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浓出事非同小可,惊动大半个兰亭麓。
玉葆堂的管家派人匆忙去请林太,又叫医生。他们赶到时,小千金被一群人照应着,施救者已经离开。
柳绰云冷笑,毫不客气地望向楚宝嬛,一字一顿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是鸣潮柳家的小姐,还真不把所谓明星放在眼里。很多高端场合,明星受邀而来,不过是为他们这些人服务的。譬如顶奢高定珠宝品牌宴,请来的明星本质是销售,看富豪们从谁那里下单最多。
楚宝嬛有些作难。跟柳绰云针尖对麦芒,实无必要,忍气吞声又失颜面。好在无需费劲琢磨,傅山海已先她开口。
“这杯子,是经谁的手给你的?那个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还记得吗?”
他半蹲在小九身前,轻柔地问。
小九受惊过度,如同失聪,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只有眼泪不停流。
傅山海心疼不忍,意欲搀她离开这是非地,“想不起就算了,先找个地方休息。”
谁料又有峰回路转——
“离我的人远点。”
水里丢入通红铁块,激起一阵沸腾。是个男人的声音,清冷微沙。
那全程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的侍应生,不知何时挺身而出。
众目睽睽下,拨开半张面具,随手丢在脚边。
在袒露真容之前,他只是在大厅里,攀搭女明星纵情跳舞的年轻侍应,一个爱出风头的No body。
现在他的名字浮出水面,江寄余。
他推开傅山海,一把拉起小九拽到身侧,“栽赃、诬陷,用拙劣的伎俩,往无辜之人身上泼脏水,老把戏还真玩不腻。”
一双桃花眼,弯成锐利而飘忽的轮廓,似笑非笑地,望着钟年年。
傅山海应变极快,旋身镇定地安排送客,“诸位实在不好意思,今晚招待不周——”
送客即是清场。
柳绰云赌气不肯离去。江寄余的存在,是她最先给年年报的信,自觉有资格关注事态走向。
年年顾不上这些。她已经不能做出反应,身形微晃,一手勉力撑住桌角,另只手紧攥着披巾流苏。耳坠子颤个不停,神情却如同凝固。
以为生死只剩两茫茫,猝不及防的相逢,逼出泪成行。
年年朱唇微动一动,发不出声音。玫瑰开到极致的浓色,盖住她从头到脚的苍白失措。心碎也白碎,连苍白也徒劳了。
她只是望着他。
一张年轻的,陌生的面孔。眉目如刻,俊美阴沉,轮廓挺拔修长。生得那么漂亮的薄唇,有种迷人而邪冶的挑挞。
记忆中幼豹般热气腾腾的稚儿,被岁月凿磨成完全想象不到的模样。
她失离的骨肉。
此时此刻,能说什么呢?你为什么跟他走?你为什么一直不回来?这么些年,你过得好吗?
江潮生已死,江寄余回魂。
他如今有名誉有身份,是蜚声国际的舞蹈家。
年年所能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和普通观众没区别。中间多少岁月曲折,是她不可触碰的深渊,那道门对她关闭。
他掌握着全部主动权,故意冷漠回避,行踪缥缈无定,然后再恶作剧般地出现。
兰亭晚宴,他像精明的猎手,又像狡猾的狐狸。不稀罕请帖,不要做贵客,乔装混入衣香鬓影间,满足游戏的心情。
所有人的言行,都被他尽收眼底。
傅山海不寒而栗。
“潮生……”
用尽全部力气,年年终于唤出这两个字。
他不应。
手腕翻转,耳畔一记响指,指缝间凭空变出一张崭新扑克。
金边锋利的黑桃K,他把纸牌塞进傅山海的盘扣斜襟,“我从不食言。凯撒先生要找的人,得来全不费工夫。”
宿命之敌,一生交锋。原来维钦托利把空城计摆在这里。
“我是江寄余。”他再次声明,是讲给钟年年听。
然后道:“罗师父把叶观音托给我照料,我现在要带她走。”
语气清坚,态度不容置疑。
这是小九第二次见到江寄余。惊魂未定的眼神中,交错着复杂情绪。
从戏台下来没多久,一猛子落入灭顶几近窒息的委屈里,任他们一句一声的贼名,砸脸上受着,她无力反抗。
连傅山海的那句询问,在她听来也像是怀疑。
没有人能帮她。
直到这一秒,她的心稍微安定下来了。
喃喃地开口:“还有师兄,远绸他没有……”
傅山海五内翻腾。
江寄余扶她站起来,又细心地把披肩在她胸前系个结,遮住惨淡春色,才说:“韦远绸在停车场等着,受了点皮肉伤,不用太担心。”
短短一句话,听不出煽风点火的嫌疑,该达到的效果已经足够。
远绸受伤,肯定是挨了打,凭空受一场无妄之灾,他们太仗势欺人。
但傅山海想到的是,这家伙不是孤身前来。
否则何以如此精准地掌握节奏,兰亭麓究竟还有多少他的眼线和伏笔?他们都是谁?
他转向小九:“再给我点时间好吗?不会很久。我一定给你个合理的交代,我保证。”
小九摇头,“我没做过,我死也不认。”
说完不再看他——其实她一直也没有对上他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还闪着泪花,坚定地投向虚空之处。
扭头朝门外奔去。只想逃离这不堪,决烈如红拂夜奔,夜寒衣薄,披着他们给的屈辱。
保镖下意识跟着动了动,想拦。
傅山海沉声:“不许追。”
里外无人敢阻。
大夜忽茫茫,幕真正下了。
四下暗涌。
“是一场误会。”年年艰涩开口。
她望着江寄余,神情有隐忍而讨好的无措,多么卑微小心。
“误会?”江寄余摇头,“这种堂会,我以后不会让他们再接。别到时候传得到处都是,怀让舞集出了贼——”
年年定住神,缓声道:“小九是个好孩子,她今天受的委屈,不会白受。我一定搞清楚这件事,不会影响舞团的名声。”
“谢了。”江寄余仿佛并不在乎,洒脱地合掌拜拜,带点江湖气,“我来接舞团的人,不好打扰太久,也该走了。没想到破坏一场好戏,真对不住。”
“等等!”
他定住脚步,但也没回过身。
年年情急追上前,不知如何相留才妥当,可是没时间再字斟句酌:“我派人送小九他们回去,你能……留下来说两句话吗?聊聊你的工作室……或者别的,都可以。希望将来有别的合作,也不一定。”
“三年乞丐懒做官。”他笑,尾音慵懒,拖得很长,“我就是个卖艺的,哪里高攀得起?钟太说笑了。”
江寄余的身影,幻觉般消失。
她找了他那么多年,千般想万般念,匆匆的重逢是这样。他甚至叫她“钟太”,和别人没有不同。
“年姨……”柳绰云蹲身,手放在她的膝头,欲言又止,表情忐忑不定。
“我很累,都散了吧。”年年颓然跌坐,无力地挥挥手,想独自静静。
傅山海没走。
待所有人离开,他从地上捡起挑心簪,放进兜里。看一眼门外的方向,终于还是回到母亲身边,抬手轻轻拍抚她的背。
“想去找她道歉就去,这儿不用你陪着。”
“嗯?”他装作不明白。
“钟意她?”年年是过来人,哪有什么瞧不出的。
傅山海咳嗽一声,“困迷糊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去吧。”年年没动,稍缓了心绪,平静地说:“别像我跟你爸爸,赌一口气,白蹉跎掉许多年,到头误人误己。”
她很少提起跟傅思鸣之间的往事,连傅山海也不太清楚那些隐晦的情感纠葛,冷不丁令人讶异。
想了想,认真地问:“你不反对吗?因为她也会唱戏?”
他一直以为,碍于上辈的情谊,傅思鸣和年年更偏袒柳绰云。这句话只在舌尖打个转,到底没说出口。
“今晚的事是阿绰做错。”年年疲惫至极,然而目光温柔,“那些都不重要。你喜欢的,妈妈就喜欢。”
深夜盘山公路好静。
远绸身上有伤,在后座昏睡很沉,垂下的手上许多细碎血痕,都是玻璃爆裂造成。
小九把头靠在窗边吹风,碎发一下一下往颊边抽。嘴角坟起一块,是柳绰云打的耳光。痛并不剧烈,却缠绵不去地煎熬。
江寄余一言不发地开车,时不时把她身上滑落的毯子往上提。她好像整个麻木了,什么都没感觉,也不在乎。
车尾追来两束远光灯。
后视镜反射出大团刺目的白芒,惊醒了她。
是傅家的车。
他还要来干什么?
小九猛地缩回座椅,气息愈发不稳。
江寄余早有察觉,把车窗合拢,提速。
无论是快是慢,后面的黑色车子始终沉默跟随,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甩不开,也不赶超逼停。
小九的心随山路弯来绕去,起起伏伏。依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突然响起不寻常的动静。
前方山石滚落,咣咣砸在路面。
附近开山炸石太多,导致土壤松浮,防护网又年久失修,时常有意外发生。这条路少有车经过,尚未导致严重事故,碎石也不过拳头大小。
但今晚的落石有点多。
江寄余经验丰富,立即有了判断。距离落石处不过两百米,这种情况要么马上停车,靠边后退,要么猛提速,用最短的时间冲过去。
千万不能犹豫,让自己置身在危险的核心区域。
后面跟还是不跟?
他的车在前,占据最大的时间和地形优势。一旦他冲过去,傅山海还紧随其后,就完全暴露在落石路段正中。
他们现在的速度非常快,一旦被直径篮球大的石块击中,都是致命的。
谁知有没有那么大的石头?一念之间但凭天意。
赌性又起,江寄余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握紧,眼底露出兴奋的光,加紧了油门。
黑车没有减速的意思,紧跟不舍。
前方落石更密,毫无规律地滚下斜坡。
越来越近了。
“你坐稳。”他低声吩咐。
一百米、九十米、八十米……
小九嗓子僵住,张大口只能发出气声:“停车!”
江寄余没有停。
他不想停。命运的巨石是打是小,几时坠落,砸在何处,从来无人预料。
电光石火间,刺耳刹车声盖过石块崩解。
终于还是停住了。
一块比拳头略小的山石,子弹般弹击在挡风玻璃上。
碎纹在眼前冰裂开。
似一张凌厉罗网,捕摄她神魂。
后面的黑车同时做出反应,在追尾前刹停。
小九飞快地去掰车门,上了锁,试几次都掰不动,她甚至忘记取下安全带。
“你想好,真要下去?”
江寄余亲手替她把安全带的锁扣打开,又道,“我尊重你所有决定。”
黑色车子静止,傅山海没下来。
不过几分钟,阵阵落石也止住了。
她很慢地摇一摇头,手从车门滑落,颤抖着摸索安全带,重新给自己系好。
后座的远绸,始终双目紧闭,似从未醒来,只在胸腔发出一声极低微的叹息。
江寄余重新发动车子。
后车也继续保持距离跟着,成为安静尾随的影子。
远光灯所不及之处,无边黑暗,像扼住她喉咙的手。
直到抵达目的地。
小九下车,余光瞥见那庞大的黑影,熄了灯,静静守在五十米开外。
他的视线无处不在,她有所感觉,但没有回过头。
江寄余停好车,把她和远绸送回校舍。铁门合拢,傅山海也不曾真正露面。
他没有上前,仿佛只想护送她这一程。
而她知道他来过,就够了。
“他没有来。”
年年半倚在迎枕上养神。海棠花枝叶扶疏,在如画的面庞投下浅影。
“还不睡。”傅山海拿过一条毛毯,轻手轻脚靠近。年年忽然开口,“那天他没有来。”
谁没来?他不再开口,拖过绣墩坐下,等待并倾听。
新光大舞台花落鸣潮,盛世天剧团重组后,钟年年是当之无愧的台柱红伶。
粤剧皇后的名头响,人人心里有数,她和选美冠军、小明星不太一样,风流子弟皆不去招惹。
逢月末月初,傅思鸣亲自来一趟新光,谈完事情若还有空,会带年年出去吃个下午茶。聊一聊戏曲,偶尔也讲他的生活,场地私密,不落人眼目。
傅思鸣很忙,有时把生意上的事安排在同一天,两不耽误。让司机先陪她逛商场,等他那边结束,从不把她介绍给其他人。
吃完饭,太平山顶散个步,吹吹湿热海风。到底算约会么?年年自己也不晓得。连手都未拖过,老派得很。
但她心如蝴蝶,翩然纷飞转。
讲还是不讲,怎样讲,他到底知唔知?
有天她刚下完戏,钟兆淇已等在后台。新光上下都知道那是她亲弟,隔三差五来打秋风,只作看不见。
三伏天还捂着机车皮靴,大剌剌往梳妆台面一搁,瓜子皮嗑满地。
她气得抬脚踹翻椅子,“死扑街,躝尸趌路!”(给我滚出去)
钟兆淇翻滚一圈,轻车熟路抱住她的腿,跪在地上开始撒娇:“我冇得救啦阿姊……”
抬起青肿难辨的脸,汪汪望定。
这活宝但凡出现,不过是要钱。赌马、牌九、风流债……无底窟窿最难填。
但那眼神何其无辜。弟弟永远如此,自幼便会用一双小狗般眼睛索求,让人觉得无论他做错什么,都情有可原。
年年唱戏赚的钱,全给他补烂账也不够。狠下心不理,他就带一身伤回来软磨硬泡地求。
这次是真拿不出。
钟兆淇不达目的不肯走,哭得涕泪横流。“借贵利”后果好严重,大耳窿不是斩脚就是斩手。
老琴师看不过,多句嘴:“票银出粮都赶唔切,至紧要江湖救急,找傅生支一点啦。”(戏票上座的分账都来不及)
年年想都不想便拒绝,坚决摇头。
“阿姊好狠心,睇我死咗!”
她甩开他的手,气急又骂:“衰仔,甘多人死吾见你死!”(那么多人死不见你去死)
钟兆淇只一味烂缠,怎么赶也不走。年年抓起粉盒子,猛力朝他砸去。
轻软红香的脂粉,漫洒一天一地。青瓷描金的粉盒,没砸中烂赌仔,却被门边站着的人接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