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思鸣觉得有意思极了。人海里的小泡泡,哪怕张牙舞爪,爪牙和刺都是软的,构不成威胁。
在这世上,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末了倒是他来迁就,“无论如何也要唱?”
“要唱,谁也拦不住!”
他凝视着她,然后道:“你已经是角儿了。”
诶?年年眼睛亮一下,又很迷惘。
“戏我听过不少,你最大的本钱,是唱得考究。摇板的、散板的,大段的,哪怕只有两句,能做到一字不苟。唱戏呢,并非嗓子亮而冲就是好,你师父的同门师兄谭三先生,倒是嗓子真痛快。五音俱全,四声俱备,可惜失其韵味,就不值钱了。”
袁老板笑着插话,“傅先生睇中你,要俾心机做嘢。真系娇生惯养,唱一场歇半日,休息辰光多过登台。”【傅先生看重你,以后要多用心】
“不懂就不要乱讲。”年年小声嘀咕,分明不服,意思你行你上。
傅思鸣浇杯沏茶,眼睛并不看她,缓缓说:“她这种唱法,特别费神费力,因此不耐久演常唱,时演时辍。唱一出戏的精力,够别人唱三出,少有人肯这么傻干。”
竟是个懂戏的。年年鬼使神差,竟脱口而出:“后几天都有我的戏,肯定不掉链子,你还来吗?我请你听戏,给你留票。不过……不是最好的位置,包厢也订不起。”
她挺不好意思,两腮夹鼻的琼脂更红。
袁老板的朋友,想听戏还能缺张票不成。但她请的不一样,是份心意,英雄酬知己。
“傅先生忙得很,哪有空档天天往戏园子跑。”袁老板想必有求于他,言语多有谦顺。
傅思鸣沉吟片瞬,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含笑道:“拭目以待。”
年年只当他答应了,“好,一言为定。”
像个赌约,谁赢谁输?到头全是风月债难偿。
钟年年走后,他也有点犯迷糊。
只为证明自己的眼光?仿佛不全是。
诚然这个叫年年的少女,有红伶潜质。她得天独厚的地方,除了好嗓,至要紧是唱工认真,如狮搏兔,俱用全力。
不论是生是旦,若对散板、摇板肯斟字酌句,刻意求工,考究细腻,而时常落彩,这演员定能成角儿。反之,一辈子也红不起来。
原板的唱法,一腔一调早有定势,且有许多名伶唱片作为典范,后辈大都循规蹈矩,不敢逾越,对摇板、散板,则往往敷衍了事。其实没有板的调句,最难唱。此类唱工,为剧中人抒情之用,如果一表而过,便是有形无神,无情可抒。
环顾过去诸大名伶,能做到这点的屈指可数,仅有的几位,也无法百分之百考究。
因为她好看?更不尽然。生意场上打滚,环肥燕瘦不知凡几。多少清高自持的,到头不过如此。唱戏的美人千千万,谁像她这么不睬眉眼高低,凶蛮大胆。
当晚,傅思鸣在侨辉大厦签下合约。
赌局有风险,爱也一样,花钱买就简单点。
墨迹清晰流畅,收梢时一顿,恰似她浓墨般的眼睛。
“送给钟小姐,预祝新戏满堂红。”
年年,好名字。他想。
“傅先生有心了。”袁老板满脸堆笑,恭敬地接过。
万宝龙古董钢笔,有醒目的白色六角星芒标。这根笔是傅思鸣的幸运符,当年谈成第一笔生意,跟江海潮一起挑的,重要合约都用它签署。
新光戏院自1980年,被霍氏的新光娱乐接管至今,物权再次变更,交由鸣潮旗下新成立的“银都娱乐有限公司”经营管理,以每月一百三十万港元续租三年,同时改名“新光大舞台”。
也是那一年,鸣潮集团正式涉足地产业。
新光由剧场和电影院组成,可分别容纳1033及108位观众。这次的粤剧戏曲展演,也是年年恩师林家声的告别演出。接下来五天,连排30场,待曲终落幕,鸣芝声剧团便宣告解散。
袁老板坦言,粤戏的制作成本不断高涨,经营愈发困难。他本有意将戏院租给其他团体,多次商讨后,还是决定交给鸣潮,只求略尽绵力,保留粤剧星火。
当时接触的合作方,鸣潮条件并非最佳。角逐者另有百年老字号茶庄的家族成员,打算配合附近的住宅发展趋势,将戏院用地改建成高档商场。
惊闻新光面临拍卖清拆,很多老戏迷前往戏院海报前打卡留念,其中也有不少内地游客。但袁老板对粤剧情有独钟,坚持延期处理。这一等,就等来了转机。
傅思鸣拿出的标书,承诺保留原址戏院。角逐过程难关重重,经过时任民/政/事务局及八和会馆多次游说沟通,才促成其好。
重建商场的消息,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是市场对北角区未来看好的风向标,也让傅思鸣从中看到无限商机。
新光大舞台重装开业,不只上映粤剧,也成为中外明星演唱会场地。《丽花皇宫音乐剧》的火热燃遍港岛,高级时装品牌也在此举行发布会,甚至还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嘻哈音乐《仲有音乐祭 ALSO Festival》,亦曾在新光上演,“爆炸舞台”的媒体宣传铺天盖地。
老戏院在傅思鸣手里扭亏为盈,打造成北角新地标,跟香港各大旅行社合作,引游客在北角“食好嘢、睇好戏”。
不过三年光景,周边食肆林立,商铺繁荣,称“大新光圈”。
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尽管业务发展多元化,粤剧演出,还是新光的重中之重。
鸣芝声解散,钟年年没有随林师父回广东,转而跟银都娱乐签下三年演出合同。
新光大舞台将成为她唯一的驻唱主场,不到一个月,便重组“盛世天”剧团,班子齐备应有尽有,只为她一人。
年年十二岁才学的戏,毕竟没坐过科,全靠天分和勤谨。有人肯铺路抬举,很快红遍梨园。
傅先生做生意厉害,捧人更有一手。
港岛遍地黄金,也遍地人才。比她容貌好看,更有玲珑手腕,唱得更好的,从来不缺。
他选中她,那么就是她了。
钟年年自挂上头牌,银都娱乐打铁趁热,斥资举办“盛世红伶”选举,在知名杂志《繁花戏剧周刊》上投票,每月在电视节目上公开读票计数。热火朝天忙活大半年,生生把新秀碰上粤剧皇后的宝座。
头衔荣誉接踵而至,小泡泡在人海里浮升了。
年轻的日子当真璀璨,她最好的岁月,与这座辉煌的城市共荣,歌舞升平不夜天。
无论多忙,新光大舞台每周必有一场钟年年的戏,紫钗记、九宝莲……旧曲新编,爆满至一座难求。
除了唱戏,也频频参加鸣潮的各种商业活动。舞会、剪彩、综艺、商演……待遇堪比最当红的女明星,风头无两。不知何时起,总是独自出席的红伶,身边开始有固定男伴,那个人就是鸣潮创始人之一江海潮,傅思鸣过命的兄弟。
最初慧眼识珠,托举成就她的傅先生,反而置身事外。凡公开场合,两人毫无交集。
岁岁,年年。他们中间相隔的无形之物,或许比年岁要多。
人红惹是非,也被无孔不入的镜头拍到过钟、傅二人私下见面,双方情绪失控,似有争执。
戏子和富商的风流韵事,最为人津津乐道。
民居里的三流周刊,报道刚出不久,整层楼被泼红漆,丢满水蛇。
含沙射影的闲话,很快销声匿迹。
三年合约期满,一代粤剧皇后钟年年,跟老东家鸣潮喜结良缘,在事业最辉煌的鼎盛时期,嫁给江海潮。
与此同时,傅思鸣斥资1.6亿港元,购入新光大舞台及侨辉大厦业权。手面豪阔惊人,全当赠予新婚夫妇的贺礼。
钟年年风光无匹地嫁人。
她没有放弃唱戏,直到婚后第五年才有了孩子。
年年二十六岁,生下儿子江潮生。傅思鸣而立之年过半,始终孤身一人。
婚礼前夜,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给我滚。
恩义,爱恨。一晃倥偬半生。
故事到这里戛止。
起风了,她随手扯散血红丝巾,在手里揉着。蓬松乌云托着雪腮,面庞隐约,似半弯阴晴不定的月亮。
忽然抬头问:“他会来吗?”
傅山海知道她问的是谁,沉吟片刻。
“会的。但——不一定是后天。我尽力。”
送去的帖子石沉入海,听不见回音。
亲自上门去请,得知江寄余临时回了上海,归期未定——公司事务不能长久搁置,总要有人处理,只能两头跑。
风雨潮戏校原址,彻底改头换面,成为怀让舞集在凤凰岭的分校区,由钟兆淇代为管理。
傅山海见到这位娘舅,略交谈几句,察言望色,心底便有分数。想起年年的告诫,“他的话,十句里头有半句真都嫌多。”
江寄余存心回避,谁也没奈何。
人请不到,却签下昂贵的演出合约。舞校分部自开张以来,第一单开张生意,还是接的戏曲堂会。
戏校倒闭后,一干学戏的男女徒弟,过完年便各奔前程。江寄余说是接手,也只留了萃乐堂掐尖的四秀。远绸、凤立、连翘和小九,正好两男两女,这是他对罗少廷的承诺。
舞团名声在外,只挑最好的苗子。没被选上的,趁早自谋出路。
其中也包括远拓。他刚出院不久,还须定期做康复治疗。烧伤的皮肤即使痊愈,延展性也不够,兼疤痕刺目,再无可能台前献艺。
宴会当天,恰是钟年年的旧历芳辰。她向来没有做生日的习惯,难得肯操办一次,傅家生意上的朋友都猜,是借此给傅山海在内地的项目造势。请帖雪片似的撒出去,或远或近,纷纷不吝捧场。
兰亭麓的表演场地,从未跟当地的任何演出机构达成正式合作,一是眼光挑剔,二则时机未到,戏台更长年空置。
傅山海以祝寿为名,邀戏校原班人马过堂会,唱几场镇台戏,为望绛亭开光辟邪。
都是科班出身,舞不一定会跳,唱戏仍是看家本领。
人不够,索性简单点——他点名要叶观音。
或许夹藏了点私心。
否则还有什么理由再去找她?要见一面也难。
钟兆淇言必称舅甥情分,照样狮子大开口。他并不意外,爽快应允。
有所图总归方便,予取予求而已。态度游离的江寄余才麻烦,猜不透他到底要什么。
心照不宣地,都没提出姐弟相认。
掐指算,年年改嫁傅思鸣也有二十多年,前头生的孩子竟尚在人世,多少隐情曲折,必引人揣测。事关名誉,不好贸然公开。钟兆淇又不是什么靠谱的人,当年出于私心,自作主张把她的骨肉带走,搞得生离犹如死别。桩桩件件,并非愉快往事。
傅山海很体谅,想她还没做好准备,不如顺其自然。
转眼佳期至。
寒冬未远,青山如卷,凤凰岭兀自春意烂漫。从云南空运来的鲜花如海,堆叠满坑满谷,香气迷人眼。
“七海弦乐兰亭夜”,是处浮光魅影,勾勒古今交织繁华梦。
待天光渐隐,盛大的舞会开场了。
客似云集,多是商政要人,都肯给这个面子。身份特殊者另有通道,进出都隐蔽低调。这些贵宾停留的时间不长,更需费心招待。
傅思鸣只露面不到三个小时,又匆匆赶往机场。人到了,礼也到了,他送给夫人一尊三尺来高的白玉观音。那羊脂透润,雕工栩栩如生,一望可知非是凡品,引来赞叹不绝。
年年是女主人,迎送亦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前半场周旋于应酬,料理得面面俱到。
她多年不曾出来交际,此番收拾精神,不过为儿子撑腰。红遍曲艺界的粤剧皇后,舞姿精彩极了,霓裳舞衣在场中飞旋。
傅山海没见过这样的钟年年,只能凭想象,拼凑起一代红伶的盛年光景。
记忆中的母亲,心性彷如孩童,有点小迷糊,心思常飘在天边。昂贵珠宝,只当玻璃弹珠逗孩子玩耍。或许这些东西,在她眼中本就没有什么不同。
听说她童年坎坷,旁人还躲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已经跑江湖卖艺维生,捱了不少苦楚。先后嫁与鸣潮两位创始人,兄妹反目,前夫入狱,长子早夭……风言风语没停过。
几起几落,仍被人欣羡命好。傅思鸣对她数十年如一日敬重抬爱,不是那种装装样子的貌合神离。虽半路夫妻,始终固若金汤,从未传出花边新闻。这女人身上有旺盛的生命力,无论投身艺行还是嫁作商人妇,都一样活得底气十足。唯其如此,才能在纷纭世界,养成骨子里满不在乎的落拓天真。
幼时早起读书练字,隔着晨雾朦胧,总能望见年年在花园练嗓。腔调咿呀拖长,百转千回中缠绵哀致。身上披件莹白滑软的丝缎袍子,无风也起浪,虚幻轻盈不可触碰。日头破云,便随露珠化去。
如今场景一变,仿佛从头到脚换了个人。瞩目间,依旧是当之无愧的焦点。世间花无百日红,但有故事的美人到底耐看些,她风华长在。
华尔兹如怨如慕,水晶灯悬在穹顶,层层叠叠颤动的流苏,闪烁摄人寒光。
年年换了衣裳,也换了舞伴。
她穿什么都好看。灰紫旗袍,三道桃红绲边,搭一只清淡口红。欲盖弥彰的精致里,泛起点点潋滟碎屑。高窄的凤仙领托住下颌,显得脖颈细长,又是别样风情。
黑色燕尾服的新舞伴,短发利落,个子不高,身姿却潇洒挺拔。
华尔兹的动作,若即若离,是一种身体上的吸引,把暧昧的张力绷紧到极致。
但他们蹁跹共舞,全无情色意味,尽管有搂或抱,更像不动声色的交手。
钟年年再没换过舞伴,跟他连跳三支曲子。
那是谁?
一副生面孔,跟在场各路神仙都不熟,说不上啥来路,先声已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