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人咫尺,金钗作丝牵……”
望绛亭龙蟠屋脊,翼角翚飞,一双蹁跹人影,在煌煌灯火里倾诉绚缦凄切的衷肠,清妙唱腔在园林四周回荡。
林太的女儿毕竟年纪小,不多会儿就觉得闷,身子还端正挺直地坐着,眼睛忍不住东张西望。
年年给她拿点心,告诉她这出戏讲的是什么故事。原来小姑娘听得懂粤语,吐字也很流利熟稔,大抵是跟母亲学的,带一点纯正西关口音。
《花亭会》是破镜重圆的戏,典故出自“梅开二度”。
梅御史被奸臣所害,公子梅良玉改名换姓流落扬州,藏匿在尚书府中做花匠。梅园祭奠,花开一度,陈尚书敬重梅公高义,以爱女杏元许之。
孰料完婚之日,奸臣太师从中作梗,朝廷降下圣旨,命杏元小姐与北国番邦和亲,以平息兵戈。
丛台昭君庙上,杏元被迫痛别家邦,与爱侣诀别。留给梅公子唯一的信物,是一支凤首金钗。
杏元挥泪过丛台,效仿昭君在落雁坡投崖自尽,被昭君的阴魂所救,流落至河南府。节度使夫人怜她身世,将杏元收为义女。那边厢,梅公子再度辗转逃亡,有幸得节度使赏识,留为幕宾。
一天夜里,梅公子遗失凤钗,忧急而病,匆匆寻至花亭。杏元思怀往事,亦惆怅难眠,秉烛游园,先拾得金钗。她识得自己的旧物,以为梅公子早已命丧黄泉。
两个面目全非,双双改名换姓抹去前尘的人,月底花下见。几经试探、犹疑,终于凭凤钗相认,园中的梅树也二度重开。
台上梅公子唱到:“莫非月下忆情狂,花影幻人面。”
杏元念白:“你我相见,非在梦中?”近情而怯,只是不敢相信。
小姑娘更糊涂了,“那位小姐认出她的情人没有?”
“当然呀。”年年莞尔,“否则她为什么哭?”
“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唱起来得好复杂。”
“你可以把他们当作,东方的罗密欧和朱丽叶。”林太含笑解释,“中国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很含蓄,通常不会直接说‘我爱你’。就把心爱的人,比作花和月亮,或者梦境。”
“那她到底是开心还是悲伤?”小姑娘依旧茫然。
林太想了想,说:“Love is a mixture of sadness and joy.”(爱是悲喜交集。)
女儿琢磨半晌,似懂非懂地点头,“She is really prety.”(她真的非常美丽。)
戏近尾声,鸳侣正团圆,合唱古老中板:“料不到分飞雁,比翼两缠绵。”
园林降下人工的雪片,浩大无声。
花雪随风不厌,染白树梢檐角。人造雪化得慢,地面积出一层银霜,把气氛烘托到极致。
开光戏落幕,宾主尽欢。
年年兴致颇高,“下一出是什么?”
“寿星来选。”
傅山海把戏折打开,墨染朱砂,递笔点戏。
早有人呈上托盘,里面清一色的雕花虎头牙牌,尾端系红笺。所点的戏目誊写于虎头牌,再挂置台柱之上,然后照点开戏。
年年接过戏折,都是她爱看的,随手圈点一折《红线女》。
又将戏折先递给林太,依次相邀。
林太不肯喧宾夺主,再三谦让道:“我不懂戏,有什么就听什么。”
其余人也陆续挑出心仪的戏目,以文戏居多。
傅山海照录于牙牌,细看有《百花亭赠剑》、《秋月琵琶》、《沈园题壁》和《香花山大贺寿》(观音十八变),都是经典戏目。
“哎——”李太扬声,“再加一出《葬花》,别浪费满园好景。林黛玉么大家都熟,一个人也唱得来。”
一个人也唱得来整台戏。她还在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非要较这个真。
气氛略尴尬。
有人小心觑林太脸色,交头接耳,“多大点事啊没完没了的,存心不给主人家面子。”
另一个嗤之以鼻,“三分颜色上染坊,老头子那点脸面早晚给败光掉。林太不大愿出来应酬,傅家好容易才请动,人家当真计较,她得吃不了兜着走。”
林太是无所谓的,全当没听见,母女俩不知在讲什么悄悄话。小姑娘遥指戏台,呢哝耳语一番,她顺着方向望去,神情微讶,“Really?Are you sure that her?”(你确定是她吗?)
小姑娘笃定点头。
年年见状,忙吩咐往后台送热甜汤,“天怪冷的,让他们暖暖身子再唱。”
再问红封利市备好没有,里外张罗,敷衍得风雨不透。
点好的戏目接连登场。
独唱的《葬花》一折,安排在最末。
水上戏台四面临风,飞雪更添湿寒。忙活一晚,远绸有点撑不住,浑身发起低热,唱“沈园”时已经几次破音。坚持到退场,虚汗淋漓几乎站不稳。经理拿来感冒药,坚持要带他去空置的客房休息。
经理的态度扭转,跟之前天差地别。远绸大感意外,不想给人添麻烦,收下药后再三道谢婉拒。可对方坚称是主家的意思,等小九唱完,再派车送他们回琴台镇,言语恳切令人难以推辞。
他拗不过,只得客随主便。
绕过九曲回廊,渐渐出了雪景,姹紫嫣红开遍。终于明白戏文里唱的,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踏入花篱,先见一大片绿茵,假山旁栽满紫竹。
白色的中式二层小楼,落地玻璃明亮通透,纱帘全打开,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每所独立庭院,都有管家照应,招待远绸内进之后,便不再出来打扰。
早听说兰亭麓典雅奢华,置身其间,比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
空间设计虚实交映,灯光柔和,不知从何处挥洒,被细窄的画屏割成扇形。手工地毯厚软,异域织花的藤蔓,延伸无边无尽,像一面斑斓的池塘,微微泛起红浪。
远绸羞惭于鞋底太脏,还沾了沿途的雪泥,不敢往上踩。
分明四周无人,依然浑身不自在,仿佛被无形的目光审视、挑剔着。
趑趄一阵,决定把鞋放在外面,又发现袜子有破洞,索性一起脱掉。足趾陷进云朵般的蓬松里,简直不知是天上人间。
到处都新奇。窗前甚至放了架古琴,墙上挂一幅巨大的仕女唐画,瓷器摆件无不擦得寒光闪烁。杂志全是英文,他拿起来翻了翻,看不懂,又放回去。
空气里妙香幽浮,他和衣半卧在沙发上,陷身香软迷离的天罗地网。或许是药效开始起作用,眼皮沉得抬不动,依稀听见哀婉唱腔,从望绛亭方向飘来:“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
黛玉正葬花,虚假的雪仍在下。
远绸沉沉睡过去。
小九唱完回到后台,到处冷清无人,连李伯都不见踪影。妆才抹一半,便有人来请。
她问那人,一起唱戏的小生去哪儿了?对面一问三不知,只催促她快点。
做生日的堂会,演员谢过场,要亲自去给主家拜贺,说几句吉利话,历来如此。她没理由拒绝,就跟着去了。一路还在犯愁,远绸又不找见,真是失礼,该怎么跟人解释。
雪片落在透明的伞上,抬头望,漫天晶莹打着飞旋儿飘坠。
岭南哪有这样的雪,像扯成絮子的棉花。听说是用了造雪机,只下在这戏台附近。她悄悄接住几朵,凑近鼻尖嗅。
味道冷涩,和真雪没什么不同,晶体更大些,很快在指间融成一滩冰凉的水。
冰裂梅花纹的窗棂半开,也从中伸出一只手。
骨骼峻秀的手指,以温柔姿势虚张开,腕侧沾染几痕朱砂墨,似红梅点点。
傅山海接住乱舞薄雪,深长地呼吸,幽凉空气带着花香,扑面清爽提神。
风花雪月惹人怅。
莫名的,又回想起正月里,多耶广场的冰雪大火。戏台被烈焰吞没,他在那女孩倒下的前一秒,眼疾手快托住她的脸。
泪湿的面颊有点凉,贴近温热掌心,寒暖相融成奇异触感。尚未完全展开的稚嫩五官,干净如水,那么柔软。他不敢乱动,瞬间屏住呼吸,如呵护透明水晶泡泡,生怕一不小心碰碎掉。
七年了。Nune学姐去世以后,他发现自己没办法跟任何人有肢体接触,连正常的社交贴面礼,也感到难以遏制的恶心。
女人不可以,男人也不可以。当欲望和罪行相连,对肉身的厌恶,渐渐内化成自我攻击。对一切亲密排斥,会联想到腥热的汗和血,凌虐的伤口里渗出体液……胃底抽搐欲呕。
创伤性记忆,像建筑图纸里无法解决的结构缺陷,无论多么庞大精密的设计,也不能弥补这块内核的脆弱。它耻于示人,毫无修复的可能,在黑暗中承受重压,不断扭曲、变形,直至崩塌。
逃避和面对,恰如悬崖的两边,各自隐藏万丈深渊。
心理医生的帮助很有限。每次治疗,必须挖开疮疤,重历炼狱般的煎熬。
肉体比较简单,无非是一堆骨血皮肉堆积成的碳基物质。数据总是精准而冷酷,报告结果显示完全正常。究竟是不能,还是不想?这样的问题,令困惑更深。
一定有哪里不对。他试图理清混乱的根源,沉默很久,说,不愿去想。能不能的,也就不重要了。
拒绝尝试,更没兴趣验证。放任身体的一部分,随着灵魂的创损而沉睡。缄默即坚守,何尝不是尊严。
依旧被反复告知,这不是你的错。事情已经发生,除了接受,别无他法。完美主义是种全能自恋,上帝也解决不了撒旦的问题。
道理只是道理,什么都不会改变。
人间之所以成为人间。
在时间的旷野里,竖起一道高墙,清心寡欲地活着。学会跟罪恶感和愧疚共存,克己自持,堪比修道院里最虔诚的神学生。
做该做的事,比以往更为专注,沉迷至忘我之境。
那是他隐秘的赎罪方式。让残缺破损的文物,在手中恢复如初,由此汲取精神上的满足,从中获得平静。
倾斜的比萨塔独立式钟楼,从1174年建造之初,已经因土质沙化和下沉,出现不可逆的倾斜。
但它始终在被修正,即使永远无法重回笔直,也屹立至今。
古罗马曾是举世闻名的声色犬马之城,Torre pendente di PisaTorre di Pisa则是当之无愧的圣洁奇迹,甚至见证了伽利略的自由落体实验,推翻亚里士多德定律。
年轻的伽利略因此触怒亚里士多德学派信徒,被攻讦为圣教的叛徒。他毕生致力于分清宗教和科学的界限,一次又一次被押上宗教法庭,精神和肉体都受尽折磨。
在摧毁与平衡之间,傅山海以凡人的谦卑,被比萨斜塔充满缺陷的完整所慑服。
建筑是纯粹的,可控的,属于理性范畴的优美逻辑。
感情就复杂得多。狂热等同于危险。欲望纷繁莫测,酿至饱满成熟时,便结出诱人滑入堕落的毒果。
建筑成为容纳灵魂的洞穴,坚硬防御的外壳。
他在博洛尼亚求学期间,从不缺席任何课程,派对狂欢从不参加,养成垂下目光和低声说话的习惯。学通了意大利文,又转攻拉丁文和希腊文。这几种语言,是打开欧洲古老文化圣殿的钥匙。在印刷术出现之前,一切的历史、神话、文学、艺术都以建筑记录,没有什么比地老天荒的石头更坚固,令真理不朽。
人生似乎只有这一个目标,心无旁骛地投入全部。深沉、热烈、严肃,侍奉最坚贞的信仰也不过如此。
还不曾真正深入红尘,便决意关上通往人间情感的那扇门。
这种执着发展到奇怪的地步,他以为关进学术的围墙里,穷尽精力,便足以填满全部人生。只关心自己的智慧,如何借助科学而成就极致,是对人类文明最崇高的向往;承袭父业,是世俗的责任,如果财富的积累和商业名誉也可算作荣耀。
然而伽利略这样告诉他的学生,“宇宙中没有任何东西是一成不变的。”
银河不是银白的云彩,而是由千千万万颗暗淡的星星组成;高压空气将水流分割成微小的粒子,通过雪核核子器进行雾化,这是对天然雪形成过程的模仿。当外部空气达到零度以下,小水滴凝结成冰晶,形成雪花。
雪再化成水,缓慢蒸发。最终它们会以气态重新回到天上,变成曼妙流云。
人造的雪可以被安排,人与人的相遇却充满意外。
这场意外不啻傅山海生命中的危机,也是一种奇特、甜蜜的体验。叶观音,这个突然出现在护城河外的女孩子,让铜墙铁壁形同虚设,使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冻雨夜,八角楼,共唱一折香夭。那时的他们,分明还是陌生人,却像两个配合过太多次的戏子,水袖的折叠与冠冕的摇晃,无比亲熟。
沉沦在虚幻繁美的世界,手指的触碰,将衣袖轻牵,困扰他许久的应激反应,莫名其妙消失了。
当她晕倒在怀,他仿佛从苍白幻梦里猛醒过来,不再有昏眩,颤抖和呕吐。
是戏台大火,烈焰灼天,滚烫的温度融化了僵硬冻土,沉眠经年的种子破壳而出。
因为他一直觉得她像观音的缘故?观音无相。没有人会对神明萌生欲望和亵渎之心。
脱离戏台之外,她又是如此鲜活真实的存在。仿佛一面镜子,不染尘埃。尽管对身边突然而剧烈的变故一无所知,依旧没有审判,没有定义,不会咄咄相逼,只是照见。
他从镜中凝望自己,不再抗拒失控失速的发生。原来人是需要感情的,没有柔情的生活,不过是一套干涸、冷硬的齿轮。
当齿轮不再严丝合缝,那种心甘情愿的沉沦,或许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