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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孽海花

傅思鸣被香粉呛得咳嗽,掏出手帕掩住口鼻。半晌,淡声道:“出佐乜野事?”(出什么事了)

他成了从天而降的救命绳。

“唔紧要。”(不要紧)

待问清数目字,便爽快写下支票。

钟兆淇千恩万谢,拿支票贴住嘴唇响亮地亲一记,“多谢晒姐夫!”

一溜烟跑走。

老琴师装聋作哑,背过身钻进帘幕后。

年年头回对他发脾气。

又或许是气自己。气得浑身打战,手足冰冷,扭头冲出门,在大街上乱走。

香港是座永远在赶时间的城,红绿灯不停闪,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他追出去,也不喊她,只拨开人潮,锲而不舍得跟着。

年年发泄一通,走得气喘头昏,靠在街角扭头望一眼。见他穿着白西装,在滚滚烟尘里擦汗,便于心不忍。

见她不跑了,他走上前。也没说别的,很轻地拥她入怀。站得笔直,胳膊环过亦很轻,似朋友安慰。

“小弟年轻,慢慢教,不急。不如叫老柳带他学做点事,收一收性子。”

他永远不疾不徐,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为什么?”终于她忍不住问。

他含着笑,“我记得有人说过,无论如何也要唱成名角儿。女孩子在台上,拢共不过几年好光景,不如就把我当垫脚石吧。”

一步一步地,他决意捧红她。傅思鸣耐得住性子,很有兴趣等着看,到底栽植出一株怎样的国色天香。

“冇条件?”愈发不甘。

条件都写在剧团合同里,当然她是问别的。

他仍笑,不置可否。

“那你图咩啊?”

“我钱太多,花不完。”傅思鸣想了想,又说:“或许等你真正成了新光的招牌,能跟定不跳槽。有鸣潮在一日,新光就不会倒。”

至于其他,来日方长。一个颇费时费力的游戏,可她有点等不及。

年年抬起头,认真道:“唔理点样,钱当我系借,会还咗你。跟定在边度唱,噉唔一定。我想好再话你知。”(不管怎样,钱当我借的,会还给你。跟定在哪里唱,这不一定,我想好再告诉你。)

“那就以后再讲。”能掌控全局的人,总是很纵容。

“睇吾明你系点样嘅人。”(看不懂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嘉道理的黄昏尚余些热气,他解开衬衫领口,脖颈的皮肤已经被捂成绯红。

以后是什么时候?

钟兆淇那声“姐夫”,惊醒似梦非梦装睡的人。年年想,她等不了太久。

不要断续试探,不要似是而非,不要不明不白地拉扯迂回。钟年年天生胆色,无所求亦舍得倾囊先给,情意满杯。

可是永远没有合适的时机。

同样戏码,隔三差五上演。钟兆淇次次被追打着,摸爬滚打躲到新光,只能由她出面摆平。

终于有天晚上,他破天荒来听戏。身边也没带人,像无意中路过戏院,闲闲打发辰光的散客。连位置也不挑,坐在首排最右侧。

这是个小戏厅,时辰又晚,池座里人不多。灯光一暗,愈发什么都瞧不清。

“咣!砰!”

厅门突然被撞开,汹汹闯入一群黑影,又迅速合拢。

两拨帮会打扮的男人们陷入混战,凶狠缠斗。

黑暗角落里响起怒吼,肉搏的撕扯,斧头劈裂座椅的裂帛声,还有……难道是枪声?

只有两下。

一切发生太快,观众发出尖叫,混乱奔逃。

这状况最近常有。香港的帮派势力复杂,渊源深久且盘根错节,无孔不入地盘踞在各行各业。是一只无形的巨手,动辄翻云覆雨。

其实生意无所谓正不正当,清水池里哪来的鱼?傅思鸣和江海潮两兄弟,一个做白一个做黑,才在这片霓虹丛林里立住脚。

狼多肉少,则内斗难以平息。

安乐路夜总会的盘口出事后,两周内已接连发生三起流血事件。骚扰新光戏院,不过是开胃小菜。

漆黑里丢进鞭炮炸响,把客人都吓跑,座椅底下掏出死蛇癞蛤蟆,洒洒水而已。

但这次闹得很大。

鞭炮和子弹出膛的震荡,到底是不一样的。

顶灯打亮一束,投落池座正中。

傅思鸣在遥远的余光边沿,端然安坐,不动。

轮廓稳如山峦。

弦索早停了,乐班跑得无影无踪。剩年年独个儿僵在台上,只一瞥,望见他交架着腿,手从膝头微抬,做个手势着她不要怕。

于是她惶惶的心安定下来。

重新起调,清唱。

起伏不绝的惨叫和嘶吼声里,“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旋——”

庞大轻盈的喜悦,从黑暗血腥处浮升上来,整个笼罩她,旁若无人。

几乎成了彼此的隐秘较量,比谁更镇定。他不怕,她也就没什么可畏惧。

他仍看戏,她亦奉陪到底不欺场。

又一拨人及时赶至。

领头的男子,猿背蜂腰,穿款式最简单的黑裤黑恤衫,长袖包裹下的肌肉流畅紧实。

从头到脚半点花哨也无,但盛气凌人,动作敏捷如豹——他才是这场混战里,真正的头号武生。

闹事的措手不及,被掀翻在地,双方再次激烈扭打起来。

年轻的黑豹,打架是把好手,又准又快,攥起拳头狠辣生风。

战阵终于消停,倒地呻吟的伤者被默默抬走。

“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向何处牵?

江海潮循声望去,怔住。

他跟傅思鸣的调性完全相反,不爱听咿咿呀呀的玩意儿,也从未踏足过戏院。原来这唱戏的女人,就是新光捧的台柱钟年年。确实生得漂亮,乍见便挪不开眼。

以前怎的没察觉?广告箱、海报、灯牌……分明到处是她的脸。

若说和兰桂坊的艳女有什么不同,大抵是自带一股傲气。下面乱成这样,眼前出了人命,还能纹丝不乱地唱,有模有样,不窝囊。

那也是年年与他的初见。

传闻中,傅思鸣混帮派的义弟,雷霆脾气,性烈风火,如悍匪一般。

暗处钻出个摇晃的人影,觑空儿拎起酒瓶往他头上抡。

玻璃应声而裂。

手下兄弟们都赶不及上前。

江海潮生生受了这一砸。

身子都没晃,鲜血瞬间从头顶冒涌,披面流下。

他缓缓转过身,掏出腰后的枪。

“留活口。”傅思鸣好整以暇,不变应万变。

话音刚落,枪声再响。

枪口往下调低数寸,子弹将那人膝骨打穿,失重木偶般栽倒,抱着腿翻滚惨叫。

很快也被拖走。

空气里硝烟味道刺鼻,血痕鲜浓四溅,似乱红飞花,昭然印证发生过的一切。

年年游魂般从戏台下来,脚步如踩在云端,轻软发飘。

离得更近了,她终于看清楚江海潮长什么模样。

五官十足英挺,古铜皮色,乌浓的鬈发和眉。

他也在看她。

戏妆涂满凄艳的仓皇,目光却蒙上一层冷,很倔。

鬼使神差地,于心不忍,安慰道:“唔使惊咯。”(不用怕)

然后像个不拘小节的英雄,撩起恤衫擦把脸。染遍血污的笑容,依旧健朗豪迈,仿佛那个拳来脚往凶狠拔枪的恶煞,根本不是他。

只有在大哥跟前,才端得住正形。

傅思鸣询问近来社团情况,他一一作答。陆续出现一些死讯。对家祥记,在江海潮照管的场子里卖迷幻药丸,首尾做不干净,出事后牵连颇大,影响鸣潮的股价震荡。

于是会议中爆发争执,对方两名话事人被他直接掏枪击毙。家眷抬棺上门,讨要说法,惊动元老辈出面调停。

江海潮态度强硬,放言道,不如一起去地下团圆。

因此结下仇怨。

末了傅思鸣表态,主张赔款,但不肯烧香道歉。

元老出面作保,两边会晤。苦主捏着鼻子收钱落袋,又临时加码,要接手庙街的赌场。

连合同都备好了,傅、江事先全不知情。

拉锯至此,傅思鸣再让一步,当场签字画押。各自返程时,他不知何故临时换了座驾,独自离开。而原本陪同元老的对家及马仔,遇车祸全部罹难,还赔上己方的一名堂主。

江海潮的车紧跟出事那辆,也遭波及,所幸受伤不重,旁人便讲不出什么。

每日发生多少车祸,哪能全算到他傅思鸣头上?

堂主风光大葬,安家费是当日赔款的三倍,手下的盘口则交给其子打理。小子才二十出头,根基尚浅,帮扶他继位,比老的听话得多。

一代新人换旧人,该轮到年轻人做主了。

话是这样讲,仍不断传出风言风语,暗指傅思鸣早就对辈分高又作风强势的堂主不满,此举一箭数雕腾笼换鸟,顺便震慑元老。

堂主的弟弟不服,称大家都为社团出生入死打拼,姓傅的做事太狠寒了人心。遂倒戈反出,带走三分之一弟兄另立门户,背后自然有被得罪的元老扶持。

从那时起,江海潮照管的重要场子频频被滋扰,生意一落千丈。事儿都不大,但很磨人心气,迟迟未能消停,终于波及到新光。

午夜孤身听戏的傅思鸣,正是诱饵。这招瓮中捉鳖,手里捏住十几个人质做筹码。江海潮动了枪,显然早知消息,非有个了结。

年年听得半懂不懂,只安静凝望他决事时的表情。要谁死,留谁换谁,都带着微笑,温温柔柔地讲,没有一句重话。江海潮信服他,言听计从。

她说过,我看不懂你是怎样的人。

他就让她看清楚,他到底是怎样。对兄弟够大方,狠也是真狠,不然怎立得住?妖兽丛林里舔血,都有不为人知的手段。

儒雅斯文的商人,不过是他的其中一面。

原以为是小小插曲,谁知又有变奏。

江海潮人如其名,不拘、暴烈而汹涌,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戏院枪战过后,便坚持要给新光的台柱摆酒压惊。

年年不肯去,软话硬话都讲过,他不为所动,再一再二再三,锲而不舍地邀约。

来时通常也没什么新意,带一大堆兄弟,扛起合抱粗的玫瑰花束,找各种借口流连戏院,等在化妆间不肯走。

风驰电掣的猛烈追求,没多久就人尽皆知。

外头话传得难听,一朵鲜花插双瓶,白日放到东,夜晚摆到西。

傅思鸣会怎样想呢?他倒是有日子没露面了。是否误会什么?

年年不胜困扰,终于发脾气,拉下冷脸来狠狠回绝:“再来多少次也没用,我不会跟你出去。我不是钵兰街的女人,不喜欢玫瑰花,也不喜欢打打杀杀。”

话说得斩钉截铁,只是吃顿饭也不肯。

江海潮听了,把花用力掷在地,握拳说:“钵兰街我可以不再去,我喜欢你也不是三分钟热度。你告诉我你最想要什么,刀山火海我弄来给你,到时候是不是没理由再拒绝?”

她想要的。年年一个字也讲不出,扭头就走。

那晚江海潮仍去了钵兰街。赌气似的,在夜总会烂醉。

鲁莽的客人借酒闹事,喧嚣吆喝,侍酒女郎尖叫着往怀里钻。豹纹短裙,烈焰红唇,贴夸张的假睫毛,像两条黑色毛虫趴在眼睛上。

漂亮得毫无生气,从头到脚是个假人。以前怎的没觉得?朦胧醉眼,更被那泼烂颜色晃得刺痛。

他不耐烦地一把推开,“滚。”

酒肉天地,恣肆人生,向来是他所追求的快意。可脑海里总出现那唱戏的钟年年,冷清清的,含着不屑,却有震慑人心的美。

第二天大早,天还未亮,他又去新光。

仔细刮干净胡茬,换上束手束脚的西装,发胶闪亮,还拍了薄荷古龙水。

对镜一照,彻夜未眠的脸色有点苍白,凭添些斯文气。

很久没那么紧张过。

隔老远,便听得里面不正常的嘈杂,有人哑着嗓,大叫年年的名字。

他以为哪个不长眼的狂蜂浪蝶,在闹事纠缠,顿时火冒三丈。

三两步赶到,却见一个狼狈男子,浑身污脏地乱窜,一仆一碌(跌跌撞撞)挤着门扑跌进大厅,一路大喊钟年年。

身后放贷的打手紧追不舍,见男子滚倒在地,立即拥上前死死摁住。

他一边脸被押贴住地,后背抵住膝盖,双臂反剪扭成麻花,动弹不得,只好竭尽全力地斜眼往上睇。

过好一阵,年年才闻声出来。

她已经独当一方,坐稳整个粤剧界的头牌。艳帜招展三年余,不是没见过几分世面。

但这次不同,钟兆淇把祸闯得那样大。

他勾搭大佬的女人玩私奔,那女人也是糊涂,落跑前不但撬走大笔现金,全是赃款黑钱,竟然一不做二不休,顺手偷掉一颗巨型钻石。

黑道不会放过他们。

出逃的翌日子夜,女人被不知何处射出的冷枪击穿头颅。尸体就这么软倒在钟兆淇背上,血浆顺着脖子淋透前胸,风吹得一片冰冷,他才后知后觉。

慌乱中机车失控,撞向桥栏。尸体掉入水不知所踪,他却侥幸爬上岸,被沿途追砍。

那枚钻石失落何处,谁也讲不清楚了。

总之这笔账肯定算在姓钟的头上。

“别怪我做姐姐的心狠。”年年说,“你这样混街头不肯上进,早晚也是被人爆头夭寿的命,我无能为力。”

她要让他自己承担后果,吃个大教训,以后才有可能洗心革面做人。

那时候,她错估了事情的严重性,还以为和以前一样,钱可以慢慢赔。

勾大佬的女人是江湖大忌,更别提那颗钻的晦涩来历,牵扯着更大的失利方。断手断脚小事情,钟兆淇闯的祸是要命的。

年年不懂帮派的规矩。她决意不管,也气恼江海潮多管闲事,莫名其妙非要挺身而出。

连手底下兄弟都拦,见他强出头大包大揽,个个吓到面无人色。好话歹话说尽,劝他等傅思鸣从国外回来再商量。

年年还想,做戏给谁看,我的事不需要你自作主张插手。

弥天大祸已成定局,总要有人来担。风火雷霆的架势名不虚传,当场把钟兆淇从对方手里弄出来,不肯交还。

末了口气仍强硬,这事由他担待,改日必当面请罪,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时间地点随挑。

放过豪言壮语,再把浑身筛糠的钟兆淇拎起来,宽厚的巴掌重重拍在他肩头,很爽气,“以后跟我咯,罩得住。”

当晚还是在西贡全记摆酒,年年不到场,所有兄弟谁都不许动筷子。

等到晚九点半,钟兆淇苦着脸给姐姐打电话,就差跪在地上求。江海潮一把夺过电话,只讲句:“你不来,恐怕以后都见不到我。”

年年听了便皱眉。好算威胁么?这样幼稚。 A6/Fmcc9MAAW20pSFaOTVDcCccjpc8jZi3HKUuU5TBDLp/JnP+Nj0N5fRtg8eJw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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