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19.红伶劫

其实他什么都没忘,如同她记着他的脸。

封闭寂静的空间,强势地消抹距离感。

“我们跳舞的,跌打扭伤常见,小事情。”

两人坐进车里,他拿出药油、喷剂和绷带,熟练地给她揉散淤血。手法相当专业,太像有备而来。

掌心温热,贴上她肿胀的足踝,稍等,手掌在她肌肤间稍稍停留。

年少无知的对与错,就此一笔勾销。

现在他是江寄余,蜚声海内外的青年舞蹈家。柳绰云收回思绪,还是很难把这陌生名字,跟记忆中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他说什么了?”柳与徽紧张地打量妹妹。有太多话想问,不知从何问起。

傅山海的沉默,显得更为镇定。但他的眼神和表情,分明也在等答案。

原来秘密可以让一个人变得重要,哪怕她只窥见丁点皮毛。

说了什么呢?柳绰云偏着脑袋,故作沉思状。

二十载年人海沉浮,岁月颠连,他敷衍带过,不愿细数从头。

倒是她替钟年年不平,“你既然没死,干嘛藏着躲着,有没有考虑过年姨的感受?”

“她会有什么感受,不过觉得解脱吧。”

被放弃的那个,才会记得比较清楚。

“什么话,年姨伤心得不得了,差点——”

“嘘——”他凑近,望进她的眼底,话音如同催眠:“欢欢,这么些年,傅山海对你好吗?”

在医院的时候,他分明什么都看见,偏要明知故问。

“关你什么事。”柳绰云姿态戒备,凶凶地回瞪。

江寄余笑着捋一捋她耳边的碎发,语气深沉而缠绵:“当然关我的事。”

药油清凉辛辣的气味钻进鼻端,心跳漏掉半拍。

趁她怔忡,他俯身扯过安全带系紧:“坐好。”

像一个未完成的拥抱。又或许,试探?

江寄余回到驾驶室,发动车子,一路上没再说别的。临道别,互留下联系方式。

他很笃定:“我们还会见面。”

“什么时候?”

刚问出口就后悔,显得很在乎似的。

“很快。”

很快是多久?江寄余笑而不语,把车窗合拢。

当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仍感觉无形的目光,穿透黑色玻璃,从头到脚笼罩。

匆促的相逢,故人如梦。

一切都悬在半空,恍恍惚惚。

“哥,你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她故意的,对傅山海视而不见,扭头往自己的房间走。

“是真的吗?他说……”

鸣潮能有今天,谁也不能否认柳仲言的付出。柳家人忠诚且大胆,多少次豁出去力挽狂澜,真正同舟共命。

与徽两岁那年,江海潮遭仇家绑架,是柳仲言冒着生命危险互换身份,被扣为质,为此失去半截手指。当时他的夫人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受刺激突然临盆,留下女儿绰云,人没救过来。

江海潮欠柳家一条命,恩深似海还不清。柳家的女儿,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继承人的妻子。

如果江海潮没死,她会是江家的儿媳。

昔日盟约,成了无意义的戏言,无人重提。

在长辈们的立场上,似乎更乐见傅、柳成就天作之合,依旧金玉良缘,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柳与徽眉心微蹙,和声安抚妹妹,“以前的事很复杂,三言两语讲不清……总之没那么简单。江寄余这次来者不善,你以后少跟他搅合。”

“要不是他,我今天都不一定回得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没好气,“麻烦事已经够多了,你听话行不行,我还能害你?”

“我见不见他无所谓。”绰云抚摩脚踝的纱布,口气渐软,“江伯伯的儿子还活着,总归瞒不住的呀。那边怕是要炸锅,年姨搭最近一班飞机过来。”

“你这么快就告诉年姨?”与徽倒抽凉气,“钟兆淇呢?也跟姓江的在一起?”

绰云大睁着眼,摇头:“我没见过这个人。”

钟年年到的这天早晨,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却不暖。

她穿冷灰细绒裹身长裙,戴一副很大的黑色墨镜,发束血红丝巾。唇瓣是开到极致的枯玫瑰,衬得面容十分苍白。风尘仆仆,些微的憔悴只令她更美。

傅山海俯身亲吻她的脸,刚哭过的肌肤湿润冰冷。

摘下大墨镜,眼底一汪深青。望见他担忧的目光,她只微微一笑,“陪我走走。”

他没什么想问的,就陪着她在清冽的空气里走动。

兰亭麓长街,共七百七十米。脚下是层叠枫叶,踩上去发出脆裂声。她走得很慢,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仰起脸,眯眼望向水榭。

临湖的戏台,座南面北,建在石砌台基上,叫“望绛亭”。传统木石风格,单檐卷棚悬山顶,面宽三间,中隔两侧内斜向开上下场门,两檐设有流水槽。

前台明间做唱演,两侧次间装木雕美人靠阑干,是为乐床。横匾镌刻龙飞凤舞的四字:“神听和平”。

民间信仰,奉关帝和观音二者居多,这是一座典型的明式观音庙古戏台,傅山海送给母亲的礼物。

日光淡而薄,穿透丹阁雕花,斜照在空荡的戏台中央。

则为谁如花美眷。

年年看了许久,神情专注宁静。无声的姿态里,尽是挥之不去的哀伤。台上万千风光,似一匹华美丝缎,缓缓沉进湖心,连同那些流光溢彩的岁月,逝水难追从。

望绛亭落成至今,一直空着。

“等你来开台。镇上有几个乐班子不错,叫来凑堂会,他们求之不得。”

新建的戏台,或长久不曾使用,俗称“白虎台”,煞气很重。重新启用之前,照例要由专业的戏班伶人进行祭台仪式,唱足三场“开光戏”。

“老啦,唱不动了。”惆怅一闪而过,年年总是笑着的,“多漂亮的戏台子,该让给年轻人登场。”

他很认真的,双手捧着她的脸道:“观音无相,哪里会老。”

“嘴巴几时变这么甜?”年年忍不住笑,兴致又好像高了点,回忆道:“早年认识你爸爸的辰光,我唱的是《观音祭塔》。”

即兴哼几句,都是傅山海从小耳熟能详的,“观音大士庙堂堂,手捧木鱼走十方。胭脂花粉我勿爱,珍珠玛瑙我勿戴。盘脚盘手莲花座,清清自在落经堂……”

戏里的妙善女,年方十八,已在佛前发愿,勿招夫婿万万年,不受公婆气,不穿丈夫衣。

她笑:“我也觉得应该如此。可是没想到,前后嫁了两回。”

算命的跟她讲,能演观音的人,总有些玄妙的定数在身上,要么一生圆满顺遂,要么坎坷几多。独善其身也罢了,落个清净,否则姻缘难到头,露水恩爱终需散。

“那会儿年轻嘛,心头不服气的。再怎么嘴硬,命就是命,末了不得不信。”

傅山海沉默地听着。

啊,说起来是多久以前的事……

钟年年成名很早,十字头的年纪就一唱而红,那也是粤剧的黄金时代。

家贫父早亡,她自幼在母亲的破落歌舞团唱歌谋生,人靓嗓甜,十二岁才开始学戏。钟兆淇比她大足五岁,眼高手低不成器,撑不起家,重担全落在做妹妹的身上。

当时想法很简单,赶紧学艺有成,早点登台赚钱。也是心太急,刚成角儿呢,头回登上新光戏院的台毯,就出了丑——她和师父搭戏,唱着唱着,突然把词忘光。顿时仓皇失措,不敢哭,也不敢笑。

毫无应对,怎会发生这种事?彩排过那么多遍,分明记得滚瓜烂熟。越急越掉链子,就是续不上。

台下观众开始起哄,“这细路女忘词啦!”

到底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他们也不赶她。老票友什么场面没见过?边嗑瓜子边喝茶,发出细碎而谅解的笑声。

小姑娘沉不住气,一时慌手慌脚,不算了不得的纰漏。听戏还在其次,捧捧美貌花旦的场吧。钟年年才十九岁,鸣芝声剧团的新秀台柱,粤剧一亩三分地,已是最年轻的观音。花儿含苞半放,姿色也够养眼了。

锣鼓定场,师父借着走步,“咣”地踹上一脚。

她一下子晃过神,想起了遗忘的戏词,重开唱腔。

嗓子娇软袅糯,口含珠玉满斛洒落戏台。唱得越来越快,调也定得太高,急不可待,胡琴的音快高攀不住。只想拿出绝活,先过这一关。

求好心切,换别人早断嗓了,但年年没有。依旧口齿清晰,劲道也足。

果然镇住场面,有惊无险地落幕。

她过关了,有人却过不去。

新光戏院成立于1972年,在北角英皇道423号,是香港的粤剧文化地标,见证一代人的集体回忆。这座历经半个多世纪风雨的戏院,登上过《时代》杂志,被评为“不可错过的亚洲体验之一”。

香港私营的大型粤剧表演场地,已寥寥无几。新光戏院硕果仅存,举办过的文化艺术活动,历数不胜枚举,纪念徽班晋京二佰周年、红楼文化艺术展演等等,无不掀起怀旧浪潮。

港岛明珠般的粤剧殿堂,可谓命途多舛,数次陷入结业清拆危机。那年除夕刚过,便传出以百万港元月租“续命”的消息,业主将物业推出市场招标放售,这意味着新光戏院再次面临“熄灯”。

它像一艘华美的旧航船,漂泊风浪里,目的地未知。就快触礁沉没,依旧灯火通明彻夜狂欢。

香港娱乐业发达,赶上九十年代粤语流行歌层出不穷,电影崛起八仙过海,席卷亚洲。神仙打架的年代,热钱滚雪片似的往唱片公司和影业行当里卷,古老的戏曲则相形暗淡。谁会舍易取难接手戏院?有实力的买家可遇不可求。

新光几经转手,生死危急关头,眼看又要花落无主。这场“名曲唱送万家”粤剧戏曲展,很可能是尾声。

戏院袁老板在侨辉大厦顶层等钟年年。

她跟在经理身后,十分不情愿。

刚下台,心神未定,匆忙换掉戏服,妆面来不及卸干净,就被催着见老板。

定是为方才出的岔子,给新光坍了台,要兴师问罪?总之没好事。

师父千叮万嘱,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莫犟嘴。

年年很委屈,谁还能从不犯错,好歹拼尽全力圆过来了呀,观众反响照样热烈。在心头盘算着,丢了新光的场子,大不了去别处唱。凭本事吃饭,哪儿都饿不死。听说连这戏院也快保不住呢,刁难他们一群唱戏的算什么本事。

耳边铰链作响,古董电梯在缓慢上升中摇晃。菱花格铁栅栏门,把手磨得锃亮,灯影泛黄,幽幽自头顶照在红木内壁。

坐在袁老板面前时,她已经不忐忑了。人到无求品自高,只沉着脸听候发落。

富态的中年人,面色红润,下巴刮得光净,头顶已见稀疏。

“你就是钟年年?”

“是。袁先生。”

袁老板翻翻戏目,接下来还有五天的戏,都是她主场。

遂淡道:“除了观音戏,还会唱什么?”

“那可多了。”她脖子一扬,掰着指头如数家珍:“老戏有梁祝、白蛇、西施、窦娥;新编的么连城璧、聊斋惊梦、十二美人楼……凡叫出名头的戏,都来得。不会的也能学,学学肯定会。”

真不知天高地厚,其实是掩不住的不安,如临大敌似的,怕被人瞧低。

袁老板了然,便逗她:“好掂,点解仲系忘词㗎?”【这么厉害,为什么还是忘词呢】

总归绕不过这道坎,年年把心一横,打开天窗说亮话:“对不起袁先生,是我不好,台上出纰漏,坏了戏院的名声。不过我对得住良心,没半点欺场。还有几天的戏,你要换人也行。要么我还给你唱,我那份酬金就当赔偿,分文不拿你的。”

“做乜嘢?”袁老板不动声色,眼睛眨一眨,“边个讲要下你的戏?”

年轻的台柱自有股傲气,“一人做得一人当,我向你道歉。办坏事情,唔好要你使钱。可我师父他们——”

经理听得直皱眉,“火气咁大!不过问几句话,像谁故意欺负你。”

“那你们让我回去!”

寂静里传来几声轻笑。

半透明的屏风后,还坐着个年轻男人,和声道:“钟小姐幸会,先吃杯茶。”

钟年年愕住:“你系边个?”

他挥挥手,经理退出去。临出门,瞅了年年一眼,有数了。台上的戏告一段落,台下的还没完。

年年把眼珠子溜溜转,打量对面。男人一身考究白西装,英式雕花皮鞋光可鉴人,摸约不到三十年纪,风度沉稳。

这位傅思鸣先生,自称是袁老板的朋友,做酒水生意,常好听戏。

但他不喝酒,只饮茶。

袁老板取出最好的“云顶马骝搣”,可见是贵客,年年不由多看他几眼。

“马骝”在粤语中指猴子,“搣”(miè)就是用手拔的意思。这种茶树生于陡峭悬崖,用绳子把人吊在岩石上,像猴子一样跳跃攀援,才能采摘。

早年养茶人还会训养猴子,直接让猴儿们去采。物以稀为贵,更是千金难求。市面上的马骝槭茶,不过是些品质较高的乌龙,顶个猴儿采的名头,珍品野茶树已不多见。

水沸滚如珠,男人的脸在白雾里若隐若现。

“他们都叫你年年?”

“不是年年,是小年。”

“那我叫你年年吧。我是腊月里生的,就在小年那天。”

她忍不住笑,“随你好啦。”拿起茶杯抿一口,立马嫌弃地皱眉,“苦刁刁。”

“你平时爱喝什么?”

“黑白鸳鸯,少冰多加糖。”她认真答。

“嗳,那是给小朋友喝的,小心甜食把嗓子糊住。”

年年睁大眼,“你以为我出差错,是因为贪吃?才不是,从来没有!”忽而负气,“大不了以后再也不上新光的台,难道就唱不成角儿,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她是真的被触怒,没有半分恃靓行凶的撒娇撒痴,脸色一变,竖起浑身刺。连袁老板都不怕,自然没必要对老板的朋友奉承。 3WBF5+ODpV4FWhoTFl2/u2fnp/TJgJMJwYVpSKmHEERMym+MihGnsV9XO9dMkoRC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