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最后答应见他么?”傅山海替母亲捋好鬓发,极轻柔。
美人眉目低徊,唇角逸出如梦的叹息,“事情到那地步……见与不见,都一样。”
冥冥中许多注定,早已无法更改。
年年到底还是来了。
也不过吃顿饭,全程规规矩矩。江海潮没什么话,闷头喝了很多酒。
那晚过后,黑道仇怨很快得到平息,钟兆淇也消停了好一阵。
其实远没有那么简单。
用新光的股份,赔掉钻石和钟兆淇在外面欠的钱,江海潮元气大伤。
为个女人把事情做到这地步,他在社团的地位相当于自动放弃。
出于复杂的利益纠葛,对面捏住这把柄,条件是要他退。
大佬阴笑举杯,“海哥有情有义,够钟收山养老啦。”
咁多年血雨腥风里拼死拼活,说放就拱手相让。
瞒不住的,傅思鸣至此才得知消息,提前回港收拾残局。
这些年年都不晓得。
他在台下,她在台上,他不是她戏梦里的人。
戏还要演下去。
月末大戏,票早已售空,池座里满无虚席。
那不是傅思鸣查账的日子,但她特意留了票,着人送去中环IFC的办公室。跑腿的马仔问:“钟小姐还要带什么话?”
年年自镜中打好底彩,蜂蜜调的白水粉,细细涂满耳朵、后颈、手背……幽甜袭人,花开待蝶。
“有话。”
她隔着朦胧绿纱窗,凝望余晖中的车水马龙,灯牌闪烁渐起,许久不能言语。
马仔不敢催促,在一旁敬候。
沉吟半晌,方听见她说出四个字。
“我想好了。”
那晚唱的还是“懒画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戏台上的杜丽娘在花园闲步,思潮起伏。
“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拈起兰花云手,由高到低地指点,眼神落在唯一的空座上。
从始至终,他没有来。
傅思鸣不肯露面,她就明白了。
独个儿在台上,仿佛一种万众瞩目的遗弃。
五内如焚,还要抖擞精神唱作着,不可以荒腔走板,绝不肯欺场。
委婉动情地,“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
谁抓住了她的心,揉攥后又冷然丢弃。只留个黯红的窟窿,像那张空着的座椅。
珠帘闲不卷,日子如常。
相当长一段时间,傅、江两兄弟在新光戏院消失踪迹。
盛夏如荼之际,鸣潮收购有成,在新大楼举办盛大活动,粤剧名伶钟年年自然在受邀之列。
白道上的生意场合,江海潮从来不曝光在媒体前。但那天他盛装出席,作为仅次于傅思鸣的鸣潮大股东,被隆重地介绍,并担任实权要职。
非常正式,且刻意。
昭然地宣告,有些事开始发生变化。
年年发现江海潮消瘦得厉害,眉目飞扬的神采全不见了。燠热的正午,不能在冷气房里待太久,但他全程神色稳重,从头到脚也瞧不出异状。
仪式结束后,还有宴会。
车子却不是驶往酒楼。
原来中环顶层,暗壁之内另有乾坤。很宽阔的净室,有专属电梯直通地库,跟傅思鸣的私人办公室,以一道云中走廊相接。从大厦外部的结构,完全瞧不出来。
里面早密密麻麻站了一群人,却静得针落可闻。
年年走进去,呼吸微窒,陡然紧张起来。没有人告诉她该做什么,她就像一道毫无存在感的影子,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做。
龙虎堂供奉关公像,插五色旗,焚香袅袅。
一个清瘦老者端坐上首,穿黑色团花隐纹唐衫,高耸的鹰钩鼻梁上架一副圆墨镜。莫非是个瞎子?
念头刚闪过,但觉镜片后锐利的眼神,把她里外扎透,心头莫名狂跳。
看得出此人辈分很高,傅思鸣上前鞠躬,称:“七叔公。”
七叔公迟迟唔一声,言简意赅:“都准备好了?开始吧。”
江海潮越众而出,双膝并拢,笔直跪定在蒲团上,端正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话事人容色极其严厉,直呼其名,咄咄斥问:“可愿受家法?”
待江海潮应声:“愿意!”
便持一面八菱宝镜,正对其面孔,厉声喝道:“照过一切忠奸善恶!”
镜中人便答:“问心无愧!”
气正如虹,令人顿时肃然。
这就意味着,照镜之人在帮会掌权期间,从未做过背信弃义、对不起兄弟的事。如若有半字谎言,知情者可当场揭发。一旦证实,按最严厉的帮规处置,焚香插耳、挑断手足筋都是寻常。
照过忠奸镜,无人持有异议。又用秤杆钩量合掌,发力坠住秤砣令其保持平衡,喻是非公道分明。
最后亲手送刀锋还鞘,再扒掉上衣,裸背承受鞭笞。
九九八十一下。
行刑人自有分寸,若无新仇旧恨,不过轻拿轻放做个样子。即便如此,仍抽得满背红肿。
年年看得胆战心惊,又十分不明所以。他们帮会的密事,要一个外人旁观做甚?
最让她诧异的,不是鞭笞。而是江海潮褪去衣衫后,腰腹厚厚缠裹的绷带,白纱渗出大片鲜血。是新伤,波及脏腑,看上去触目惊心。
难怪他一直脸色苍白,难掩病容。
抽完最后这顿鞭子,金盆洗手,方得圆满。
傅思鸣上前为他披衣,他仰起头,露齿粲然一笑,“大哥。”
神采焕焕宛如新生。
无论如何,江海潮从此退出江湖了。
金盆洗手是不能回头的。
至于社团事务,自有别人取代。
酒宴还摆在西贡全记。
傅思鸣或因此失去重要的左膀右臂,但这也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混帮派到头,大多难有善终,怎能让兄弟当真折进去一辈子?他们的基业,如今已算稳固。急流勇退,也是顺应天命。
当着众人,他起身举杯相敬,历数义弟多年出生入死胆肝相照,情真意切全出自肺腑。
年年至此才知,江海潮腹部枪伤,正是傅思鸣失约那晚遭遇的袭击。
追根溯源,还是为钟兆淇丢失那颗巨钻所结下的梁子。
傅、江两人同程一部轿车,熟料司机早被收买,行至偏僻处,被对方埋伏的人手团团围困。江海潮身上随时带着家伙,偏那天没有。
致命的一枪,是他替傅思鸣挡下。
不假思索地挺身,数不清多少回了,仿佛成为烙入骨血的本能。情义堪比金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傅思鸣抱住兄弟,西装全被鲜血染透,贴身放在胸口的戏票,淋漓鲜红。
他还怎么去?永远,踏不出这一步。
只能借此机会,就势把江海潮捞上岸洗白,往后好回归正途。远离血雨腥风,找心仪的女人结婚生子。
风雨同路的扶持,他豁出性命的付出无可比拟,实在也足够了,谁忍心强求更多。
年年坐在那里,被巨大的心酸湮没。
傅思鸣避开眼神,从始至终不看她。却对江海潮道:“以后别那么莽撞,犯桃花,影响正运。”
江海潮身上枪伤未愈,难得肯听话,整晚滴酒不沾。
待夜阑人散,傅思鸣已有了醉意,依旧纹丝不动,只吩咐:“我还有事,你开车送钟小姐回去吧。”
这一“送”,是他“不要”了。
“不。”她看他一眼,“我要把酒喝完。”
有始有终,就在今晚。
年年把自己的杯中酒饮尽,再把酒瓶里的倒空。喝得急,上脸非常快,明显有了醉意。
江海潮拦她:“你搞咩啊?”
“最后一杯。”她声音很轻,眼眸被酒精烧得湛亮,又静又疯。
满桌狼藉,傅思鸣面前,还剩半盏残酒。
年年捞过杯子,就着他饮过的杯沿,把琥珀色液体呷下去。
都措手不及。
但她已经扭头走出包厢,烈酒熏喉,激出两行热泪,风一吹就干透。
从此再也不曾与傅思鸣单独相见。
只要江海潮活着,他和她,绝无可能。
短暂沉默的间隙里,她忽然问,“你知道,他为什么取名叫‘潮生’吗?”
傅山海语气不甚确定:“因为他是江海潮的儿子?”
“不是。”年年摇一摇头,笑容感伤,“碧海潮生,是愿他将来心胸宽广,有洒脱天地,一往无前。”
她嫁给江海潮五年,婚后也一味醉心戏台,当成对这段关系的逃避。或许是终于认命,才肯生下孩子。毕竟血亲骨肉,哪有不珍爱的道理。
年年的故事只讲完一半,天色渐透微明。
脸容倦得很了,已经没有精力再继续回忆。傅山海扶天进房间躺下,拧热毛巾擦脸净手,守着母亲睡熟才离开。
掩门前,帘后再次传出伤感梦呓,“那天,他没有来。”
傅思鸣的退避,是造成一切阴差阳错的起始。
所以他不能再重蹈覆辙。
在风雨桥上等到过了晌午,浓云低沉,洒下霡霂银丝。
桥头远远走来一个人影。
没撑伞,穿洗旧的连帽衫,把帽兜捞起来,连眉眼一并遮住。步子很慢也有点飘忽,不慌不忙的,仿佛察觉不到在下雨。
女孩子单薄似一片纸,双臂缠抱,低垂着头散漫晃荡,只露出鼻尖和清削苍白的下巴。
他立刻认出自己要等的人。
“小九。”
路突然被挡住,她怔忡地停下,却没有抬起头。
瞬间辨识出他的嗓音,但整个人无法动弹。
视线落在干净的白球鞋上,半点未曾沾湿。再往上,浅灰裤子,裤线熨得笔直。然后是简单的白T恤,蓝白细竖纹棉衬衫……
终于她望见他的脸。
眉目清爽依旧,戴无边框眼镜,右瞳汪出一抹青溶溶碧色,神情安和。
再唤声“小观音”,低沉而温柔。
“找我有事?”小九抬眼停了几秒,“你家又丢东西了?”
“是。”他回答不带犹豫。
她到抽一气,嗓子打成死结,毛刺刺痒得熬心,扭头绕过他就走。
傅山海反应更快,脚步都没动,只伸手一捞,就把她拦腰捞回身前,站好。
“我想我是应该来道歉的。但现在觉得,那不重要。”
小九垂下眸,听了一阵自己的呼吸,努力忽略心跳的不安,“什么才重要?”
稍许的安静过后,他说:“你看不出来我很喜欢你吗?”
他注视她,注视得那么认真。言语间的气息,化作柔和暖风轻扑面颊。
听完这句话,小九并没有想象中慌张。短暂地歪过头思忖片刻,才道:“你的未婚妻柳小姐——”
“她不是。”他飞快地打断这句话,语气沉着笃定。
他说不是,她就信了,没理由地相信,也没有更多追问。
“原来在为这个生气?”他似乎有点高兴,也有点小傲娇,抿唇笑:“那天晚上,我跟在江寄余的车后面,送你到宿舍。回去以后,这里——”
他拉起她的手,轻按在胸口处,“总觉得很空。见到观音,心里才安宁。”
“你去佛堂念经也一样,我又不是真观音。”
“不一样。”他郑重其事地问:“我想知道,你有没有丢失和我一样的东西。”
掌心传来温热起伏和跃动,带来半冷半热的晕眩。
这次她没有想很久,说:“有。”
唱过那么多风月戏本,仍是一个在感情里不会拐弯抹角的人。女子的心动,初时往往不带犹豫,反而有种坦率明亮的孤勇,难免要吃苦头。
明确的答允,让他也松口气。把她的手握着,抚上自己的面庞。
和隔着衣料不同,触感是一匹光滑的绸缎,细腻、柔软。
过分的悸动,令她在无措中抽回手。
帽兜被轻轻掀开,似剥开莲花瓣。几缕发丝被细雨润透,黑得发亮,凌乱地勾缠在额际。
双眸温润明亮,可以流淌出水。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有条不紊地摘下眼镜,折拢收好。
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觉得这动作说不出的好看。
然后很快就知道了。
傅山海下定决心,强作镇定地,捧起她的脸。以唇瓣相贴,落下一枚有些仓促又百转千还的吻。
不是今日,便是明朝,不过早晚之间。
唇轻轻碰在一起。小九不懂得该怎样回应,也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只是好惊讶,被万千蝴蝶的翅膀拍过面门,茫然定住。
不明白他们两个,怎么突然做起这样的事情。
只是轻轻一碰,他的耳廓就开始红了。
刹那的软弱和乏力过后,她抬起胳膊,缓缓搂住他的背。
那么应该不算拒绝吧?他得到鼓励,渐渐地不再生涩。好像她嘴里藏了颗糖,角角落落找遍。
及至分开时,彼此都还感到不可思议。
小九依旧扬起脸,整个人被轻盈无定的甜蜜笼罩着。他的气息,他呼吸的频率,他闭上眼时微颤的睫毛……没有一丝生分。
好喜欢他,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怎么可以这样喜欢。
“傅先生。”
“嗯?”他下意识应声,虽然有点奇怪。
“我可不可以叫你的名字?以前从来不敢。”
他就笑,忍不住俯身,在她颊边又啄一记,“可以。”
“山海。”小九捉住他的手,“让我看看你。”
她的记认,从一双手开始。
肉眼捕捉的未必真实,记忆也会随时间之河的动荡而曲变——但触觉烙下的轮廓不会。
那是一种深刻的渴望与融汇。
翻过手背,先从光滑的甲床开始,到每一节指的长短,用指尖依次寻过,认他的掌纹,是在八角楼内共挽衣结的那双手。
然后抵达额心,捋过眉毛,抵达细长眼尾,再描摹鼻梁,确认了笔直的高度。直至找到鼻尖的位置,滑向刚亲吻过的唇,到下巴方才停住。
抚触之间,呢喃轻语:“是你吗?”
“是我。我在。”
便结下某种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