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好看。”年年颔首轻笑,转向傅山海:“光杵在这儿做什么?叶小姐是你的朋友,不如就坐你旁边吧,都别拘着。”
这是要留客的意思,她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提起过另一个唱戏的小生,也不问他为何不来。
傅山海从容就座,目光示意小九坐在他身边。
右下首是一张酸枝长条小方桌,小九只得道谢,坐定后还是晕乎乎的。
白瓷杯里斟出新茶,汤色清澈金黄,异香扑鼻。
她记得傅山海的嘱咐,规规矩矩坐着,不去碰那茶。
年年柔声说,“这是南洋的‘金观音’,茶汤味道浓,怕你喝不习惯。叶小姐平时喜欢喝什么?”
原来那双含着盈盈笑意的妙目,在关照旁人时,也未曾有一刻忽略过她。
小九照实答:“学戏要养嗓,以茶代水解渴,只是没这么讲究。烧一大壶水,往里放大山楂茶的叶子,搁点罗汉果和菊花,都是本地常见的茶饮。”
傅山海当即说,“去沏一壶菊花来。”又道,“我也喝这个,最近有点咳嗽。”
宵夜的点心陆续摆上桌台。青瓷圆盘里缤纷异色,用糯米纸压着“上苑琼瑰”、“绀玉流辉”、“黛叶清芬”字样,都是兰亭麓独有的古法点心,还有龙眼、荸荠、葡萄等应季水果。
小九还是端坐不动,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傅山海在她耳边轻轻说,浅金色的是桂花糕,绀红的是玫瑰酥,除了薄荷绿的“碧芽凝液”是茶叶做的糕点,不掺糖,其余都是甜的。
他问她:“你想尝哪个?”
她指指“紫英绚采”,小声问:“紫色的是什么?”
“梅苏酸枣糕。”他各样取一角,放在她面前。见她只吃掉酸枣糕,其余都没碰,便把自己碟子里的梅苏连盘端给她,“喜欢就多吃些,你太瘦了。”
糕点酸甜适中,花蜜的清香萦绕口齿。或许屋里太热,她觉得双颊一直在发烫。无意中抬头,对上年年笑吟吟的目光,更窘不可言。
小九懊恼地想,自己平时可没有这么娇气,处处要人照应。谁知道今晚怎么回事,几句话回得笨嘴拙舌,一点也不利落。
“听说你们当地还有一种‘油茶’,家家户户都喝。难道是用油煮的?”年年好兴致,一边饮茶,同她闲话家常。
“油茶是从唐代传下来的,煮出的茶汤咸口,里面还放油面果子、香葱和胡椒末。招待贵客都用它,没喝过的人,可能觉得味道很奇怪。”
“你会煮吗?”
小九点点头,“我师父爱喝。”
“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尝尝叶小姐煮的油茶。”
不等她回答,珊瑚树旁一位太太打趣道:“钟太这么喜欢小观音,不如收了她做徒弟?得闲陪着走走戏,过足戏瘾,也当解闷儿。”
年年笑着挥挥手,“我是早唱不动了。叶小姐桂剧唱得好好的,哪有硬逼着人改学粤曲的道理?”
稍顿,“听说你师父还病着?”
“是。”
上元大火,罗少廷昏迷至今,躺在医院人事不知。小九强忍愁色,抿着唇应一声,忍不住眼圈儿发红。
话不敢说尽,怕被嫌晦气。做寿的堂会,主家再尊重客气,她也晓得自己是来“娱宾”的,身份有别。
“人有旦夕祸福,心放宽些。”戴白玉簪的夫人出言轻声安慰。
她的女儿还小,熬不住困倦,已经让人送回房间休息。
小九站起来,欠身,依旧低着头说:“戏校已经解散,罗师父又这样……以后恐怕也没什么机会再唱戏。”
年年叹息一声,“也好,年轻人各有志向,不必勉强。”
“钟太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无功不能受禄,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
她想取下发簪归还,傅山海下意识按住她的手腕。小九的呼吸有片刻静止,很短暂的,微弱到几不可察。
未及开口,年年便出言劝道:“送出去的礼,不能往回收。这么着,今晚只谈戏不谈其他,再给大家唱几段拿手的?”
他悄然松开,为自己的刹那失态心绪不宁,只盼没人瞧见,若无其事拿起茶杯。
小九把黛玉的残妆卸掉,只戴观音簪,一袭白袍水袖,清唱:
“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千里明月与谁共?
寂寞帘栊,新添来闲愁万种——”
桂剧里的《西厢记·琴挑》,崔莺莺听闻隔墙琴音,勾起情丝缠绵。戏文不似汤显祖的昆曲词本那么雅致,也别有一番婉转深长。
似水流年,都在游园梦。
唯独缺个张生,总欠些圆满。谁来扮呢?
傅山海让人取来古琴,在座中徐徐拨弄清音,弹一曲《凤求凰》。
西厢窗下理丝桐,一言未发却千回百转,深意尽在其中。
弦韵绕梁,缓慢而轻盈地,随着雪片缭绕翩飞。
众人屏息凝神静听,随她的唱造神游。
原来他还会抚琴。小九从未听过这样的琴声,一弦一柱都藏着旖旎图景,忽而月落乌啼,忽而风过清江,渔火荡漾古刹钟鸣……人在琴中,又恍惚流连于隔世的风月。一曲终了,发现自己仍在戏中。
年年徐徐吐气,抚掌赞道:“我要是有这么个仙女儿似的小徒弟,睡觉都不敢闭眼睛,生怕被人抢了去。”
“古琴也弹得妙。”女明星适时捧场:“有其母必有其子,傅少真是多才多艺。”
傅山海淡然一笑,“楚小姐客气。”
再问座中还有什么想听的。
林太方才没点过牙牌,此番推不过,笑问:“《武家坡》会吗?”
小九略惊讶,在座懂戏的不止钟太。
她又唱了。
水袖逶地,委婉高贵地旋身抛洒:“一见血书心好惨……”
寒窑十八载,苦等归人不来。菱花镜里人空瘦,照见容颜改。
再一折戏唱毕。堂中好静,不闻人语。
有风穿牗而过,吹开一点窗扉,珠灯上悬挂的流苏淙淙响。飞雪渐薄渐疏,仿佛被施了咒,定格成半静止的优美画卷。
年年听得入神。
半晌,傅山海斟酌言语,缓声道:“您要是喜欢,以后可以常请叶小姐来唱。兰亭麓就这么一个戏台,不能总是空着。”
“啊对。”年年看向小九,安然说,“不管你以后学什么,这一身的艺丢了可惜。”
珠帘摔得哗哗响,一群人旋风似的卷进来。
“是,多可惜!老话说得好,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柳绰云刻意抬高嗓门,语不惊人死不休。
她身后跟着十几个制服森严的安保,面无表情排开。
狂风凋尽满园春,惊梦醒。
远绸再睁眼,满目如盲。柔和的灯光熄灭了,窗外夜色深沉,只见林木黑魆魆的剪影。
睡得太久,也不知什么时辰,怎的无人来唤?小九呢?他头昏脑涨地坐起,好一阵才勉强恢复清醒。
门把拧一下,纹丝不动。竟被反锁?直觉告诉他,一定出了事情。
远绸困在这金碧辉煌的囹圄,惊讶而无措,攒足浑身力气,对着门又踢又踹。
忽闻外面有人步声,还有沉重的喝骂。
他听得懂,只是不明白。兰亭麓失窃,丢了贵重的珠宝首饰,同他又有什么相干?但把他关在屋里的人,显然不这么想。
他们不会放过他。
远绸浑身僵冷,动弹不得。
这是诬陷!
他蓦地失控,脱下衣裳裹住头脸,发力朝落地玻璃冲撞去。
肩膀一阵剧痛,尖锐的碎裂声在耳边爆开。
清寒的空气混着泥土草腥,还有血的温热,交织成无边险恶的黑暗。
清音阁的混乱喧哗,比小院尤甚。
戏阑人未散。
通往外廊的两扇高大的木门,暗沉沉合上了,如同一面墙。
从远处看,里面依旧灯火璀璨。满地绊的凌乱鞋印与砸碎的瓷盘,有种凄凉的热闹。
“我师兄在哪里?你们……”小九很绝望,“我没有偷东西!”
年年愕了一瞬,沉声道:“这是在闹什么?”
“没凭没据的事,我不会瞎讲。”遍寻不见的保温杯,被柳绰云拿在手里:“你说跟你一起唱戏的那个,每隔一小时,就要喝一次药。”
她拧开杯盖,“连台戏唱到半夜,还是满杯?这么处心积虑藏,别想狡辩!”
当着众人,连杯掷地。浅褐色的汤药全泼洒出来,保温杯底,掉出一对耳铛。
清莹剔透的泪形金刚钻,好大颗,由细金线吊着,像一滴露珠。
人赃俱全。
“年姨,你认一认,这是不是你的耳环?”
柳绰云扭头,朝小九狠狠挖一眼,非常嫌恶,又夹杂瞧不起。表情似被迫吞下苍蝇,等不及要吐出来。
小九瞪大了眼睛,清水脸煞白。
陡然落入百口莫辩的处境,头顶劈一道响雷,被炸开的碎片扎进血肉中,刺得体无完肤。
暖阁人影纷杂,欢声笑语琴与戏,成为失真的古老画卷,连片风化剥落。
柳绰云言之凿凿,指她失场那段时间,潜入隔岸玉葆堂行窃。那是钟太住的独院,沿途监控可巧出了故障,不过实赃摆在面前,不怕她抵赖。
“我没有……”小九心慌气短,微弱的申辩,淹没在连珠炮似的指控里,根本听不清。
“叶小姐是我的客人,她不可能做这种事。”
傅山海蹲身拈起耳环,隔着手帕拎在手里。茶水泡过那么久,指纹恐怕无迹可寻。若有人刻意栽赃,也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
“你才认识她多久?知人知面不知心。姑且算她一时糊涂,见财起意做错事,那——”
“够了。”他沉声打断柳绰云:“清者自清,你怀疑她,就报/警从头查。带一堆人堵在这里瞎胡闹,惊扰客人像什么样子!”
客人们不像受惊,毕竟宅门里,这种事见多不怪。傅、柳两家的关系,又不算秘密,明面上未曾落定罢了。
名贵珠宝失窃,可大可小。傅家的儿子如此偏袒一个请来唱戏的小姑娘,给外人撑腰,颇惹人揣测。不难猜出,这或许就是柳绰云拉下脸,非跟小戏子过不去的原因。
当然她们都记得,小姑娘被他牵进来时,身上还披着他的衣裳。
“傅少这是演哪出……反应有点大。”有人嘀咕。
李太嗤笑一声,低道:“跟他家老爷子学的呗,捧戏子。”
行事体面的,瞧出势色不对,主动告辞欲回避。也有人不动声色,冷眼瞧热闹。
柳绰云铿锵不让,“真要搞到见差人的地步?这对耳环够他俩蹲半辈子班房。”
“都别吵。”年年叹口气,语气倒听不出起伏。
“年姨,我跟他们素不相识,谈不上有过节,更犯不着故意刁难。污糟事体,传出去也不好听,不然私了吧。两个唱戏的现在归谁管,好像签给了舞团?让她写一份认错书,再叫姓江的来领人。”
对上她的眼神,年年顿时明白了。
这是要逼江寄余露面,不肯来也得来。
年年此行,确实是为母子相见,但柳绰云如此激进的做法,插手太过。
顿时一阵反感,仍竭力按捺,清楚低道:“阿云,这件事不用你自作主张。”
“我没偷,我不写!”小九带出哭腔,心里埋怨自己不争气,一掉泪更像心虚理亏似的,可是忍不住。
“那就是韦远绸咯?总之你俩合谋干下的事,谁都脱不开干系。放心,他也跑不了。”
“你血口喷人!我师兄到底在哪儿,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冷静点,我会把事情搞清楚……”傅山海试着把她拉到身后。
小九已成惊弓之鸟,踉跄着躲避,茫然四顾无路,大喊远绸的名字。
柳绰云见她闷头往人缝里钻,“想溜?给我拦住这贼!”
话音未落,自己当先上前,生拽住小九衣袖,一耳光甩在脸上。
清脆声响令喧嚣乍静。
当场乱成一团,傅山海没想到柳绰云会出手伤人,已阻拦不及。心急中抬臂一推,“你太过分了!”
小九站立不稳,扑倒琴架,古琴从中折断,铮然如泣。
她胸肋极痛,戏衫半幅水袖全撕脱,露出苍白臂膀。挑心簪从发髻内松脱,竟摔得钗玉分离。
翡翠滚落在地毯上,万幸未损。观音端庄眉目,透出高坐云端的冷然。
“你打我?”柳绰云被搡得不轻,后腰狠狠磕在圆桌上,才勉强未跌倒。
傅山海的反应,实在也让她难以置信,“为一个贼,你居然跟我动手?!”
他想去搀小九,却被柳绰云纠缠着难脱身。
小九还趴在满地狼藉里,肩膀一抽一抽,没力气爬起来。巨大的仓皇惊恐,令头脑空白成雪洞,不断弹响外界嗡乱的回声,却理解不了到底在发生什么。
羊绒披巾轻软如云,裹住她破损的衣衫,散发幽幽兰花香。
泪眼朦胧中,看见一张美丽面孔,耳珠上面晃荡着点滴青翠。
林太温柔拢住她的肩,“有件事,我有必要澄清一下,以免造成误会。”言罢昂首轻唤:“雨浓你过来。”
两个阿姨会意,把小千金领至跟前。
女孩子刚从甜睡中被唤醒,神情还有些迷糊,衣衫头发都齐整得一丝不乱。
小九“无故”失场的半个多小时,确实往年年所住的玉葆堂出入过——那栋宅子离望绛亭最近,相隔一池绿波。
她找到保温杯,马上往戏台赶。林太的女儿趁阿姨疏忽,独自溜出来游荡,不慎迷路,正好在振鹭池边徘徊。
叠岸石青苔滑腻,周雨浓失足落水,是小九跳下深池救了她,又寻去玉葆堂找人帮忙。沿途留下的足印和水迹,也就说得通。
林太是当晚最尊贵的客人,小千金才不到十岁,没有人敢公然质疑。母女俩为这事耽搁,到场最迟,差点耽误剪彩,年年才邀请楚宝嬛代劳,也是众目所见。
“这能说明什么?”柳绰云一口咬定不放:“她借这个机会进过玉葆堂,见财起意——”
傅山海面色怫然已极:“你闭嘴!”
小千金镇定望她一眼,口齿清沥:“叶姐姐驮着我去找人,杯子就丢在池边,谁也没再见过。”
投桃报李,也是物伤其类,楚宝嬛不轻不重地接一句:“直到柳小姐你把它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