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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双观音

可小九怎么想呢,傅山海毫无头绪。

这份微妙心事,对他而言,完全是陌生的。火焰明亮灼目,近在眼前实则遥不可及。他没有过情爱经历,不懂该如何靠近,想触碰又收回手。

那女孩对他的印象,应该很糟吧。雨夜初逢,司机撞死她师兄家里的羊群,而他只是个可怜的“瞎子”,还要她挺身而出,才得平息冲突。

她毕竟太小了,又和江寄余的舞团脱不开干系。罗师父初衷是好,却无可避免地,让她卷进一场积年旧怨里。他猝不及防地动了心,哪怕只是单方面的隐秘情思,对彼此同样危险。

总之顾虑重重。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磨人的烦恼。

不同于一件损毁的文物,一座倾斜的建筑,只需要精确的计算和纹丝不差的化学反应,就可以得到预期中的结果。也不同于一桩生意,各自的筹码摆出来,几番进退拉锯,不难找到折中妥协的界限。

每次碰面都纷扰难缠,实在也非他所愿。如果她讨厌他,不想再搭理他,那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剥开身外光环,傅山海耿耿于怀自己不可示人的“缺陷”。还有资格去爱任何人吗?明明什么都还没发生,已经泥足深陷。

飞雪由密渐疏。

思念已久的身影,依稀在对岸。

她低垂着头,眼睛始终盯住地面。身上还穿着戏衣,风吹起宽大的双袖,走起路来就像在轻甩脚踝。

心跳愈发清晰而剧烈。他一阵没来由地紧张,扶住窗阑,指节用力到泛白。

引路人随口道,这雪景是傅先生特意安排的。机器从外地空运过来,也就开几个小时,造价不菲,过今晚便见不着了。

说完遥指前方月门:“从这里进去就是。”

剩一小段路,沿途清净无人。

傅山海。

小九边走边默念他的名字,心里的不安,被另一种忐忑取代。

罗师父把他们签给江寄余的舞蹈工作室,经纪合约由那位钟先生全权代理,接了演出就得去。没想到还是唱戏,和以前出堂会一样。村镇有德高望重的老人做寿,也爱请戏班来唱,最少搭台三天,图个热闹喜庆。

当然她知道这次特别些,价钱也给得极高,夸张到几乎不近情理。

小九对油头粉面的钟兆淇缺乏信任,觉得这人言行轻佻,花里胡哨不踏实。大师姐却说,能给新戏台开光,是难得的体面,要认真唱。

“七海弦乐兰亭夜”,好盛大的排场。堂会办得那么考究,只挑一生一旦,乐师也不要求全班,跟清唱差不多,且点名要她。

凤立的乾旦神形兼备,满省城找不出第二个,竟不在名单之列。

于是她来了。

做足万全准备,千小心万小心,还是出状况,差点失场。急得五内如焚,想尽办法弥补,还担心他会不会因此生气。

戏终人未散,她此刻方明白,自己是盼望能再见到他的,说不清为什么。

医院匆忙一别,太多陌生人突然涌入,纷扰过后又突兀消散,留下无数困惑。

那些言而未尽的话,态度诚恳但明显有所保留。还有凭空冒出的柳小姐——

小九打个激灵,像从头顶浇下满瓢冷雪,瞬间清醒。

他是有未婚妻的。

南侧迎廊前,横跨一座竹拱桥,拱如半弯月,栏杆不及小腿高。桥面积雪未化,又湿又滑。她晃了神,脚下猛地趔趄,伞柄失手松脱。

险些要跌倒的当儿,被一只胳膊稳稳托住,“当心点。”

伞甩出去老远,落进池子里,像朵透明冰花,安静地随水漂走。

乱琼碎玉纷飞卷,惊鸿照面。

小九抬起头,慢慢张开细长眼眸,梦游般恍惚,像在梦里凝视牡丹。

“……你怎么在这儿?”

说完就想把舌头咬掉。真笨,这是他的地方,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

“里面太闷,出来透口气。”

我在等你,想早一点看见你。

说不出口的话,在舌尖打个转儿,消散在雾气里。

扶她站稳,傅山海飞快抽回手,装作不经意地朝灯火处遥望:“走吧,一起进去。路太滑,你跟在我后面。”

“好。”

一前一后,穿过竹林夹道。她很听话地跟在他身后,数着石板走。

薄雪拓出浅白足印,小九提起裙摆踩上去,很轻很小心,他应该不会看见吧。但她终于有勇气,仔细端详咫尺的背影。

真是个好看的人,站在桥头像幅画,走路的样子也好看。他换过一身中式青绸软褂衫,翻出白袖里,缂丝云纹若隐若现。屐履风流,合衬这江南园景,是她不曾见过的模样。

幽径逐渐开阔,傅山海把脚步放慢,靠向左侧,仿佛在等她。

一阵风吹过,摇落许多竹叶。碎雪纷纷掉落,融进脖子里。她一横心往前小跑几步,终于并肩。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你冷不冷?”

说完相视而笑。

他脱下披在肩上的黑缎外套,顺势把她裹在里面,“别冻着。”

小九的戏衣很薄,加上紧张,一直瑟缩着发抖。蓦地被暖意包围,紧绷的背脊才松懈下来。

立领边镶一圈貂毛,托住面颊,随呼吸微微浮动。

暗淡天光中,他低下头为她整理衣襟。瘦削纤薄的肩,撑不起那么大件衣裳,有点晃荡。她捏紧衣襟合拢,余留的体温令人脸红。

他还是走得很慢,头发和两肩都覆了雪花,染出浅浅湿痕。忽然转过头,“我还以为——”

小九止步等着,迟迟没有下文。忍不住问:“以为什么?”

他停顿两秒,只是望着她。两道墨眉修长,异色的瞳,沉静如一束月光。

“以为你不会来了。”语气和缓,并无责备之意。

不等她回答,抿起嘴笑了笑,径自往前走着。

小九想解释方才失场的原因,心头缺乱得很。一见到他,脑中嗡嗡的不知道从何说起,话全堵在嗓子眼。

想起自幼入了戏行,日子半点不由自主。跟谁搭伴儿,去哪里登台,唱什么扮什么,和命里定好的一样。

就算日子从头来过,就有得挑拣么?其实都一样。

戏班被迫解散,将来跟着舞团,也无非是到处演出吧,区别不大。除了台上方寸地,她从未接触过其他。

从天而降的堂会,让她得以躲在戏曲的余韵里,把古人悲欢从头唱。

她会来的,不止是为他。

这条路不算长,亦步亦趋地磨蹭,还是到了尽头。

他不再追问,她又后悔。话头已错过,再开口显得不合时宜,只好闷不吭声。

“别紧张。”傅山海牵住她衣袖的一角往里进,边走边说,“里面暖和,进去吃点东西。”

小九追着他的脚步,踉跄如在云端。

他又想起什么,回身叮嘱道:“待会儿给你上南洋茶,先别急着喝。那茶太浓,喝多晚上不容易睡着。”

她好认真地点头,表示记住了。他看她这样子就笑,又问:“你喜欢吃甜的么?”

“喜欢。”

他轻轻嗯一声,没别的话交代。

水晶帘掀开,一股带着花香的暖风扑上面颊,小九晕乎乎垂着头,不敢四处张望。

一张生面孔在门边候着,托盘里是热毛巾。她学着他的样子,净过手再放回去。

那人还是立定原地,微微躬身,伸出一条胳膊,仿佛在等什么。她不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有点慌乱。

傅山海摆手说:“外套不用挂,让她披着。”

她才松口气。

游荡在新与旧的世界之间,各种无所适从,只有在他左近,才能攀住唯一真实的锚点。

清音阁里和煦如春,临水的轩窗已经全关上,湿寒夜风透不进来。

雕花圆桌很大,周围还有四、五散座。珠灯别致,清芬的兰花随处可见,箭叶修长,吐出嫩黄娇蕊。

坐在正中的贵妇眉目如画,笑声娇软。穿琥珀金镶荷绿旗袍,金英绿萼,很有东方奇幻的味道。一见便知身份不同旁人,首饰却很低调,浓绿的翡翠并不璀璨夺目,却能看出搭配十分讲究,衬得她气质清贵。

她身边坐得最近的,是位看不出年纪的太太。乌发只用白玉簪盘起,粉妆淡雅婉约。对襟无扣的领缘,全是南洋风格刺绣,用一串三枚胸针链代替钮扣固定,巧妙地勾勒出纤长脖颈。咦?那穿纱裙的小女孩也在,是她的女儿么?

余者也都打扮得精致隆重,各有千秋。只有那女孩认出小九,无声地朝她微笑。

角落饮茶的年轻女子,紫绸衣裙,妆容明艳至极。仿佛是电视剧里见过的明星,倒有些许眼熟,名字一时想不起。有阵子古装戏风靡,师姊们热衷收集印了明星剧照的海报。

她们本来在闲谈,看见唱戏的小姑娘进来,都停下话。

傅山海放开她的袖子,信步上前打招呼。当着外人,没有方才那么轻松自然,举止收敛得很恭敬。又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模样。

他站在边上陪着,不肯就坐,贵妇便笑着嗔道,“多大的人了,还去雪里贪玩打滚?头发湿成这样,快去擦擦。”

态度如同平辈,又带些不自觉的娇宠意味。

小九从他的声音里才知道,坐在正中那位太太,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竟是傅山海的母亲。

偷眼打量,娇美的容颜保养得当,果然跟印象重合——原来她就是粤剧皇后钟年年,母子二人的笑靥如出一辙。

吉利话都是现成的,不增不减,说过千百遍了。

小九上前两步,面朝今日做寿的芳主,躬身浅拜为礼:“给太太道喜,恭祝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水袖中探出兰花手,瓷白似玉,羞人半掩。人还在戏中,天长日久的耽溺,脱不了身。

座中响起连串爽利的笑声,“这话真讨巧,可不就是‘年年’么?”

另一位太太接话:“观音拜观音,别处轻易见不着,今儿算有眼福了。”又道:“哎你们仔细瞧,这扮相也好,跟钟太当年像不像?活脱儿是翻了个模子描出来的。”

众人的目光齐聚在小九身上,从里到外地品评,连一丝衣褶都不放过。有的说楚楚动人顾盼生姿,有的说皎花照水,神似林妹妹七分。

明着在夸小戏娘,实则借花献佛,都是奉承女主人的话。

绮艳流金的锦绣丛,小九明晃晃站在当中,无处遁形地被“看”着。后背渗出汗,仍不语不动,垂下眼来。

两瓣揉了黑胭脂的眼睑,微抖。

“行啦,一个比一个能言善道,话也不忙着一天夸完。愈发显着我嘴笨,再讲不出更好的了。你来——”

钟年年招手让她走近,上下端详一番,微笑说:“好标致的模样!戏也唱得好。观音是艺名?”

“是本名。”傅山海代她答,“姓叶,叶观音。‘鬼脸调子王’罗少廷,是她的师父。”

小九自己也解释,“我在班子里行九,师父和师兄姊们平时都叫小九,还说本名太大了,常念叨会损福气。”

“哪儿至于!瞧着就是个福缘厚的孩子,否则哪能唱得了观音?艺行里头演神佛,是有讲究的,担不住的人硬扮上了,轻则病重则伤。”

小九默默地听着。心里还是紧张,也有些欢喜。

年年低忖一下,“桂剧有‘南国山茶’的雅称,可惜落没好些年,想来如今收徒弟,也不讲究按字辈取名。”

笑着再问:“学戏多久了?”

小九澄明地答:“七岁坐科入行,蒙派第十三代嫡传,两年前刚出科,至今唱了整十一年。”

“难得。”年年感慨,“我年轻时候也唱戏,倒是个半路出家的。”

“我见过您扮的观音。”小九细声道:“和画报上一样……啊不,比杂志拍的更好看。”

画中人乍然出现在眼前,还是戏行里久负盛名的前辈,她有种莫名的亲近,渐渐不那么紧张。

又是一阵珠玉相扣的笑声。

“小小年纪,练得一身好功架。分的什么行?大青衣还是刀马旦?”

“花衫。”

年年再度惊叹,“旦角里独一份,学到花衫出科,就算到头了。”

言罢轻挥手示意,立即有人端着托盘进来。

掀开红绸盖,是一只镶金嵌宝玉观音首鎏金银簪,看来只打算送给叶观音的。

戏曲中的观音,和寻常花旦扮相不同。为显神仙庄重,头面多简洁大气,没有那么夸张的珠环翠绕。

这支冠簪玲珑不足三寸,雕工细巧入微,一般插戴于䯼髻正中心,又称“挑心”。簪首是一整块水滴形白翡翠,通透的玻璃种极罕见,雕成头戴三叶冠的观音立相。阴刻发丝,面似童子,手捧石碗嵌帝王绿宝。莲座上层绽开仰莲瓣,下层花枝横卧,精妙非凡。

翡翠观音有年头了,傅思鸣从佳士得费了很大周折才拍回来。钟年年不再登台,这簪也跟着难见天日。

红绸一揭,满堂哗然,有人在克制地交耳低语。

在座贵客个个见多识广,过手的古董珠宝只视作等闲,但是送戏子?一面之缘,着实太夸张。

黄金有价玉无价,小九不懂这些,看不出发簪到底价值几何。但从旁人的反应,已经猜到不是寻常物。

她吓得往后退一步,坚决推辞:“戏班有规矩,不能收主家这么贵重的礼。”

年年早猜到她会拒绝,笑着反问:“那你说说看,怎么个贵重法儿?”

小九怔住。她当然说不上来,只是摇头,“我不能要。”求助的目光望向傅山海。

他起初也惊讶,莫非母亲知晓他心意?很快冷静下来琢磨,不至于,想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小九如今在江寄余的舞团里。绕山绕水,她最想知道的是那个人的消息。

但也无妨,年年确实很喜欢小九,是个人都瞧得出来。他便感到放心,又有种莫名的骄傲和甜蜜。

旁人不知就里,不便多言,只静观其变。钟年年不是爱显摆的性子,这么做自然有她的用意。

“我以前在新光唱观音,最常用的头面。”年年莞尔道,“小玩意儿罢了,不如给能唱的,戴着再上戏台,否则留在妆匣子里也是浪费。快,戴上让我看看呀。”

她的笑容真诚,甚至流露几分孩童稚气。

小九又倒退一步,离托盘更远些,生怕宝簪咬人似的,为难得快哭了。

怎么办怎么办,这场面她从未经历过,完全没经验。以前在茶楼唱,遇到恶客找麻烦,几个孔武有力的师兄往边上一站,也就默默消停。

但钟太不是坏人,她是傅山海的母亲,且又一番好意,盛情难却。

见小九死活不肯松口,年年又解释道:“给新戏台开光,见面礼是该拿的。也不止为这一桩,上回山里赶夜路,山海车子抛锚出了事情,好在有惊无险——我替他谢你。”

理由给足了。一个非要送,一个不肯收,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最后是傅山海打破尴尬。

他一言不发地拿起那支簪,走到小九身前,为她插戴进发髻。

“很衬你。”

冰冷的鎏金银双股钗头,徐徐埋入。相隔半步远近,他的呼吸很轻,动作也仔细,没碰到她任何地方。

不过短短数秒,她定在那里无法动弹。

傅山海做完这些,落落大方地转身回到原位。

目光不及之处,响起一声轻笑,不知是谁。 rVg3x69AZb8Hs3TWqxJkRFadvmWdOUGXrqrJrEQ1z0Ml46iuwterN1cBIdoVea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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