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后台传出惊艳的花腔:“今日我醉长安,眠市上,花尽买酒钱!”
是生不是旦。
远绸的嗓音清亮,用平喉真声,把调拿得极高,很见功底。
讨个好头彩,也给出定心丸。台下闻其声,便知伶人已在候场。
傅山海心知有状况。小九呢?怎么迟迟不见动静。
戏校易主,萃乐堂全班人马是不必指望,邀这出堂会,尽挑些一生一旦的戏目。小生是戏里的陪衬,光靠韦远绸一人,顶不住多长时候,缺谁也开不成。
催场的满额是汗,急匆匆赶到,耳语几句。
他怔一下,沉声道:“去找。”
远绸也在找。
园林太大,处处安保又严,很多地方不许随意走动,曲径不知通往何处。
小九去了哪里?
他早已上好妆容,习惯等师妹给打理戏服,成了过程中牢不可破的默契。
可她不见了。
远绸前阵子受凉,咳嗽断断续续未好,登台前照例要喝药茶。是罗师父教的方子,取石斛、桔梗、丹参、木蝴蝶熬成,老辈儿很多名伶喝它养嗓。
小九一直把保温杯随身带着,结果遍寻不着。后来想起,在入园安检时忘了拿,她坚持要去取。等半天杯子没找到,人也跑没了影。
经理脚底搓火团团转,对远绸给不出一点好脸。两个乳臭未乾的小年轻,也没掌班带着,就敢跑这儿来散德行。眼看要开场,旦角儿凭空消失,如何收拾局面?
催场的又来一趟,经理捺不住怒火,指着他差 点 破口大骂。
李伯守着琴鼓笙箫,候在上场门外。人微言轻,半眯着眼睡着了似的,不响。
远绸自知理亏,只好忍气吞声。待锣鼓暂歇,运足气息朝帘外唱一记花腔压场。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也没主意。
时间分秒流过。
“到底出什么事了?”年年回首问。
柳绰云抢道:“乡下唱野戏的,先是漫天要价,合同也签过,现在人都找不见!我哥正赶着去处理,实在不行换个戏班救场,但愿来得及。”
年年听得蹙眉。她半生光阴尽在戏台,从未误场欺场,对艺行规矩很看重,当下神情显露不虞。
傅山海恼她添油加醋,只是当着外人不便发作。想个由头好生解释,终于哄得母亲面色稍缓。
贵客晾在亭子里干等着,总归不妥。年年将信将疑:“你安排的?改了时辰也不提前说一声……那就再等等。”
说话间,久候不至的林太带女儿低调入座,年年立即起身相迎,先叫人奉茶点,又为女眷们一一引见,才坐定寒暄。
左右都是名媛贵妇,虽不一定相识,对彼此来历也有数,因此态度十分尊重。
唯独楚宝嬛显得格格不入。跻身这些人的圈子,女明星的份量就不够看了,跟台上的戏子没多大差别。
她完全搭不上话,见那林太被众星捧月般地抬举,不禁侧目打量。
如此殊色,若是肯出道,定能杀出一条血路。她在心里掂量,即使用上最挑剔的眼光,也不由自主被对方吸引。
娱乐圈漂亮人物不知凡几,到年轻一代,妆容面孔日趋同化。面孔身段都够精致,但缺乏记忆点。好看是好看的,转头就认不清谁是谁。也难怪后来掀起复古潮流,开始追溯旧式美人遗韵——譬如林太这种腔调。
看到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所有空泛形容,都有了具体而微的呈现。也不算年轻了,女儿都那么大,仿佛连时间也有所偏爱,让她轻巧绕开岁月的刀锋。
隔行如隔山,楚宝嬛被晾在一旁,闲得直打呵欠。百无聊赖中,拿出手机刷刷乱翻,大致搞清楚了这些太太们的背景,都非等闲。
林太在香港出生,曾是海外华人餐饮业的风云人物,国内商脉主要集中在以海南为主的西南地域。十几岁时在国际游轮上与丈夫相识,被北派餐饮泰斗收为义女,二十几岁参加国际比赛,成为亚洲首位摘星女厨……经历颇传奇。后远嫁南洋周氏,夫家是狮城最早的琼州商帮侨民,航运生意遍布东南亚。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笔墨了。跟其他人相比,周氏夫妇相关的资料特别难找,照片就更少,家族作风极低调。
沿海商帮在海外扎根数代,宗族氛围浓厚,媒体都尊称周林宴晚女士,但她更愿意让人叫林太。
千灯小镇将来落成,特色餐饮是旅游业不可忽视的重头,能拉动星洲的合作,年年实在费尽心思。
头道茶撤下,再换盏新的。揭开盖碗,汤色澄透色如黄金,异香扑鼻。
林太特意从南洋带来的上品“金观音”,沸水扬起,醉人的高香迸溅,远近皆可闻。众人赞不绝口,又纷纷讲起这茶的来历。
“ 未尝天真味,先闻透天香 ”。“金观音”又称“黄金桂” 享誉南洋 ,最能勾起华侨乡愁 。
晚清厦门开埠,东南亚 的 华人 数量与日俱增。 黄金桂 因此 大量出口 , 途经港、澳,再到新加坡等地 ,身价暴涨 一茶难求 。
百年 风云变幻, 海上丝绸之路 从 辉煌 转至没落。 很长一段时间,黄金桂几尽消失 ,原本产自 国内的名茶, 只有 在南洋才能喝到 , 被侨商戏称 “ 比黄金还贵 ” 。
如今它 依然是市面上流通 稀少 的私房茶 ,林太带的伴手礼,用礼盒分装好,见者有份。
楚宝嬛听他们说得热闹,着意抿了几口,没喝出什么特别。想溜出去抽根烟解闷,又寻思不妥,忍得坐立难安。
“楚小姐饮茶还习惯吗?”
林太讲一口流畅的港式粤语,朝她的方向微微抬起下颌,主动搭话。
“挺香的……”楚宝嬛有点愕然,“林太有心了。”
“我看过楚小姐的电影,幸会。”
对面温柔含笑,莫非她也知道她?无论位置高低,她不会忽略在场的每一个人。楚宝嬛为这份气度心折,脱口而出:“哪一部?”
说完只觉自己失态,不好意思了。人家只是客套吧,非要追问到底,显得没眼色。
谁知林太毫不迟疑地答,“没记错的话,是翻拍的《滴露牡丹开》。”
“啊对——”她也想起来,“我们在新加坡圣淘沙做的路演,林太有来看么?”
“可惜没赶上首映。”林太莞尔,“希望下次能有机会。”
楚宝嬛脸更热了,那时她身在微时,在戏里甚至不是女主角。
香港电影盘子太小,要倚赖海外发行才能保有生存空间,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一直是香港电影的生存命脉。
天仪集团旗下的影视公司,从制作首部本土剧情长片开始,就确立了以海外市场为本位的发展战略,试图挤进国际融资市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港片占出口比重越来越大,千禧年后,票房已强势压倒好莱坞电影。《滴露牡丹开》东风顺势,为天仪影视的粤语片打开南洋市场。
谁还记得当年的女主角是谁?花边女配楚宝嬛知耻后勇,很快取而代之。终于有这一天,早晚有这一天。
过程有多少荒唐,多么不堪细想,都不去计较了。
小演员命贱,越不红就越贱。她还记得被女主角打的那二十几个巴掌,热辣到骨子里,烫痛至今。表情不对,又扇,角度还不对,再扇,扇到片场全员满意为止。
如果不能成为今日的楚宝嬛,一个永远跳不成 A 角的芭蕾舞替补演员,不知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她很满足,从不自怨自艾。
“那部戏可有年头了,难为林太记得。”李太嘴角浅浅一撇,又故意地记不住,“嗳,楚小姐演的是个舞女么,后来发疯了还是跳河来着……好像不是主演?有几支舞跳得不错,到底是老本行。”
楚宝嬛蹙了眉,只好支吾:“李太记性真好。”
这位贵妇,正经算是科班演员出身,没怎么红过,最知名的角色也是给人做配。但运气可圈可点,趁着某部古装连续剧大火,成了演而优则嫁的典范。婚后通稿满天飞,总以“阔太李某”开头,人人嘲她复姓“阔太”,傍个半截入土的老头,最拿手演梨花压海棠。
为这缘故,阔太一刻不忘宣扬事业女性人设,缺什么吆喝什么。拿老头的抬举拼命给自己塑金身,奈何本事有限,商业投资屡屡受挫,又转头改做制片人。如今摇身一变,头衔是某艺术基金独立理事。
太渴望跟过去划清界限,看楚宝嬛尤其不顺眼,本是同根生,刻薄更入骨三分。
其实她说得没错,楚宝嬛在滴露牡丹里的角色确实不怎样,演一个虚荣堕落的舞女,到底败在清纯女主手下,然后惨死掉。
观众就爱看此类桥段,黑白分明,善恶有报,现实就往往相反。
世上当然有坚贞不屈的女人,但那太难了。楚宝嬛不敢得罪她,强装出笑颜,掩住一阵心酸。缸不能比盆,人不能比人。各有各命,怎么?戏里的舞女死了,她还金玉其外地活着,已经很好。
李伯的胡琴幽幽而起。
名曲《良宵》亦扬亦挫,深沉婉转,乐声随风遥送入幕,引人心旌神荡。
“我不懂艺术。”林太浅笑依旧,“都说百花竞艳才是春吧,光有主角也演不来一出戏。”
四两拨千斤,是回护的善意。
大家萍水相逢,其实她本没必要这样。楚宝嬛投去感激目光,振作起来,“我下部新戏就快要杀青,是女一号呢。到时候点映,给各位留出贵宾席。”
“好的呀。”林太轻柔应声。
众人的兴趣又转到电影上。女人多的地方,不缺话题。
一山还有一山高,谁都有得罪不起的人。李太自忖,犯不上为个女明星平白惹闲气,便不接话茬,只顾望着湖心道:“哎呀,心思倒蛮巧。”
弦调一转,换至《流波曲》,池岸干冰吐出白雾,很快笼罩水面。
朦胧轻烟里,摇曳的火光由远至近,漂来朵朵莲灯。花心燃一小截红蜡,载沉载浮,胜似蓬莱仙境。
再听,已是《烛影摇红》,应时应景。
傅山海让人在上游做这些莲灯,不会叠莲花的,用纸船代替。
又过去摸约半刻钟,一乘小舟顺流而下,戏装扮相的女孩子俏立船头,运腔开嗓:“渺渺烟霭未散,冷冷轻舟荡还……”
恍如临水画中仙,分波踏雾地荡至清音阁前,正唱到:“轻轻睁那迷梦眼,花风吹送浪里行。”
迟到近半个钟头,小九别开生面地登场。
傅山海无声地松口气,水上风凉,额间竟渗出细汗。好险,差点就赶不上。等河灯放完,她若还不出现,就真的难交待了。
悬心之余,他有种莫名的信笃,觉得她一定会来,一定会。
河里的水被照亮,布满莲花的倒影,光是鬼魅而绰约的,弥漫潮湿和梦寐的气息。开光戏头场,小九扮的是尚书千金杏元,头面装束璀璨华丽。
船至波心稍停,她纵身跃上船沿立定,踮足尖, 捻 云 步 ,抛开长长水袖,将袖中拢藏的花瓣纷纷洒入亭台。
懂行的才能看出门道,“跷功”难比登天,都是戏班里从小练起的童子功,不知要吃多苦头。
稚龄学徒,骨骼柔软尚未定型,就穿上木制的尖跷(前端和现代高跟鞋类似),再用布条把脚和木块一起裹好,半跷半缠,至露出一点脚尖,足后跟完全悬空,行动时才能腰定而肩倾,演出莲步轻移的韵致。
能在平地挪移已经不易,更何况踩住四指来宽的船沿,还要水袖起舞。
船舷右侧被压倾斜,危危悬悬。席间都悄然捏把汗,生恐那女孩子失足跌进池里。
“唱的是《花亭会》?”年年附耳问。
傅山海轻颔首,笑而不语。
《花亭会》是粤曲老戏《丛台别泣》中的一折,经典咏传,其他戏种也常见改编。原戏本里,杏元小姐夜寻凤头钗,并没有轻舟散花的桥段。她舍易求难的表演,是为误场致歉。
随着动作愈快,年年也不自觉紧张起来,女孩子功底是极好的,未免有些托大。那小舟不停颠荡,随时要把人晃到水里。
漫天花雨纷扬未止,又是连续的“串翻身”。很短的瞬间,白练缠身,人影竟真的一脚踏空。
“啊呀!”是谁失声惊叫。
“小九……”傅山海头脑一片空白,完全出自本能,起身箭步纵向池边。将要跃入池水的刹那,被一只手扯住后襟。
林太的女儿仰起雪白面孔,“ Don't worry. She swims extremely well.”(别担心,她水性很好。)
小千金八、九岁模样,眉目生得精灵鲜焕。
“ What? ”傅山海惊魂未定,忽略了年年饶有深意的眼神。
唱堂会的伶人,即便在演出中不慎落水,哪儿用得着他来救。女眷们纷纷侧目,这样冒失的举动,实在令人讶然。
小姑娘狡黠地眨眼,“This is a surprise . ”
舟畔水花低溅,却没听见扑通声响。原来白烟深处,藏了一根长长的竹竿。小九稳稳落在翠竹中段,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且唱且行,朝望绛亭方向漂去。
浮花浪里清波送,激起的涟漪把纸灯推往池岸。空气骤静,众人好一阵才回过神。天衣无缝的衔接,赢得喝彩连连。
满座之中,只有一人吝惜掌声。
柳绰云冷着脸,唇色抿得发白,悄然起身离去。
台上戏已开场,无人留意她的动静。
戴面具的侍应生守在门边,礼貌低问:“柳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她冷不丁吓一跳,认出是方才陪楚宝嬛跳舞的侍应,不耐烦地挥手:“让开!”
面具下发出几声模糊轻笑。他仿佛并不气恼,摸一摸下巴,不动声色地尾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