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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又花辰

黑色三角钢琴前,盛装的柳绰云正弹奏Evgeni's Waltz,是电影《倾国之恋》的独奏圆舞曲。

叮叮咚咚,时缓时疾。她脚踝扭伤还没好,无法在舞会上争艳,不得不沦为陪衬,心头总归悻然。

舞步铿锵收梢,大家热烈地鼓掌。

年年挽着那俊俏青年,行至傅山海跟前,打算介绍彼此认识。

开口先夸赞:“好久没遇上这么尽兴的舞搭子。”

他?亦或是她?

“钟太过奖。”面目严肃的男人,大抵是青年的父亲,皱着眉转头低斥:“还不快摘了那两撮毛,尽出洋相!”

地面光滑如镜,一条缝也寻不着,映出青年尴尬笑容。眼见躲不过了,他无奈耸肩,吐一下舌头,把贴在上唇的两抹八字胡揭掉。

咦?果真是位年轻的女孩子,耳畔碎发间隐有碎钻,随动作亮如流星。最难得方才跳的是男步,做Reverse Pivot(左轴转)极流畅,每个动作都标准娴熟。

细小动作,莫名眼熟尔。傅山海眯起眼,在记忆角落里搜寻。

他认出她了,随即恍然,孟秋白为何出现在此时此地,还打扮成这副模样。找不到合适人选扮演男友,只好出此下策吧。

那男人五十多岁,高鼻梁,骨架阔大,一双长眼冷峻有神,嵌在起棱起角的面目上——广府大鳄赵天仪。千灯小镇承建工程竞标,天仪集团是最有望胜出的行业龙头。

孟秋白也认出陌路相逢的“司机”。

傅山海?他不是姓杨吗?

心头滚过无数问号。

惊愕间,对面已闲闲伸出手,含笑轻道:“孟小姐幸会。我就是那个脾气古怪的败家子,抱歉给你造成困扰。”

真的是他,确定无疑了。

她一口香槟喷出,涓滴不费,全洒在他胸口。

“对……对不起。”呛得咳嗽连连。

这玩笑开太大,怎么转圜?完全哭笑不得。

“我有这么吓人吗?”傅山海倒无所谓,和风细雨地替她化解尴尬。

赵天仪目光疑惑,瞪女儿一眼:“你们认识?”

“有幸给孟小姐当过一回司机。该道歉的是我,口无遮拦,才惊吓到她。”

越发解释不清。

“让他们年轻人聊自己的。”年年心肠如玻璃所造,“园子里灯景也上了,赵先生难得赏光,先睹为快咯。”

剩两人面面相觑。

不是新朋,也非故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是傅山海。”他神情依旧坦然,主动示好:“不如重新认识一下,或许你会发现,败家子也没那么讨厌。”

“孟秋白,幸会。”她终于伸出手,同兰亭麓的主人相握。这次力度重些,不再是指尖轻拖过掌心。

小误会烟消云散,忍不住都笑了。

闪亮人物接连登场。后半场的风光,尽落在楚宝嬛身上。

能登堂入室,都有不凡来历,名头广为人知的,更特别些——楚宝嬛是真正的明星。

将军府门口引起一阵骚乱,“让一让,不要往前挤!别拍了!”

熙攘中拨出一条小路,人群闹哄哄,往红毯两边分开。媒体和应援地接,到哪里都是少不了的排场。

前头工作人员清道先行,尽职尽责的女助理陪同在侧,照应着从保姆车里脱蛹而出的女主角,身后也有孔武的安保压阵。

这年代不缺女明星,红过跟没红过,到底又不同。正当红的自不必说,她迟到整个下午,仍不慌不忙,一小段路走得气定神闲。

人还未到,通稿已经满天飞。对外都说是还有尚未杀青的戏约在身,档期紧张,从片场直接赶过来,搭飞机也要三个多小时。

总之千呼万唤,架子摆足,芳驾才姗姗来迟。

专业舞蹈演员出身的楚宝嬛,体态昂扬鹤立,举步摇曳生姿。鱼尾礼服裙重工飘逸,闪闪的鳞纹,随光照角度泛出幻彩,又被长长的银狐重裘给裹住。

从头到脚捂得那样密实,只露出小腿一截莹白,被裙摆轻拍掩映着。可以发挥无穷想象,再往上是怎样诱人的风致。

目似轻烟,分拂过惺忪的大波浪长发,朦胧无定地掠一下,使不上力气似的,又把眼皮垂落。

一种不大耐烦的慵懒,谁都不看在眼里,只要知道自己是被看着的,就够了。

有些明星只能活在荧幕中,楚宝嬛实在当得起盛名。离开角度精挑细选的镜头和打光,依旧有着超越凡夫俗子的美艳皮囊,人山人海里,一眼只能看见她。

袅娜的背影消失在朱门深处,闪光灯还在意犹未尽地噼啪乱响,好大一副派头。

庭深似海,把外面喧嚣隔绝。

大厅男女尽皆衣冠楚楚,沉醉在酣歌妙舞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属于她的天地。

场面上都趋捧着,笑脸相迎。是捧她,抑或她身后的人?

也没多稀奇。成千上万个能歌善舞的漂亮男女,才出几个明星?从古到今,英雄美人身后,总要有靠山可攀,方得机会扬名立万。

年年不在,傅山海要尽东道主的本分,遂问:“一起去打个招呼?”

“算了,我跟她又不熟。”秋白勉强地笑笑,“不耽误你忙。”

楚宝嬛妆画得浓,其实很年轻,细看不过二十七八,比孟秋白大不了多少。

彼此之间怎样称呼?有好事者含着玩味的笑,交头私语。

楚女能有今日地位,全仰仗赵天仪一手栽植。

姐妹般年纪,她是她父亲的情人。

赵天仪原籍广东潮安,父亲病亡,只得跟寡母离乡赴港投亲。十几岁辍学在茶楼打杂,尝遍篱下之苦,也因此获得老板长女孟碧姝的青睐,执意下嫁。

孟记茶楼成为他掘出的第一桶金。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入赘孟家,名正言顺接手了茶楼,经营得蒸蒸日上。长子出生,他不顾岳丈反对,抵押全部家产,买下老旧的渡轮零件工厂,投身实业浪潮。

创业艰辛不堪回首,只有妻子陪伴支持。赵天仪是天生的商人,精明强干,投资眼光独到。不仅盘活濒临倒闭的工厂,又在广府创办一系列企业,涉足地产、电力和通讯。

熬到商业帝国固若金汤,原配再生下一女秋白,都随岳家姓。世人皆道有情有义,不忘知遇之恩。

可惜长子英年早逝,打破圆满佳话。

孟大公子身故的缘由狗血泼天,八卦杂志津津乐道至今。当时他和一个混血港姐热恋,不顾门户高低,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赵天仪反对无果,父子关系一度降至冰点。

那年元旦,集团举办迎新晚宴,赵天仪阖家盛装出席,港姐也在受邀之列。不知发生何事,大公子提早离场,不料雨天路滑,座驾刹车失灵坠海。

随后媒体沸腾,传出大公子因撞上父亲和自己的未婚妻亲密不伦,爆起争执才负气出走。生前更提早把名下股份转给母亲,打破牵制平衡,令孟碧姝持股占比过半,拥有天仪集团最大话事权。

紧接着孟家司机爆料,称那晚大公子情绪激动,脸上有红肿指印,还坚持要自己开车。

面对公众质疑,赵天仪坚称儿子的车祸是场意外,与港姐毫无关系。

按常理,白发送黑发是人间惨剧,夫妻俩更该互相扶持,共同平息舆论,以稳住股价的动荡。

但孟碧姝未肯站出来公开澄清,反而在葬礼过后,匆匆搬离别墅,和丈夫正式分居。痛失爱子不久,也抑郁自杀。

她死前修改过遗嘱,将名下所有尽数留给女儿。终身未嫁的亲妹妹作为监护执行人,在女儿成年前,股权、产业都由家族信托代持。

母丧兄亡,巨大裂痕无法弥合。年仅十二岁的孟秋白少小离家,只身往异国留学,极少同父亲见面。

孟碧姝去世后,赵天仪坚持数十年如一日,深情祭拜亡妻。孟姨妈却不买账,几次三番公开嘲讽赵天仪忘恩负义,无耻虚伪至极。

孰是孰非,众说纷纭。

天仪集团有巨大的商业版图,当然也投资娱乐业,旗下美女如云。赵天仪和各路女明星的花边新闻偶有传出,交女朋友总归不犯法,他确实从未再娶。

当年那混血港姐呢,扎过几部戏,也激不起水花。流水新人换旧人,渐渐没了消息。名利汪洋之上,总有数不清的繁花生灭。

楚宝嬛名分未定,却是唯一被亲口承认过的女伴。除她之外,再没有谁能得如此长盛不衰的眷顾。

孟秋白不愿跟她装作和乐融融,也是人之常情。

舞会上,男子向女士表示好感和尊重,会要求对方把第一支舞留给自己。

但此时此地,没有人贸然相请。

楚宝嬛不觉冷落,站在璀璨灯火里,转动眼睛,朝四周看了看,一言不发地扬手将鱼尾裙摆衔接处扯落。

春光乍泄,露出一双修长笔直的美腿。礼服设计巧妙,尤衬她艳色难挡。

没有舞伴的小步舞,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对着空气互相微笑,弯腰施礼……

中世纪的欧洲宫廷舞,莫泊桑这样形容:“它是舞蹈中的王后,王后们的舞蹈。自从没有了国王,也就没有了小步舞。”

无论国王存在与否,她不曾失手过。凭一己之力,重现旧时代的幻影。

喝彩声中,戴华丽面具的男侍者上前请求签名,自称是影迷,于是他成了楚宝嬛选中的幸运儿。

不露脸的舞伴,媒体拍到也无妨,无须担心被蹭流量造话题,真是个懂分寸的年轻人。

她和他连跳数曲,颇有棋逢对手的默契。从小步舞到卡德里尔,再到波尔卡,目不暇接。

穿白衬衫黑裤的侍应生,手捧托盘酒水,宴厅随处可见,看上去平平无奇。遮去面目后,才显出与众不同——舞技竟十分了得。

或许有心表现,他跳起军官之舞果帕克。

这种舞蹈很难模仿,基本动作是深蹲加连续飞踢腿,速度快且稳,需要极强的核心控制力和肢体协调性。

她为他鼓掌,甚至共饮香槟,不在意旁人眼光。

多么挥洒恣意,一个快乐的女明星。

连秋白亦忍不住侧目,悄声问:“那也是你们的员工吗?真厉害。”

傅山海微微偏过头,若有所思。

钢琴声不知不觉消失,换成悠扬的蓝调爵士。

西装革履的男人靠在琴台边,手里端杯琥珀色液体,晃荡着,视线却顺着柳绰云关注的方向,落在远处相谈甚欢的傅、孟身上。

孟秋白扮男装和年年共舞,赢得全场赞叹,将气氛推至沸点,也点燃柳绰云压抑的无名火。她对那位孟小姐观感很糟,作妖作怪哗众取宠,亏她怎么想得出来?真是暴发户养的女儿,骨头掂不足三两重。

“曲子弹得真好,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在散场前邀柳小姐跳最后一支舞?”男人清了清嗓子,先自报家门,“天仪集团副总裁,沈砚。”

柳绰云被打断思绪,眼风冷淡地暼过。

名片递到眼皮下,她接过来随手放一旁。摆明对他提不起半分兴趣,拒绝也很敷衍,“不好意思我有点不舒服,不想跳舞。”

“不想还是不敢?或者,担心跳得再好,也落不进心仪的舞伴眼里?”

“跳舞也要看心情,世上是有宁缺毋滥这回事的。”柳绰云粉腮轻颤,强忍怒意反讥:“沈先生,我跟你不熟,也听不懂你话里那么多弯弯绕。”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出现。沈砚眼色精明,早就把这些人物的来龙去脉摸清,场外旁观至此,大致有数。见她被戳中心事,立刻七情上脸,颇觉有趣:“一回生两回熟。同病相怜,何必拒人千里?”

语气里有刻意的慨叹,更显玩味。柳绰云不傻,听出几分隐晦滋味,又朝远处的孟秋白深看一眼。他和她?估摸沈砚的年纪,比孟氏的千金大一轮有余,却不晓得来历根底如何。听闻赵天仪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是块惹人垂涎的天鹅肉。姓沈的算盘么打得精刮,多少有些痴心妄想了。

她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愈发把他看扁,不屑与之相怜。同什么病?大局未定呢,且走着瞧。

冷哼一声,傲着脸起身告辞。谁料动作急了,足踝处刺痛钻心。她立不稳当,手掌按落一大片琴键,才跌坐回琴凳上。

稍提起裙摆,固定关节的绷带仍在。

颤音嗡然不绝,突兀而沉重。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射过来,不明白这边发生什么状况。

“脚上有伤?”沈砚方趋身靠近,不慌不忙地挽起她胳膊,半撑半扶,暧昧附耳道:“我送你回房间休息。”

柳绰云当众出糗,万般羞恼,紧抿了唇不吭声,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甩开他。

两人原地僵持,直到沈砚低声提醒:“别乱动,他们正往这儿看。”

她没想过会以这样方式获得关注,霎时芒刺在背,浑身紧绷着,硬是忍住不回头。

他小心搀住柳绰云,周到殷勤的姿态,仿佛熟识已久。眼梢余光,还千丝万缕地牵绊在孟秋白身上。

浮靡之声再起,小插曲像跳漏的音符,不影响宾客们轻歌曼舞的兴致。

舞会结束,又有夜游园。

人工开凿的河道,仿江南园林式样。夹岸灯火零星散缀,早樱顶着严寒,颤巍巍舒展开,花落水流红。

画舫停在临水而建的清音阁前,隔丈许湖面,正对望绛亭。

傅山海先行一步,在亭阁里恭候多时了。

年年走在最前,身畔是几位相熟的贵宾女眷,楚宝嬛也在其中。柳绰云腿脚不便,落在最后。

一一问候过,延请入座。上首左侧的位置却空出来,不知留给何方神圣,三催四请还未现身。

吉时已到,新戏台的剪彩不能耽搁。

“林太有事绊住了,迟些才到。”年年含笑提议:“不如请楚小姐赏光代劳?”

楚宝嬛推辞两句,从善如流地在彩带前站好。还是那戴面具的侍者,奉上红绸托盘,放着一把金剪。

排成行的大亮红绸挽花结,被金光一晃,从中断成两截,彩球应声垂散在地。

接着是祭台。

据说凡未经过开光的戏台,都干不长久,甚至出些邪性的怪事,宁信其有。

仪式全遵循古礼,分文破和武破。

武破最有效,过程却相当周折,要请“架子花脸”扮关公或天师钟馗,再找年轻的小伙子扮青面鬼,在台上飞跑追逐,由关公用青龙刀斩下鸡头,将鸡血洒遍戏台。

杀生太过血腥,因此只用文破——

在后台点一盏小油灯,仪式开始后,油灯吹灭。

先用五色丝线封住台口四周,黄裱小旗,分别以“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的顺序裱在丝线上。舞台按八卦方位,摆好八块青瓦,请伶人扮演黑虎赵公明“打台降福”,挥鞭击断各处的五色线,继而绕场一周,踏碎八块瓦片,用五雷碗打舞台四角后下场。

与此同时,掌班在后台自行祭招,烧香敬祈诸神邪退位,勿来打扰,保佑演出顺利。

待祭拜完毕,将备好的纸糊青面鬼画像抛给灵官,象征性抽打几下,和黄裱旗一起用酒火烧掉。最后拿新扫帚、簸箕清扫台面,并把“破台咒”钉在戏台中/央,才算圆满。

大破台结束,前、后台重新点灯,喻示光明纳福。

过程细致繁琐,令看客倍觉新奇。

望绛亭中,布的都是实景。夜色掩映假山重,高脚几上美人瓶,清供梅枝斜横,鹤形香炉蓝烟袅袅,幔幕流苏软垂。片刻前的钢琴曲、华尔兹、衣香鬓影彻底消逝。身临其境,仿佛掉进一个古怪迷离的旧梦。

看客静下来等角儿亮相。等来等去没动静,催场锣鼓“急急风”响彻三巡,台上依旧空荡。

小观音失场了。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开光戏头一场就出纰漏,多不吉利。

年年疑惑的目光望向儿子。 7xBlD+tZYJ2teA8FJqq8Kk6rxsfb5P35RCAIrJaavVGziFhfTIoERkYXpFxoEHq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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