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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木石盟

江潮生。

听到这名字,傅山海终于抬起头。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闪过一丝惊讶和不可置信。

“我还得到消息,那块地的使用权包括校产,只有一半签租给他,另一半在——”与徽附耳说出一个名字,叹道:“那女孩子从小父母双亡,舅舅不是直系亲属,且身有残疾,当年也没办过正式收养手续。她在法律上未成年,不过也快了,操作的话还有几个月时间。”

“你确定?”

“有公证记录。”

静默片刻。

“总之你和姓江的,先别碰面。哪有那么巧的事?我怕他来者不善。”柳与徽肃容道。

傅山海目光沉沉,“或许我们,已经碰过面了。”

昏暗角落,浮出一张带面具的脸。花灯集市上,用扑克变魔术的黑桃K先生,意味深长地说,你是我选中的有缘人。

“啊?!”与徽惊得跳起,倒抽凉气:“年姨知不知道?”

他摇一摇头,刚要说什么,外间响起混乱的嘈杂,摔门山响。

保镖低声下气,“您别难为我们,傅先生现在不方便——”

话音未落,柳绰云带着满身寒气冲进房间。

“有其兄必有其妹。”傅山海懒得看她,放下袖管掩住伤处,“你俩都没有敲门的习惯吗?我这里不是公园。”

与徽尴尬咳嗽一声,拿这个宝贝妹妹毫无办法,责备中不无关切:“感冒刚好,不在屋里歇着跑出来干嘛?大冷天还穿这么少。”

柳绰云赶得急,喘息未定。精致的粗花呢套装,根本挡不住山里雨雪寒气,冻得杏脸桃腮凝脂般。鲜妍欲滴的嘴角,往下一弯,便是楚楚带嗔,“火灾是闹着玩的吗?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傅山海从穿衣镜里一瞥,见她在暖气里轻轻发抖,那委屈也许有点太过分明,不由放缓声音,“我没事。”

“骗人。”她上前拉他的手,像小时候那样熟悉的亲近,又带着不确定的小心,“我看看伤得怎样……疼不疼?”

毕竟都长大了,傅山海不动声色抽回手,“没什么好看的,你又不是医生。”

“罗老头穷得叮当响,还固执得要死,做人不懂变通活该倒霉!再说那块地早不在他手上了,你何必冒那么大险,多吓人啊!”

绰云从来到凤凰岭,诸事不顺,水土不服就够受的。加上对内地业务不熟,整日应付得焦头烂额,又在罗少廷面前碰了不止一回钉子,挫败变成嫌恶。

“话也不能这么说。”与徽在旁坐立不安,拼命给她递眼色,“买卖不成仁义在,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诅咒旁人,对事情的结果没有帮助。”傅山海穿上外套,从镜子里看她一眼:“如果你很不喜欢罗先生,以后别再去见他,勉强只会适得其反。”

平淡的语气仍让她心悸,仿佛做什么都是错。

绰云勉强维持着笑容,把失落全掩藏起来,“行吧,都听你的。傅叔叔不怪我办事不力就好。为这桩麻烦,过年也没能回香港。年姨想我了,打电话老问呢——”

“你可以回去陪她,这边的事自有人打理,不是没你不行。”

“我不走,傅叔叔要我在外面多历练。再说……没人照顾你,年姨也不放心。”

话到山穷水尽,不得不抬出长辈。

她就是要傅山海知道,不管他承认还是否认,那件事没人说得清,他对她负有责任。父辈间的承诺牢不可破,她在傅家永远有一席之地。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顾好自己就谢天谢地。”

他一味不领情,晾着她手脚没处放,胸口阵阵发紧。

“好闷。”哗一下拉开厚实的丝绒帘,动作很重,借此发泄气恼。

雪后初晴,明亮的晨曦潮涌。在镜前整理领口的男人,忙转身背对着窗,抬手遮住脸。

绰云这才想起,他眼睛还在用药,要避风避光。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泪花乱闪而不敢淌下,扭头独自静默了。

“不要紧。”傅山海叹口气,吩咐外面备车,又在与徽肩头拍了拍,“我出去一趟。”

避之唯恐不及似的,大步离开。

“Steven!”她往前追两步,惘惘地站住,“你去哪儿?”

她没指望他能回答,果然就真的没有。

脚步声毫无迟疑,消失在柔软厚实的地毯里。

与徽看着妹妹难过的模样,无奈扶额。

绰云漂亮伶俐,刚出生就失去母亲,被父兄捧在手心长大,脾气是惯得刁拧些,也并非头脑空空的绣花枕头。这些年,裙下臣多如江鲫,可叹情路不顺,偏就在傅山海面前折戟,栽得一点余地不留。

鸣潮的共同创始人江海潮身故后,柳仲言才得上位,从傅思鸣的得力臂膀跃升重要合伙人,见证无数风雨。傅氏商业帝国半壁江山,都有初代元老的汗马功劳。

父辈交情至厚,他们几个从小熟识,一起出国留学,两家知根知底。但感情没道理可讲,傅山海和柳绰云的距离,止步于此,再也没法更近。

绰云慢慢陷进沙发,余温渐散尽,无所依凭。她捧住脸平复呼吸,忽然抬头:“我到底哪里不好,他那么讨厌我?”

“你知道他的脾气,别逼那么紧。上次……”与徽也忌讳旧事重提,蹙眉续道:“实在过分了,搞得他多难堪。就算一场误会,放下也需要时间吧?”

热茶递到面前,她不肯接。

“何必呢?有些事勉强无用,并非努力就有结果。不要再弄巧成拙,让我夹在中间两头难,早晚连兄弟都没得做。”

“弄巧成拙”太过刺耳。绰云如被针扎,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唰的站起来,一字一顿颤声道:“我、偏、要!”

说完扭头跑掉。

天井空旷,隔着翠竹掩映的月洞门墙,能望见黑色车子正缓缓驶出雕花大门。

山间腾起云雾缭绕,缥缈如仙境。

隐心谷有绵延数千米的梯田,和远近闻名的山水画廊。

利用山势筑堤垒土造出的田垄,可以追溯到明朝,由壮、瑶先民延续至今。一望无垠的翡翠阶梯,镶嵌在龙脊般的山脉间,从高处俯瞰,何等瑰丽壮阔。

凤凰岭这处山谷,独拥好景,旅游开发却非常滞后,附近只有寥寥的农家商户,提供简陋住宿和餐饮,售卖乏人问津的廉价纪念品。

名叫“兰亭麓”的温泉度假酒店,是方圆百里的地标建筑群。主体依山环水,还原中式古典明朝风格,以悬崖上的透明悬空泳池为现代特色。

早在六年前,傅思鸣慧眼独具,决定把未来的战略重心移至内陆,看中这块被誉为岭南后花园的宝地。螃蟹要一口一口吃,酒店投资是先行卒,浅浅试水,也作为后续团队考察的大本营。

兰亭麓一经落成,即登上当年的国际奢华酒店排行榜,开业后从未掉出业内前十。墙内花开墙外香,被外媒誉为“隐匿在山谷妙境里的明朝(鸣潮)Style”。

它对傅山海而言,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

和那种凭空拔起的酒店不同,兰亭麓没有高楼。迎客间是一座徽派将军府,通透的双天井,做大堂吧使用。穿过将军府,粉墙黛瓦蜿蜒至苍翠深处。依山傍水高低错落的江南园林造景,组成目前国内独一无二的古宅度假群落。

十几栋独门独院的宅邸,凝聚着华夏建筑数百年魂粹。原业主精心在各地收集的明式古宅,老的有四百年历史,新的也有两百多年,是酒店最精髓的部分。

盖新房子容易,把老掉牙的房子拆掉,再千山万水地隔空移建,要坚固安全,保证私密性,还得符合现代居住习惯,降低实木建筑的消防隐患……耗费的人力物力不可想象。

古宅的每根木头每片瓦,都有专属编号。从原建地拆运至岭南,再由傅山海带领的团队和传统匠人仔细雕琢,还原本貌,历经寒暑数载才完成修复。

鸣潮太子爷的光环在前,一件事无论做得多好,都会惹来诟病。异地搬迁复原成功,在自诩清高的学术圈里,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那些私人古宅,每座都来头不小,能把文物建筑当收藏爱好,原主非富即贵。要得到他们的允可,把宅邸毫发无伤地拆运、重建,再变成开放式度假场所的一部分,并非肯花钱买就行。

能调动有形无形的资源,就有机会做成旁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如果他不是傅思鸣的儿子,这些古宅的主人会轻易合作吗。这话没人当面提,心里难免都腹诽。

尽管傅山海有着世界排名第一的博洛尼亚大学文物建筑修复专业背景,诸如此类言论,始终如影随形。

文物修复是意大利国宝级专业,在文物修复方面的造诣举世无双,因为这个国家拥有世界上最多的文化遗产。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意大利世界遗产,就多达53项。专业词汇太多,对意大利语水平要求特别高,每年国际招生名额不超过两个,也是除法学、医学之外,最难毕业的专业之一。

中国则是拥有世界文化遗产数量第二多的国家,中意两国的文化遗产数量相加,占世界总数的三分之二。但直到2012年,国内真正具备专业资质的文物修复人员,才两千人左右。技术壁垒难以打破,水准参差不齐,面临传承断代的风险。

本世纪初,紫禁城百年大修拉开帷幕。故宫博物院和意大利文化遗产部合作,邀请文物专家对太和殿进行联手修复,其中就有傅山海的导师。

建筑承载着最真实的历史,换言之,它也是人类唯一可以试图挽留、回溯的“时间”。文字太多矫饰,竹简、纸张轻易便可损毁,血肉之躯能接触到的“不朽”,只有那些风化斑驳,被岁月抚摩过的木石。

充满中国古典浪漫色彩的木石之盟,是不变与永恒,是前世与今生,更是来处与去处,足以对抗万物流变的虚空。

博洛尼亚大学文物修复专业,名额限制极严,即使通过艰难复杂的笔试和口试,也只是进入候选名单,再从中按综合成绩排名择优,五年后能顺利毕业的,堪称凤毛麟角。

出身商贾之家的富豪公子,有几个能沉得心去吃这种苦。更何况他选择的专业方向,是中式文物建筑修复,面临巨大的文化差异、技术鸿沟和设备落后问题,难上加难。或许心血来潮,或许当成一种虚荣的彰显,也可能是家族对商而兼仕的安排,要求子孙往主流路子靠拢,积累政/治名誉资本……总之无人看好,冷眼揣测居多。

古建筑是属于世界共同的文化遗产。幸运的是,傅山海还在求学期间,就通过导师推荐,参与了第一个业内重量级修复工程,跟中国北方当地的古建筑保护研究院合作,修缮陵园内庙宇建筑。

泥瓦作文物修复,是修复技艺里一门古老的分类。整个文物古建修缮工程中,泥瓦作进入最早、撤出最晚,为后续的精准修缮打基础,很多努力不会被看见。

比如近年广受关注的古代壁画复原,有些壁画受损严重,涉及墙体结构的处理,壁画修复师会整体揭去壁画,要先由泥瓦作进行更深层的砖石、泥浆等墙体更换。过程非常繁琐,砍砖、打磨、打点、勾缝……付出的一切不为人知,都深藏在华美的壁画后面。

担心文物在自己手上有任何损伤,他一度很怕听见东西掉落的声音,离开工作环境也容易应激。

后来又相继参与了颐和园的大船坞屋顶瓦面翻修和玉兰堂复建等工程,仅仅作为助手之一而非主修,目的是积累实操经验,打磨技艺。

兰亭麓横空出世,是傅山海的成名之作,也可能是最后一件完整作品。

修复现场和工地没区别,不慎受伤很难避免。当他苦等机会,终于以留学生身份申请国际合作交流,随导师团队前往大西北,参与当地古建筑保护局对千年古塔的修复项目,却遭遇严重意外,行业生涯近乎断送。

那是西北朔州一座始建于1056年的木塔,世界上现存最高大、最古老的纯木结构楼阁式建筑,为现代建筑抗雷避震,提供了宝贵的研究数据。

西北原本干旱少雨,事故发生在一个罕见的雷雨夜。

傅山海伤得不重,算有惊无险,然而一份医疗资料外泄,使异色双瞳的秘密再也无法掩藏。他的专业能力饱受质疑,当年所有入学成绩和毕设作品,全部取消重查,一度被渲染成爆炸性学术丑闻。

导师无力相护,自身的学术权威也深受负面影响,对爱徒颇感失望,出事后一直拒绝见面。

“选择这个专业的学生,还能顺利毕业,不一定成绩最顶尖或技艺最好,但一定要具有为人类历史文化贡献终生的伟大品格。做文物修缮要‘用心’,并非只局限于技术操作的层面,而是敬畏之心。傅,我想你没能理解我的意思。”

这是导师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车子驶出兰亭麓主街,竹林山景交映的明式古宅,像一幅令人伤感的水墨画卷,在后视镜里渐退渐远。

赶到镇医院,时间刚过十点。

傅山海想了想,把眼镜上的黑药纱摘掉,抬手遮住眉梢,努力适应室外的光线。十几分钟后,才朝住院部走去。

前晚的雨雪在路面结成冰壳,反射刺目亮光,四面八方无所遁形。他强忍住眼眶的酸胀不适,步子迈得很快,没察觉柳绰云的车,正停在对街拐角处。

走廊脚步纷杂,传来忽高忽低的痛楚呻吟。

病房没开灯,小九挂着输液瓶,静静躺在昏暗里,睁眼只见一片模糊的惨白惨绿。

热度退了,浑身软绵绵提不起劲。

门忽然被推开,隔着塑料布帘,走进瘦高的陌生男子,狭长的黑影流水般游走四壁。

他也不开口说话,面朝病床站了片刻,随手掩上房门,动作很轻。

她顿时紧张,勉力撑身坐起,“你找谁?”

“小九。”男子嗓音和煦,带几分慵懒的沙,“很遗憾初次见面在医院,我是江寄余。” CAk0vhboN5ndLwBIzwdT7VnXHGykaBXyOilXvFEuxv81AM8CeNdG1YWlO7kJrO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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