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病人,照例要带些果篮鲜花。江寄余两手空空,却问:“你怕火吗?”
小九愣怔着,想起昨晚戏台的滔天烈焰,禁不住打个寒颤,缓缓点头。
他从风衣口袋里拿出红彤彤的柿子,小九以为是给她吃的,刚要道谢,就听见弹指一响,细小火苗变魔术般在指间亮起,点燃了暗绿叶梗。
冬柿的甜味弥漫开,原来是香薰蜡烛。
浅金微光照亮他面容,眉目有神,明暗勾勒的轮廓,挺拔而深刻。半长头发全往后抹,在脑后随意扎个髻,生生露出一张俊脸,果然是海报上的舞者。
江寄余秉烛近前,拖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把蜡烛轻放在床头,说:“你家也有柿子树,以后就不会那么害怕。”语气温柔从容,有种令人安心的魔力。
“你怎么知道?”
“我刚去过鹧鸪渡,见了苗端午。他托我带话,让你别担心家里。”
小九仍拘谨,“谢谢江先生,给你添麻烦了。”
“听着生分。”他粲然一笑,牙齿细白如编贝,“叫我的名字,或者Eric,都可以。”
画中美奂美轮的人物,一下近在咫尺,感觉很不真实。
她最记挂罗少廷的安危,“我师父……”
江寄余没有刻意隐瞒,告诉她罗少廷已转入重症监护,目前尚未脱离危险,还需观察。
师兄姊们都平安,只有远拓伤得最重。他用身体护住连翘,险些被着火的横梁砸中,烈焰燎伤背部,寻不出一块完整的好皮。
小九紧咬住下唇,心比絮乱。
江寄余叹气,“发生这种意外,我也有一定责任,心里很过意不去。本该早点跟罗师父做完手续交接,前阵子太忙,结果耽搁到现在……”顿了顿,又道:“韦远拓后续治疗所需的一切费用,都由我来承担。我答应过罗师父,要照顾好你们。戏校虽然解散了,舞团里的成员也和家人一样,跟以前没有区别。你愿意相信我吗?”
深沉眼眸望住这女孩,充满爱怜和诚挚。
“这种话,等罗先生醒了再说不迟。人还活着,倒像临终托孤的意思,听上去不大吉利。”
门边不知几时多了个男人。
江寄余没有回头,但准确叫出他的名字:“傅山海,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二十年了。
尘归尘,土归土,但有些事还完不了,没完。
他很慢地站起身,棕色瞳孔映出对方的一瞬间,有逼人的冷冽在眼底稍纵即逝,如此迅疾,几乎像一个错觉。
“你们……认识啊?”小九仰起苍白的脸,恍惚极了。
“几时醒的,感觉好些没有?”傅山海走上前,检查吊瓶里剩余药液,细心地把点滴速度调低,举动那么随和自然。
高大的阴影,像张开的鸟翼般,再次笼罩天地。
他好像习惯穿黑,然而往那里一站,随随便便就能将房间照亮。
然后他转身,面朝另个方向,摘下手套,礼貌地伸出右手,“我该叫你江寄余,还是——”尾音意味深长。
还是江潮生。他在心里默念他真正的名字。
“没所谓了,随你。”
交握的两只手,悬停在半空,以隐秘的发力对峙,良久方才松开。
似故人重逢,又有哪里很不对劲。空气陡然紧张,摩擦出看不见的危险火花。
“我把罗少廷背进医院的时候,他还清醒着,没说过把小九交给你。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她不能在这种处境下,稀里糊涂被蒙蔽。”
江寄余正对他的眼睛,冰冷光滑的镜片后,一抹深碧令人心悸。迟重的烛光映入异色双瞳,有种不可言说的质地。
“我从不以君子自居。而你,不过是个外人,我和罗少廷之间的事,还没资格插手,除非另有所图。”
花了足足二十年,光脚踩刀尖,才走到此生最渴望的对手面前。他多么镇定,每个字都像钉子,在寂静的冰壳上敲出裂纹。
“以己度人,果然是近墨者黑。”傅山海扯一下嘴角,口吻更加淡漠,“钟兆淇也在内地?”
江寄余冷笑,“托傅少的福,那些灰耗子没能咬死他。要不安排你俩见一面?毕竟血浓于水。”
“再有下次就不一定。多行不义必自毙,心术不正的人,不会永远走运。”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耗子咬死人?小九蜷进床角,紧张地睁大眼。
傅山海余光暼过,沉默了。
罗少廷对她视如己出,把校产半数份额转到心爱的小徒弟名下,难免引来觊觎。也许将来某天,当她长大成人,能够独立自主,可以做出更理智清醒的决定,但不是现在。
江寄余久经历练,只用几句温情脉脉的关怀,立刻消除了小姑娘的戒心,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因为她身世孤苦,自幼寄人篱下,从未接触过利益纠葛里的卑劣。
以江寄余今时今日的地位,未必看得上这点东西,但他一定会争,无所不用其极。那块地没多值钱,却是卡在凤凰岭项目脖子上的一根刺。
说到底他才是罗少廷选定的合作对象,舞团更是落没戏曲人的前程所在,而自己不过是个外人。
这些,傅山海当然也明白。
他只是于心不忍,不愿在病床前,当着她的面,跟江寄余针锋相对。两家的陈年恩怨跟她无关,莫名搅进这滩浑水,对一个还未成年且无依无靠的女孩子来说,未免太残忍。
“别打扰病人休息,换个地方聊。”
“谈什么?让我想想。”江寄余托着下巴,作苦思状。是烛光的缘故么,深棕的眸泛起红褐色,像变质的火焰,越烧越旺。
“钟年年好吗?”
傅山海蹙眉,“你想知道,为什么不亲自去见她?”
“不敢啊,台上有情的,台下未必有义。我有自知之明,生怕破坏钟女士抛夫弃子换来的半辈子富贵荣华。”一字一句,都在故意激怒对方。
他在羞辱他们的母亲。
傅山海握紧了拳,拼命克制自己,皮质手套攥至变形,终于还是松开。数秒静定的对视中,有风雷隐现,却把持着不动声色。
江寄余对他的反应不大满意,继续咄咄相逼,“傅老爷子胸口那道疤,还在不在?”
钟年年?小九倒抽凉气。
几个月前,她在旧书摊上,不过拿着钟年年拍封面的过期杂志吧,已经惊为天人。和他们口中所说的,是同一个人吗?世事真莫测。
隐晦而尖锐的言辞,交织成盘根错节的密林,潜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仿佛下一秒就要拳脚相加。
元宵雪夜,在八角楼上共唱过帝女花的傅山海,此刻变得非常陌生。原来那么行止清雅的人,眼神里也可以飞出刀子。
他们在争什么,她听不懂也不敢深究,只想快点躲开。拔掉手背的针头,甚至来不及找鞋子,光着脚就往外跑。
没想到外面还站着个人,都快在贴门上。冷不丁迎面相撞,双双跌倒。
女子“哎哟”呼痛,手里抱的捧花也散落一地,忍不住大骂:“哪儿来的野人啊!走路没长眼睛吗?!”
这下摔得天旋地转,满耳回声震荡。
小九脑袋嗡嗡的,半天爬不起来,浑身都痛。还没缓过神,突然被横抱而起,整个脊背都缩紧。温暖干净的气息,忍冬和水仙清凉黯淡的香气,更晕了。
傅山海发现她没穿鞋,只好再抱回病床,然后缓缓蹲下,伸手拨开发丝查看。额前露出块红印子,真撞得不轻。
他神情歉疚,低声道歉。
“不要紧……那位小姐有没有事?”小九想起被自己撞翻的女子,十分过意不去。
“别动。”
他拉过她的手,用帕子擦拭。手背已浮显淤青,针孔未经按压,鲜血渗出,流成一道细细红线。
“你年纪还小,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释。”小九只是呆呆的,听他讲下去:“今天的事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受惊吓。请相信我没有恶意,一切等罗师父醒了再说。”
做完这些,终于肯回头发现柳绰云,眉头拧得更紧:“你来做什么?”
绰云狼狈地站在门口,找不到立足之地,进退不得。走廊人来人往,有时好奇张望一眼,又无动于衷地走掉,仿佛她不过是个影子。
他问她来做什么。
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里,他一直在以有声无声的姿态,问她同一句话。
她如此想要亲近,然而得到回应不过是推开,是拒绝,是一个人不肯接受另一个人,且毫不在意伤害对方时,所能做出的全部。
傅山海的一举一动,都深深刺痛了她。
原来他也不是绝对的生人勿近,也会温柔细心。或许在他眼里,她就算摔断骨头,还不如唱戏的村女蹭伤点皮。为争一块破地,至于吗。
傅氏做地产项目又不是一两天,这种事不新鲜。谈得拢就谈,遇到难缠货色,不方便摆上台面的办法也多得很,无非先礼后兵。用得着孤身闯火场?简直失心疯。
但见着叶观音,她仿佛有点明白。女人天生的直觉,说不清缘故。
其实不过是个小女孩,青涩单薄,眉目稚气未脱。黑发自颊边垂落,衬得脸容愈发细小而白。现在谁还留这么长的头发,冒土气,累赘又不清爽。都说唱戏的眼儿媚,倒没瞧出来,穷乡僻壤小地方,算看得过去。
也许不是的,自己想多了。
她扬起下巴笑靥如花,“来看戏,以前不知道你这么会演。”急于求证,要从他脸上扒出点蛛丝马迹,好逼自己放下心来。
江寄余比影子更沉默,抱着胳膊倚在墙角,隔岸观火,琢磨出几分况味。
没想到还能撞上这一出,有趣。
走廊白炽灯犹如日光,从头顶灼灼地照下,照得每张莫测的脸都纤毫毕现。
小九循声抬头,越过傅山海的肩,望见一张秀丽脸孔。刷得浓翘的睫毛,漆亮眼线,像橱窗里的瓷偶一样漂亮。
“你是傅先生的朋友吗?真对不起,我刚才……”
“她就是罗老头徒弟?叫什么观音的?听我哥提过。”绰云不客气地打断,不屑跟除傅山海之外的任何人对话。
目中空空,当没瞧见。连一粒沙也容不下,更何况容人。
小九识趣噤声,自觉得罪了这位矜贵的小姐。也不全为那一撞吧,聪灵如她,隐约察觉到对面的敌意。
“她姓叶,叶观音。”傅山海只好介绍,“这是柳绰云。她哥柳与徽,那天晚上你也见过的。”
凤凰岭雨夜,重又拉回眼前。小九想起来了,那个拼命挡在车门前,挥舞棒球棍的青年。
“柳小姐,你好。”
绰云很敏感,听出他话里的回避。自己不明不白,愈发窝囊。
“被蛮牛顶了一下,能好吗。”她余怒未消,顾不得体面,跟小姑娘夹枪带棒。
“绰云你闹够没有?别太过分。”傅山海站直,高大身影,似不经意地,挡在她和小九中间。
江寄余还在,冷眼窥伺着,他须打叠起精神应付。谁知风波接踵,一切都不合时宜。
“谁过分?”绰云很委屈,眼眶一红,也直来直去,“我好心好意来看她,人还没见着就被撞成这样,脚扭伤了!”
提起裙摆,果然足踝高高肿起。
“找护士带你擦点药,不要到处乱跑。”傅山海便息事宁人地道:“叫老杨过来把车开走,我忙完再送你回酒店。”
说完走过一旁,给司机打电话。
绰云望着他的背影,五内翻腾。这个人,她那么喜欢。但他不是的,什么事都比她重要,从前到后自顾做了安排,没问过她一声。
小九低垂着头,把脸藏进黑发的阴影里。周遭全是光鲜漂亮的陌生人,挨挨凑凑,挤得空气稀薄,她有点喘不上气。
幸好此时,远绸带着饭盒匆匆地赶回来,进门就诧住,“……你们是?”
陌生的男人背过身讲电话,还有一个年轻时髦的小姐,脸色冷得像冰,根本不搭理他。
远绸疑惑地看小九,“这些人干嘛的?”
红柿香蜡还燃着,垂挂烛泪淋漓。神秘的江寄余,来去无声,仿佛未曾出现。
她说不清楚,茫然摇头。
“有机会再聊吧,你好好休息。”绰云一拐一拐从小九身边走过,裙角几乎扫到她赤裸的脚面,“啊对了,我不是傅山海的朋友,我是他未婚妻。”
嗓音不高不低,刚好够让在场的每个人听清。
傅山海刚挂完电话,目瞪口呆。
不等他反应,她径自擦肩而去,忍着伤处疼痛,还很懂事地体谅着:“不耽误你忙呀,我自己叫车好了。”
蜻蜓点水般,掸一掸他领缘不存在的灰。
门口散落的百合,像破败摊开的扇,被踩成花泥,她连头也不回。
远绸局促不安。大城市里来的女孩子,竟是这样的。
但傅山海的名字,他听清了。
初识并不愉快,难免尴尬。握手时,对方甚至依然戴着那块表,衬得他形秽,隐秘而肿胀的羞耻像火烧。
转念想,毕竟他救过罗少廷,便抖擞精神道谢。
那位柳小姐走后,傅山海明显心不在焉,随意客套几句,很快告辞。
脚步空空弹响,渐远渐希。他走动时带起的风声和气息,都如此凌厉。小九扯过被子蒙住头,听到内心有海水退潮的声音,觉得非常疲惫。
青天白日底下,举目四望,寻不见柳绰云的身影。
手机关机信息不回,司机老杨一问三不知,说她把车匙放在医院接待处,没留什么话。
镇医院离隐心谷很远,还有大段盘山路,叫车并不方便。
但她此刻失去联系。
打发走老杨,傅山海有些思绪不宁。
江寄余的出现,牵扯出千丝万缕瓜瓜葛葛。沉渣泛起水更浑,凤凰岭往后不会太平。
正思忖,忽听不远处传来惊恐尖叫,还有刺耳的刹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