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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无觅处

一个瘪三骑摩托闯过红灯,趁势抢夺路人的皮包,丝毫不肯减速,蹿上行人道飞逃。

孤身站在路口的女子,拖着小行李箱,举目无亲似。

但尖叫并非来自于她。她气定神闲,甚至抬头望了望天,仿佛被抢的是别人。

行人纷纷侧目,本能地避让开,妇孺皆惊,一时陷入混乱。

摩托车横冲直撞,见无人敢拦,甩尾扬长而去。拧紧油门,还挑衅地回头吹起长哨。不料乐极生悲,凌空飞来一脚,顿时连人带车失去平衡,被甩出十几米。

傅山海马上追过去。

那瘪三摔得七荤八素,再折腾也不是他的对手。一番搏斗,瘪三眼看不敌,挣扎起来跑掉,慌不择路往窄巷里钻。

他不欲纠缠,夺回失物,递还给那位清秀的女子。

拿在手里一看,竟是只稀有皮手袋。罕见的古董款,不知从哪家欧洲老店淘来,半新不旧的样子,被她用得很服帖。

“别害怕,已经有人报警。”

她把包打开,东西极少,连只口红也无。重要证件都在,遂松口气。

深蓝色护照露出一角,日本人?看着像远道而来,行李箱贴满国际航班托运的标签未摘,如同徽章。

他有些意外,再用英语跟她道:“看看现金有没有少。”

“谢谢你。”女子微笑,从皮夹里取出几张大额纸钞,“一点心意,只当赔衣服吧。”

目光看向他胸前,针织衫的纽扣在打斗中扯脱了,线头潦草地崩开。

她讲一口流利中文,娃娃音软而轻。甜净小圆脸,波俏的短发打着自来卷,惺忪地轻傍着面颊。打扮亦清爽利落,薄羊绒衫窄脚裤,小羊皮平跟浅口单鞋。一挂海水珍珠,在颈间温润生辉,除此别无旁赘。

傅山海愣住,她以为他在婉转地索要回报?忙拒绝:“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她却坚持,非要他收下不可,十分豪爽地把钱直接塞进开衫兜里,又打听附近哪里可以找到正规租车行。

“车行恐怕要省城才有。”他哭笑不得,“你住哪里?不介意的话,我送你过去。”

女子欣然应允,再次道谢。跟着他走到那辆黑色宾利前,神色陡然尴尬,很不好意思地伸伸舌头。自然流露的憨态,让人忍俊。

送佛送到西,傅山海帮她放好行李,再拉开车门,似笑非笑地解释:“老板的车,我只是司机。”

“我叫孟秋白,先生贵姓?”

出于礼貌,她主动握手。使不上力气似的,轻飘飘一拖而过,对和陌生人肢体接触,还是很戒备。

他犹豫半秒,不想节外生枝,“免贵姓杨。”

孟小姐很年轻,开朗健谈。说起被打劫的经历,竟也轻车熟路,难怪那么镇定。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晚上失眠,开车到中央公园瞎晃。世界大城市的中心,深夜非常荒凉寂静。没走多久,遇到戴面具的少年抢包。其实是闹着玩,钱都取出来还她,只拿走空皮夹。

趁她喝水的间隙,傅山海终于有机会插上话,“你还没告诉我,去什么地方?”

“啊对!”她差点呛着,咳半天才顺过气:“兰亭麓酒店。”

他朝后视镜望一眼,“很巧,我们顺路。”

“你老板也住那儿?明式古宅的噱头还不错,其他方面就乏善可陈,听说没怎么开发,只能看到原始风景。”

“凤凰岭大大小小的景区常见,但只有一家高星酒店。”

“在落后的地方建奢华酒店,其实划不来,资产回报率很低。就像——”她皱起漂亮的眉毛,打个比方:“一只很重很重的金丝雀,趴在快塌掉的草窝里,光靠低价旅游团根本养不活,岂不是一直赔钱?能想出这种馊主意,真是个败家子啊。”

他笑笑,“反过来想,有人愿做这种高投资低回报的事,至少说明两点:那附近坑蒙拐骗宰客的事很少,明抢就更不可能,景区多少还要脸。再就是当地的营商环境,至少具有一定的长期发展态度。不认可规则的地方,是没办法做生意的,很快就会把名声搞坏掉。口碑做起来,自然能吸引诉求一致的需求方,比如孟小姐这样自由行的客人。”

“唔……也有道理。”她觉得这司机口齿伶俐,虽不会主动攀谈,什么话都接得住,总之是个聪明有趣的家伙。

“你一定经常跟老板出去谈生意,能说会道的,做司机真屈才。”

“职业无分贵贱,总归是自食其力,比败家子强些。”

盘山路绕不完似的,傅山海专注开车,陪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大部分时间在听。

由此知道,这位开朗健谈的孟小姐学雕塑,祖籍福州,家里做点小生意。很小就被送到美国留学,求学期间游遍欧洲,办过几场作品展可惜没什么水花……不过她身上没有“艺术家”那种常见的敏感阴郁,言行落落大方。

一个女孩子,独自不远万里,跑到这岭南深山腹地——是来旅行?采风?抑或?……

又转过几座山,身后语声渐含糊。回头看,她已熟睡如婴。

不过是萍水相逢,就这么心无旁骛地,在陌生人的车上睡着了,也不怕被拉到荒山野岭卖掉。

黄昏开回酒店,又等了好一会儿她才醒来,笑道:“倒时差。耽误你时间了,真不好意思。”

双目如蝶,扑闪扑闪。

“没关系。”他没问她具体住哪个园区哪一栋,只简单提醒:“穿过将军府,有摆渡车直达。”

结果她毫无城府地自报家门,“我住安麓阁的富春山居,离大门很远吧?不能再麻烦你了。”

显然对他没有一丝戒备。

“孟小姐很有眼光,安麓阁傍水,斜对面就是兰亭音乐厅。”

“哇你对这里好熟!”她忽然神秘兮兮地问:“哎,我们算朋友了吧?再帮我个忙好不?”

“什么?”

孟秋白从包内翻出一张邀请函,“过两天有场兰亭晚宴,你能不能……以男朋友的身份陪我参加?”怕他拒绝,紧跟着解释:“当然是假装的,混过场面就行,拜托啦!”

傅山海讶然,目光落在那张邀请函上,“据我所知,这是当地一个旅游开发项目的私人晚宴,邀请的客户都严格按名单拟定,不相干的人带不进去。”

“只要你答应,我就有办法搞到另一份邀请函。”

听上去像个坑,不合常理。他疑惑地望着她,眼神表示缺乏兴趣。

“这事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你有顾虑,我也能理解。”她神情苦恼,“我爸想让我……跟他生意伙伴的儿子交往,可我不喜欢。那人我都没见过,听说身体有点毛病,脾气又古怪得很……不是白帮啊,我会给你很多报酬。”

“你刚才已经给过了。”

孟秋白噎住,赶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我是说……”

“我没生气。”傅山海依旧保持礼貌微笑,“好了孟小姐,我这几天都已经有别的安排,实在爱莫能助。”

对面语气温和但态度坚决,看来没有商量余地。她仍不死心,拿纸笔写一串号码硬塞给他,“如果改变主意,就打上面的电话。”

他不置可否地收下,绕到后座拉开车门,“慢走,注意安全。”

孟秋白拖着行李,回头望他一下,“真的不考虑?我会给你比现金更好的回报。”

“嗯?”

“来做我的司机。”

这感觉很奇怪,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谁,有眼不识泰山,所以中间完全没有谋算。她对他有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信任。

“给谁开车不是开,我可以付比你现在多三倍的薪水。”

傅山海:“……”

“别总是嗯啊的,我很有诚意,也希望你认真想一想。再见。”

这次她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小插曲,他没放在心上——还有更麻烦的事。

夜幕徐徐合拢,柳绰云还是不见踪影。

偏远之地治安堪忧,大白天就有流氓飞车抢劫,不能不让人担忧。

“我在医院见到江寄余。”

与徽瞪大眼,“姓江的终于肯露面?”视线骤然落在他胸前崩开的纽扣上,脸色异常凝重:“你们动过手?”

“没有。”傅山海摇头,“他在打小观音的主意。”不知不觉,他习惯了这样叫她。

“你意思是,我妹失踪可能跟江寄余有关?那些事她根本不清楚。”

何止柳家兄妹一知半解,连傅山海自己也存着许多疑惑。江潮生“失踪”那年,他才不到七岁。没过多久,传来人蛇船翻的消息。大家都以为钟兆淇带着这孩子葬身海上,钟年年一下失去弟弟和儿子,大受打击,一度精神崩溃,不得不彻底终结舞台生涯。

还是意难平,找了这么多年,似水中捞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傅思鸣体谅她的心情,从不干涉。

好不容易放下些,绝口不再提。现在舅甥俩突然死而复生,改头换面故人回魂,很难讲怀着什么目的。

“不一定是姓江的,他俩连招呼都没打过。”

与徽越想越心焦,“你是不是又欺负她?”

“我能怎么欺负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傅山海也很头疼,语气不大好,“我再跟你讲句,我从没招惹过你妹妹,三年前没有,现在更不会——何止惹不起,躲都来不及。”

“她一个人跑那么远,还不是去找你,至于说那么难听?”与徽顿时急了,“真要出点什么事,老子跟你没完!”

太熟就辩不出理,光吵不是办法。

底下人手全撒出去,没头苍蝇胡乱撞,毫无头绪。折腾到深夜,柳绰云自己回来了。

送她到酒店门口的是台白色私家车,幽灵般隐于夜雾。

远光灯自身后熄灭,绰云眼前一暗,视网膜里残留缭乱光斑,过很久才适应。

名叫江寄余男人,出现得好突兀。

一瘸一拐走出病房,她只觉挫败,这馊事办得真难看,简直不能原谅自己。硬撑的一口气散掉,憋了很久的泪浸热眼眶。

他从角落里走出,拦住去路。身姿敏捷轻灵,如同潜伏着夜行的兽。笑时露出白牙,寒暄道:“好久不见,小哭包。”

“谁哭了。”她以为遇上搭讪,嗤之以鼻哼一声:“我不认识你,让开。”

很傲气,不屑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但他不以为忤,接着调侃:“我认识你啊,还抱过你。”

“胡扯!”柳绰云被冒犯,满腔怒火压不住,抬手便挥出耳光。

男人眼明手快,擎住她的手腕纹丝不动,眼底笑意愈深:“狗脾气是一点没变。”

“你左边耳垂后面,头发挡住的地方,有个月牙形的小疤,还在不在?”在她震惊的窒息中,他再次附耳低声:“为这块疤,我在雨地里罚跪一整晚。”

他是天生的舞者,供奉肉身如侍神殿,虔诚、专注,从不遗忘。尤其喜欢用身体的秘密做标记,用以区分不同的人,将重要的事件刻舟成印。比如傅思鸣胸膛的划痕,傅山海的异色瞳孔,柳绰云头发里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属于江潮生的岁月。

“我是江潮生。”他说出自己最初的名字,“也是江寄余。”

鸿蒙太初,命运早已埋下戏谑伏笔。谁无辜,谁活该,他要一一讨还。

“你……”她吓得连退数步,寒毛倒竖,“不是已经……”

死去多年的人,突然活生生站在面前,柳绰云多么震惊。瞪圆眼睛,一遍又一遍看。英挺的鼻梁,眉目深沉犀利,微微凌乱的鬓角,透着危险野性。他跟傅山海并不相似,轮廓中却依稀有钟年年的影子。

“我送你回去。有什么想问的,路上再说。”绰云像被蛇惑住的小鸟,迷瞪瞪无法拒绝。

嫌她腿伤走得慢,江寄余蓦地弯腰,把人扛上肩头。

她连惊叫都忘了。

我还抱过你呢。

是真的。往事碎片,从混沌深处打捞起,拼不成完整的形状但——是他没错。

当她还是懵懂幼童,他已经长成早慧阴郁的少年。话很少,极其聪明,能从每个人最细微的表情里,猜中他们的心思。

江海潮是他的生父,或许为纪念父辈逃/港时的经历,为他取名“潮生”。鸣潮创始人之一的独子,天资超群,自幼被寄以厚望。

到柳绰云出生后,无常世事已天翻地覆。江海潮的案子拖足数年,最终病死牢狱。江潮生跟钟年年来到傅家,又有了同母异父的弟弟。昔日骄子,沦为寄人篱下的拖油瓶,生生压矮一头。

钟年年的第二个儿子生得晚,连柳绰云都比傅山海大两岁,江潮生最年长,时年六岁。

人前人后,他跟傅山海兄弟相称,名分上没有不同。傅思鸣对他视如己出,甚至更多偏爱,但他从未改口叫一声爸。

在柳家兄妹模糊的印象里,这个英俊寡言的男孩子,是傅家花团锦簇下黯淡的影。无声地存在着,成为圆满背后的裂痕。如鲠如刺,不会弥合且逐年愈深。

小小柳绰云,对他充满好奇,或许也有难以察觉的胜负心。同辈之中,向来被娇宠惯了,受不得半点冷落,偏在这对兄弟面前,不约而同被忽视。

幼年的傅山海,天性温和中正,过分专注,有时显得古怪执拗。同龄人喜欢的,他都不感兴趣。眼中只有那些精巧复杂的建筑模型,在数不清的木块里穷尽思索,计算承压结构,调整毫厘之差的榫卯缝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谁都一视同仁,有分寸地礼貌周到,唯独热络不起来。

江潮生呢,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生父的死讯,都不曾让他掉泪。他的孤傲机敏,是另一种样子的目中无人。总是不自觉地仰着头,下巴微微抬起,下颌跟修长颈项,拉长成一道清冷漂亮的弧线。仿佛生来知道,自己注定与众不同。

呵,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分明今非昔比,还眼高于顶,怎么敢的。于是她挑衅他,用小女孩所能想到的幼稚办法。

做不成她的玩伴,那就做对头好了。

然而没有用。江潮生倔强无比,不肯向任何人低下他骄傲的脑袋。最严重的一次,他被罚在雨里跪足整晚,甚至不屑解释。

兀自活成一座孤岛,不需要兄弟,也不需要朋友。她连他的讨厌都得不到。

江海潮的陨落,成全了柳仲言。位置空出来,总要轮到下个人坐,商海风云轮流转,有浮有沉。

钟年年改嫁傅思鸣后,江潮生的身份变得尴尬,同母亲亦十分疏远,只肯跟小舅钟兆淇亲近。然后某天,他们一起消失不见。 i/8wr5ES+XRmo5ei8C+5BeDKyIKyBF3BK875cvKbUOFrjOQGrkFuejL1F03FTsB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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