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观音长到七岁,第一次从镜子里看清自己的模样。
练功房的大落地镜,净白灿亮,铺满三面墙。天欲暮,云霞漫到脚边,给斑驳的木地板蒙上一层暖纱,光柱里细尘起舞。
小女娃垂着头,不做声地把右脚往后藏。黄昏夕光,恰照在鞋尖的破洞上,露出小半截指头。脏旧的黑粗布鞋,越穿越挤,早起赶一天路,终于顶破了。她很懂事,脚疼也不嚷,只好趿拉着,后跟踩得扁塌塌。
天还没亮透,她正睡得迷糊,不由分说给拉起来。摸黑洗脸、梳头,再扎小辫儿。临出门前,端午舅舅好生叮嘱过,选上调子班,有穿不完的漂亮鞋子。
翠嬢嬢最疼她,特地做了身登样的衣裳。枣红底子凤尾花,浆得板正,罩在身上有些空荡。斜襟纽襻上,用针线穿一朵新鲜黄桷兰。
家里没有新衣新鞋,自然也没镜子。她好奇地打量镜中人,还没练功架高,单薄地支棱着,年画纸剪出的红孩儿。白生生面孔,尖下巴颌似一芽月。乌黑发亮的辫子垂在身前,长及过腰,末梢用红绳系住,小尾巴似地晃荡。
七月末天气,站着不动也满身汗。领口太紧,勒得她不自在。抻长脖子扭一扭,镜子里的红影跟着动。
“过来。”翠嬢嬢压着她的双肩,一按到底,“叫罗师父。”
学校里管师长叫老师,进调子班学艺,还兴叫师父。戏曲行当自古如此,老辈儿传下来的规矩。
如梦初醒,小女娃怯怯地鞠躬,只拿眼角往镜子里暼。
瘦削的男人,五十来岁年纪,脚踩结实黑布鞋,触地无声地走到近前。“鬼脸调子王”罗少廷,如今担任琴台镇风雨潮戏校的校长,也是端午舅舅的大师兄,这话可不能提——舅舅年轻时犯下大错,早就被逐出师门。
罗师父脸面微黄,像浸透了油再晾干的纸,半透而挺括。短发根根精神,很瘦,容貌清癯英气。
磨损的袖管里,伸出一双手,扶她起来。那手细腻苍白,隐约可见青蓝经络,指甲修剪得很短,齐整干净。
“抬起头。”
小女娃不愿意,磨蹭着,脸埋得更低。
“听话呀!”翠嬢嬢急了,托着她的下巴端起来,仰面朝上。
山野长大的女娃,脸容倒生得白净俊俏。长睫毛,眉眼秀致,清泠泠眼珠,是一汪冷泉含着黑石子儿。
罗师父轻轻“唔”一声,“苗白露的闺女?跟她妈长得像。”听不出喜恶,留不留?
翠嬢嬢以叹息代答。
阿妈是什么模样?她从未见过,连张照片也没留。女娃心头一紧,竖起耳朵,他们又沉默了。
罗师父摸她的头,五官齐全,再捏开嘴巴看牙齿。捏胳膊捏腿,转腰,甩动膝肘关节,揉搓面粉团子似地摆弄。
女娃给调拨得晕头转向,末了听他说:“身骨软,是块料子。”
翠嬢嬢松口气。
“考虑清楚了?桂剧光景一年不如一年——”
英雄总有迟暮,亲历过鼎盛风光,落差更大,把豪情壮志消磨尽。英雄无非时世所造,眨眼斗转星移。罗少廷语气寥落,当年勇不堪再提。
“好赖是个营生。这孩子命苦,也不敢指望别的,能吃上这碗饭是她造化。”翠嬢嬢拿定主意,“交到您手里调教,耽误不了。”
罗师父沉吟:“总要监护人签字才好作数。”
“苗端午是同意的。罗师父晓得他……出不了远门。人我也领来了,缺什么手续,回头再补上,您多包涵。”
话音渐低,转头对女娃道:“你出去等着。”
天色很昏暗,女娃站在墙根阴影里,抚摩胸口那朵黄桷兰。花瓣有些萎了,梗子仍翠绿,皎白的边沿泛黄皱缩,香气更幽浓。
练功房的大灯从窗户透出,照在院中央,像落幕后空荡的舞台,只留一束追光。
天井长了青苔,金银花架的藤蔓爬满粉墙,覆盖回廊。墙角有一口大青石缸,养着睡莲和小游鱼。
夜风有点凉,芭蕉叶儿摇晃出墨绿的影,灰壁虎飞快跑过。
端午舅舅出不得远门,从记事起,他就坐轮椅。肚脐以下全没知觉,两条腿不怕冷不怕烫,掐皮拧肉都不疼,也站不起来。
望仙村的老房子,是外公留下的。守着鹧鸪渡口,撑船摆渡,养鸬鹚打鱼,粗茶淡饭不愁。舅舅干不了这些,好在还有双巧手,开一爿香烛店,扎竹篾做纸活。冬去春来几寒暑,拉扯她长大。
神思飘很远,里头已商议妥当。
早年间戏班收徒,要在大红纸上立关书,请天地神明共为见证,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现在不大讲究这些,民办曲艺学校,正经合同还是要签的。委托人程翠萍——翠嬢嬢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儿,蘸印泥,摁上血红指印。
梨园生涯,十年为期,立字存证。
翠嬢嬢蹲下身,给女娃捋捋头发,“我也对得起你阿妈了。”眼眶一酸跌下泪。
白露翠萍,鹧鸪渡花开两朵,胜似亲姐妹。
要不是当年那桩变故,何至于此。翠萍心里放不下旧事,翻来覆去地后悔,不和她换就好了。苗白露短短的一生,毁在观音两个字上。
叶观音的外公苗老汉,祖上不晓得是哪里人,从北方逃难来到望仙村。鳏居多年,膝下一双儿女,哥哥苗端午和妹妹苗白露。
一家人靠水吃水,捕鱼撑筏子,拿手绝活是独竹舟。
独木难成林,但可做舟。在水里丢根竹竿,宽窄不足五寸,人像落翅的鸟立在上面,单足独立,撑杆而行,顺流逆流如履平地。还有个好听的名头,一苇渡江。
和很多古老的技艺一样,独竹舟传男不传女。端午不觉得这门手艺有什么用,也没想过在山里待一辈子。白露却心热得很,缠着阿哥教她,还拉上翠萍。
苗老汉岁数大了,睁只眼闭只眼。练得再好又怎样,下多少苦功,换不来丰衣足食。
三个年轻人朝夕相伴,翠萍的心事尚等不及开花结果,端午便离开调子班,张开翅膀远走高飞。
外头风疾浪涌,不过几年便折翼回来。巢更破旧,半个身子也瘫了。苗老汉气他好高骛远,活该跌重。为给他治病,白露不得已匆匆嫁人。
她这辈子就想扮一回观音。
每年九月秋,遇龙河上“一夜鱼龙舞”,是最盛大的民俗庆典,十里八乡都来看热闹。
从黄昏到深夜,八十一条竹筏首尾相接,以龙头舟为首,鱼灯火把妆点。锣鼓声乐震天,璀璨的金色巨龙蜿蜒着,穿过万重山。
观音座下有龙女,龙头舟前,也有白衣观音普度慈航。撑起独竹舟,一苇渡江,引龙巡河。
能扮观音的,都是身手灵活的年轻男子。要耳聪目灵,胆大心细,品行端正无恶习。上了妆,不露真容,以示敬畏神明。
年轻人背井离乡外出谋生,能撑起独竹舟的后生,打灯笼也难找。从端午离开凤凰岭那年,观音都由未嫁的姑娘来扮。
可是轮不着白露,苗老汉不许。有个不安分的儿子,还不够折腾?观音大士是能轻易扮的吗,女娃娃家心太高,损福寿。
翠萍不管这些,连着扮了五年观音,不肯谈婚论嫁。
山上的张道士说,观音度化众生,有三十三法相,帝王、和尚、乞丐、夜叉……随缘类化,可男可女,只要心诚就不算冒渎。
白露已嫁去上游石屏村的叶家,村里实在寻不着人,只能默许。
清秋雨水旺,翠萍在桥头滑倒,扭伤腿脚,踩竹竿是不能了。白露的丈夫病亡不久,新寡后回娘家长住,便跟她商量,两人偷偷调换。
翠萍不知道她当时怀了孕,只想帮小姐妹实现少女时的盼望。
白露终于夙愿得偿。
巡河当晚,降下数十年不遇的暴雨,山洪席卷大半个村子。竹筏上的同伴也遭了难,被激流冲进河里,死伤失踪者近半。
锣鼓沉江,鱼龙折戟,观音也不能力挽狂澜。
苗白露活着。
幸存成了她最大的罪过。
村人震怒,认为她一个寡妇不安分守己,敢欺天瞒地扮观音,对神明不敬才招致灾祸。
苗老汉为女儿闯下的祸苦苦哀求,愿拿自己的命来赔。忧惧交加,咳出鲜血倒在暴雨里。村人被愤怒冲昏了头,要不是张道士赶来劝阻,后果不堪设想。
还能怎么计较,到底苗家也死了人,后山新添一座苗老汉的坟。
次年春,白露生下未足月的瘦弱女婴,难产大出血。村卫生所离镇医院太远,半道就不行了。
唯一的遗言是,要给女儿取名“观音”。
从那以后,遇龙河上再也没有白衣观音。
苗老汉一语成谶,翠萍的命也坎坷。嫁了人却怀不上孩子,被婆家嫌弃,日子苦不堪言。咬牙把婚离掉,家里哥嫂容不下吃闲饭的,找个中年丧妻的连木匠,把她嫁过去续弦,年纪轻轻给人当后妈。那女孩子很小就送去琴台镇学戏,吃住在学校,不怎么回来。
碎嘴子背地里议论短长,都说是报应,扮观音折损掉她一辈子的福分。
“以后听师父的话,莫淘气,师姐会照看你。”翠嬢嬢的继女也在调子班,六岁离家到如今,快五年了,出师还早着。
夜路难走,翠嬢嬢要赶末班车,不能再耽搁。没什么可叮咛的,叶观音才七岁,说再多也听不明白。
年代不同了。
搁旧社会,关书等于卖身契,师父叫站着死,不敢躺着咽气。棍棒底下出名角儿,任打任骂是家常便饭。倘有顽劣不服,或熬不住学艺的苦,走失逃亡,打死勿论。
现在条件好得多,不再挨饿受冻,除了练功,也上文化课。
当初端午就是拿错了主意,还有不到半年出师,他等不及,横下心非要出去闯荡。不顾苗老汉和师兄弟阻拦,跟着北方来的杂技团老板,一去杳无音信。再回来的时候,狼狈得只剩半条命。到底发生什么,谁问也不开口。
凤凰岭是桂剧之乡,也是岭南彩调的发源地,调子戏源远流长。琴台镇上这所戏曲学校,几十年前还叫“过山班”,远近闻名。
今时不同往日,传统戏曲没落,招生逐年艰难。年轻人不爱学,学了也没多少人看,不如去大城市打工,早点赚钱帮衬家里。
学校靠拨款补贴和演出的微薄收入,半死不活支撑着。当地清贫人家,看中调子班包食宿,能申请免除学杂费,还是会把孩子送来。好歹有人管教,再不济也算落门手艺。
罗师父常自嘲,烂船剩有三千钉,有他在一天,调子王的旗不倒。
翠嬢嬢终于走了,小女娃留下来。
举目无亲,但她没有哭。童稚的眼睛,眨也不眨,目送那熟悉背影,溶进茫茫夜色。
远处忽传来喧哗,杂沓的脚步涌进大门,似群鸟惊起树梢。
手电光乱晃,交织成奇异迷离世界。
是谁?一串漂亮的连环筋斗,翻着花儿落进院中。
夜色沸腾起来,一个接一个地腾挪,全是虾兵蟹将。脸上有未擦净的油彩,红白分明,手里拿刀枪剑戟,威风凛凛。
众水卒分列两旁,各自展露身手,迎出水母娘娘指点听令:“大小儿郎细听分明——”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是一把清亮婉转的女念白。
以天为幕,戏又开场了。
叶观音有些害怕,闪身躲在青石缸后。
翻筋斗的大虾立定,手执五缕黑马鞭,踏碎步急急绕圈,“催马来到阳关上,春风吹动马蹄香。忽然一阵狂风降——”
狂风降处,水母娘娘众星拱月地挪莲步,以尘尾引出少年公子。折扇徐徐打开,遮住公子的脸,似醉非醉,作半昏半醒状。
女娃看呆了,最先看到的是鞋。她从未见过这么华丽的鞋子,金丝银线绣海浪,鱼尾翠鳞缀珠花。
十一岁的连翘,是连环画里走出来的仙子。腰束锦绒裙,披肩绣带彩凤翎。一手执拂尘,一手高举流苏宫灯。
深深浅浅明明暗暗,一痕粉艳霞光,似魅似俏。
嗓子也出挑,开腔爽脆甜润:“佛前高挂一盏灯,此灯名叫琉璃灯。上照三十三天天上天,下照一十八层地狱门。奈何桥上三寸宽,奈何桥下水滔滔……”
女娃听不懂,但觉韵律悠扬,别有一番婉转动人。
唱词未完,大虾揪住公子,马鞭作势要往他身上抽打,“好个负心汉,把娘娘的宝珠还来!”
谁知脚底失滑,咣当摔个肚朝天。那公子也不是文弱书生,拧身一个旋子拔地而起,顺势脱掉外衫。再看手中,折扇翩然合拢,照大虾额头咣当敲三下,郎朗地斥道:“吓!水母妖孽逞猖狂,待我请白衣大士消魔障,善恶昭彰!”
好身段,比鹞子穿云还利落,众同门齐声喝彩。
连翘不乐意了,掐腰竖柳眉,雪白拂尘扫上他面庞:“韦远绸,你骂谁是妖孽!”气鼓鼓模样,嘴角却噙一抹笑痕。
公子忙作揖,念白功架十分倜傥:“啊呀呀,小生多有冒犯,望祈恕罪——”
“大师姐饶你,我可不饶。”大虾一个鲤鱼打挺,飞腿横扫,非教训他不可。
远绸不跟他缠斗,边翻跟斗边躲,两人绕着金银花架追逃,连翘咭咭地笑。
蓦地一声暴喝,平地炸雷,震得心肝颤:“还没打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