流血。
他也没问别的,背起她走了很远的路,才买到简易急救包,还有一支粉色冰激凌。
意大利的手工冰激凌,甜度特别高,Nune一边吃一边掉泪。
到底发生什么事?
吃完冰激凌,Nune恢复平静,说自己可能很难完成学业,就快要回国结婚了。至于门庭显赫的未婚夫,从没见过,彼此亦不相识——出生在那样的家族,有些事不能反抗。
海外宗族都守旧,对这类联姻司空见惯。傅山海能够理解她的处境,却无法感同身受,听完唯有唏嘘。
她也不需要安慰和建议,只当对他倾诉一个秘密。
甚至用调侃语调,讲起那边的风俗:“嫁入王室的女子,要永远保持谦卑姿态,常跪着倾听,甚至用膝盖行走。哪怕在日常生活场合,夫妻之间的相处,妻子也必须跪在地上,昂视她的丈夫。”
而Nune自幼接受西式教育,实在很难想象,她要怎么忍痛把脚踝削掉,再血淋淋地塞进水晶鞋里。
忽然她迅速抬起脸,用泰语对他讲了句什么。
他根本听不懂,茫然看着她。
Nune就笑,提出交换条件,如果他愿意参加下期的远程考察,她会教他一些简单的泰语,以及这句子的含义。
地点远在法国Guyencourt小镇。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实践活动,对学分几乎毫无助益,没几个人愿浪费时间。跟Nune同行太有压力,总之报名者寥寥,日期临近,不约而同地以各种理由推辞。
但她很想在终止学业前,完成这件事。
准备了半个月,傅山海就收拾行囊陪她去。
那是一片后现代风格建筑群,由西班牙建筑师Manuel Nunez Yanowsky设计。
阿弗洛狄忒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之神,也掌管情欲,奥林匹斯山上的十二主神之一,她生于海中浪花,被认为是女性肉体之美的最高象征。
这位拥有完美身材却断去双臂的神女,在希腊神话的体系里,就被称作“维纳斯”,爱神和美神。
鬼才建筑师,用他的作品把阿弗洛狄忒变成擎天柱。数不清的神女雕像,以断臂的姿态,肩扛起整座建筑。
外部风格古典优雅,而建筑内部,那些无头的躯体里,巧妙地嵌入了维纳斯的头颅,带来极其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残缺的美与承负,扭曲又完整……呈现神性的永罚。
傅山海似乎有点明白,Nune何以千里迢迢非要亲眼看到它。
境内小火车晃悠悠,很慢很破旧,车厢里有复杂气味,只能大开着窗。她靠在他肩上睡着了,风吹起毛茸鬈发,调皮地拂在颈侧。
很痒,傅山海忍着没动,端坐得愈发笔直。
余光下暼,望见她微翘的鼻尖。东南亚女子肤色如蜜,散发细腻浓稠的芬芳。
朦胧的好感,没着没落,甜美而轻盈,但他并不认为那是爱。
不,远没有那么深刻。
Nune毕竟是迷人女子,温柔妥帖的姐姐,会产生吸引也很正常。可是她很快就要走入违心的婚姻,嫁给不认识的人。
他便提醒自己,时刻注意分寸。同时又很怜悯,因此难以拒绝Nune提出再去图卢兹(Toulouse)的要求。只当陪她散心,度过一个愉快假期。
如果旅程在小镇结束就好了,维纳斯尽管残缺,至少不会被彻底摧毁。
到底太年轻,对事情缺乏周全考虑,也对可能的风险预估不足。
午夜梦回,他忘不掉她额头骇异血色,像一块蜂蜜蛋糕上的樱桃果酱。是怎样衣不蔽体,还奋力挣扎着。扑到在地前,她伸手朝虚空里奋力一抓,微弱的叫喊被枪声掩盖,完全听不清,只看见最后的口型是:Steven。
他救不了她,但一直记得那句泰语的发音。意思原来是,“可惜我再也不能让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
竟一语成谶。
Nune学姐之死,是当年震惊海外的恶性案件,媒体炒作轮番不休。
身为幸存者,且是唯一与她同行的男伴,傅山海难辞其咎。
甚至连自己也这么认为,需要为恶果担责。但代价之沉重,完全超乎想象。Nune的父兄震怒,参与到犯罪事件中的七名男子,在半年内,先后以各种离奇理由暴毙监狱。
最后剩下他。
或许是Nune在天之灵庇佑,傅思鸣动用一切关系,竭尽全力斡旋,才勉强争取到一个尚算体面的结果。
在那之后不久,鸣潮旗下一艘从香港驶往博他拿莱港的货轮,在进入安达曼海沿岸前发生“意外”,据说是后厨操作违规,引发火患导致爆炸。整艘船断裂沉海,幸无人员伤亡。
不过是略施小惩,相当客气了。
博他拿莱港位于泰国南部,是出口贸易的重要门户。傅家失去这条航运枢纽,明白从此不可以再碰。
骤来的噩梦,命中注定躲不过去。青春与热情,以惨烈的方式提前结束。
沉船可以打捞,他在灭顶的险恶漩涡中,失去的不止是一份后知后觉的爱恋,还有自己。
那画面太血腥污秽,无法忘却,只能在回忆的反复凌迟中,熄灭身体部分知觉,当做对她的赎罪。
这是属于活人和亡灵之间的秘契,也是他们最后仅剩的交集。
如果以后遇到真正喜欢的人……这种事他从未设想过。
直到叶观音出现。
心动来得毫无预兆,沉寂的困兽被惊醒了。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就惊心动魄地沸腾,惹出九天一记惊雷。
两边都各自辗转,睡不好。
满耳尽是轰隆雷雨声,小九在漆黑中睁大眼。
烦恼是触不到摸不着的,很轻又很重。剧烈的感情,不可理喻,不可收拾,混杂着莫名的悲戚、担忧,烧灼不肯止熄。
该怎么办?怎么办?
身处动荡河流,身周全是未曾见过的波涛。
想起小时候练独竹漂,端午跟她讲,把自己当成这河流的一部分,就不必害怕。
已经隐约察觉到,未来一定会有避无可避的凶险,仍下定决心,跟随他的汹涌或平静。
因她从不后悔让他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
这一天,与之前任何日子都没有什么不同。
远拓的戏曲生涯毁于烈焰灼伤,早早结束。萃乐堂四秀,也真正“卸妆”了。
水袖外披、缎子绣鞋、纱冠、鬓花、珠钗……一样一样取下。
还有扇子和丝绢。
连翘抚过绣鞋面的彩凤凰,依依不舍,就这样,再也不唱了?末了一横心,前尘全锁进箱子里。
凤立剪短了头发,远绸脱下青口布鞋,穿上黑色软底的束带鞋。很不习惯,不过努力适应。
小九和大师姐,在窗前为对方调整内衣肩带。把长发全向后梳拢,紧紧束起,在脑后盘成圆髻。插上密密麻麻小钢夹固定,近看才能察觉,玫瑰长出黑色的刺。
四张不沾脂粉的脸,愈发显得寡净,小到鸿蒙太初的年岁里去。
原来舞蹈的练功服,是这个样子。
白色紧身衣,每处的线条都勾勒得纤毫毕现,穿了等于没穿。奶油白丝袜,两条胳膊完全裸呈,至多在腰间系块透明的围纱,长度也只到大腿根。
无遮无拦,整个地暴露了。
课室里有男有女,都在一处练习。两个女孩双臂交掩,面面相觑,窘得要死。
以前不是这样,排戏的衣裳很宽松,分不清男女,无拘无束。
何处有风嬉戏而过,浑身凉悄悄。
这凉风让她清醒。
小九永远表现得不甘示弱,径直走到软垫前,坐好,背挺得笔直。如今她是一无所有的新人,一切需从头学起。
在瞳孔里烧起燎原之火,如何描述这景象?
江寄余的舞,是场凭空降临的盛大巫术。
绫罗舞衣,在他扬手一挥之间,招展如君临万国的旗。沾满细腻金银粉末的质料,在阳光下腾起云雾,掉落满地闪烁。
而他不肯俯视,翘首的样子多么不可一世。
幽微刹那,小九有种感觉,舞蹈是他以生命铸就的武器。
上古中文里,“巫”、“舞”、“武”三字同源,用来形容原始宗教的巫术仪式,也是一种向天地乞求战斗胜利的巫术的合称,即戏剧的原始形态。
远古的神巫,率领族众向神灵献祭、祈福。展现肢体力量来求偶,是生之欲,杀戮的动作,是攻击欲。
舞蹈是人类最早的祭祀。跳舞唱歌的,是巫者。
让身体化成水,一刻不停歇地向四处流动,能成就一种足以超越尘世的,灵性的力量。
这是江寄余对舞蹈的理解。
他的话仿佛魔力,给他们下了神秘咒语。
舞团其实不是学校,不过也像之前的戏校那样,有文教课程,让他们修习艺术门类和舞台剧相关。另增设两门外语,请外籍教师把关口语会话和练字,课程每天都排很满,最主要的还是歌舞训练。
又陆续招纳一些当地学生。
都是十多岁的女孩子,来自不同家庭,有乡镇的,也有山里的。她们被送来舞团,跟当初被招进戏校的学生原因相同。
舞团甚至不收学费,还提供膳宿。有江寄余这么块闪亮的活招牌,更令人信服。
早早离开父母的孩子,背后的辛酸都差不多。家庭无法为这些少女遮风避雨,她们能找到一个容身的屋檐,已算幸运。
有了立足之处,就有路可走。没想过什么人生未来,更勾勒不出远大前途。谁都说不清自己的明天,会成为红遍大江南北的知名舞者,还是当知名舞者背后的陪衬?脱颖而出,永远是极稀缺的际遇。
反正这里有吃有住,日子简单快乐。
正青春少艾,大把光阴是付得起的。
萃乐堂的练功房不再使用,挂上一把大锁。
人少了很多,小九他们必须从原来的宿舍搬出,跟其他学生一起,住进一栋四层的老式房子里。
底楼用作办公场所,二层全部打通成排练教室。三楼摆满了高低床,无家可归的女孩子们,起居都在一处,几乎没有隐私可言。
顶楼住男生,江寄余的单人间也在这层,方便约束和监督。他们进出的通道,在建筑另一侧,杜绝通往女生楼层的可能。
没有任何一个女生可以走上第四层楼——除了秦南枝。
当然她不是学生,自由无拘,谁也不敢有微词。
长长的木楼梯又窄又陡,两人同时通过,便得侧身容让。有次凤立在排练时身体不适,请假回宿舍休息,正撞见秦南枝斜抱一只盆,花摇柳荡地走下来。脚踩绣花拖鞋,发出踢踏声响。
两人卡在楼梯中间,狭路相逢。
凤立仰起脸看她,逆光的剪影,勾勒出头发蓬云微散的丝缕。她穿一件淡天青宽身薄麻纱旗袍,立领的扣子散开,露出纤长天鹅颈,细幼欲折。
木盆里的春色触目惊心,乱糟糟塞着柳翠镶桃红边的绸裤,还有贴身小衣,大抵是要拿去清洗的。
他低头一看,愣在那里进退两难,面红过耳。
空气和尘埃都好静。
不记得僵持多久,只听耳边传来娇软轻笑,“你要驮我下去吗?”
凤立猛回神,下意识以背紧贴住墙,恨不能嵌进墙里去。
秦南枝将盆擎过头顶,薄薄的侧身,与他面对面相错,缓步拾级而下。
面孔近乎咫尺,她忽然停顿,“你就是以前唱戏的那个?叫什么?”
“曲凤立。”他紧张无比,嗓子异常干涩。
再多过一秒,怕不是要晕过去。
南枝没再多问,腰肢往后略弯,头发拂过斑驳的木扶手,流水般滑走。
背影袅袅,吹起悠扬的口哨。
直到回音彻底消失,他才松懈下来。心跳得毫无章法,到底要拿什么,彻底忘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