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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双隐士

穿孔雀裙的女郎早等得不耐烦,摆动身体跳起舞来,嘴里哼唱《猫》里的Menmories,银手环叮铛乱响。街头浪舞,却没有吉普赛女人的落魄风尘气,像个百老汇女伶。

还没散的人,在一旁零星拍掌。

两个有意思的家伙,不妨听他接下来还会有哪些惊人之语。傅山海结束无用的试探,问道:“怎么算?”

“随便选四张牌。”

魔术师的双手灵巧非凡,满把纸牌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顺从地上下翻飞,藏着肉眼难辨的玄机。

末了捻呈扇形,背面朝上,让傅山海抽取。

他没有犹豫,很快选出四张,分别代表过去、现在、未来、启示。牌面翻开,是红桃A、黑桃J、方块4和黑桃6。

牌面已全部揭晓,傅山海看不明白,但不会再轻易吐露只言片语。

魔术师拈起第一张过去牌,“红桃至尊Ace,意味着过去发生的事,对你影响非常大。可能是重要的人离开,或错过某个机会。”

傅山海听完,十分不以为然:“这话放之四海皆准。世上有谁没经历过与人分别,能抓住每个机会从不曾错失?”

对方并不争辩,继续拿起第二张黑桃J:“事业有成,身边众星捧月,同时要承受来自更上层力量的束缚。所以你现在有些焦虑不安,也许因为某个人或某件事,让你感觉压力很大。”

“继续。”他的嗓音平平。

“第三张未来牌,方块4,可惜是黑色。”魔术师嘴角微提,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凯撒天生王者,未来注定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但祸福双依,这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和麻烦。千万小心,不要为了挖掘黑暗里的秘密而陷入危机。”

他依然不置可否,“承蒙吉言。”

“启示牌是黑桃6,不远的将来,在你面临重要抉择的关头,谨记多情误己。”

牌已算完,傅山海该遵守约定,配合接下来的魔术。

他没那么好糊弄,提醒道:“你是不是还忘记一件事?”

“怎么会?凯撒要找的维钦托利——”

魔术师扯掉黑丝绒布,露出一人多高的道具木箱,然后优雅躬身,左手扶右胸,右手前伸做了个请的姿势,非常标准的中世纪贵族骑士礼。

“帮我完成表演,我就告诉凯撒,该去哪里和他的宿命之敌相逢。”

真是个聪明跳脱的人,言行也带着戏剧化的夸张。

空间狭长逼仄,一眼能望到底。盖板合上,会是什么感觉?

里面有你想要的,只需要蒙住眼,抬脚跨入……以诱惑妆点的坟墓,十分诡异邪恶。

傅山海脸色微微发白。

很多年过去,盘踞在记忆深处的噩魇,始终如影随形。霎时变回幼年的自己,预感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但无法动弹,亦不知躲闪。

女郎跳着鬼魅的舞步,向他微笑,是怂恿也是逼近,呢喃着召唤:“来,跟我来。”

木箱黑洞洞,似一头巨兽,踞守在幽暗海底,张开大口。

在所有人眼里,这只是很常见的魔术桥段。一个大活人钻进木箱,转瞬消失,再凭空冒出来,如此而已。

他闭上眼,又睁开。

看见四壁汹涌出大片墨绿水藻,好像蛇发女妖的长发在疯狂摇曳。

看见自己变成一粒尘,失重的,无力自控,沿着光束下沉,一直一直卷进漩涡,耳中传来嗡鸣。

排山倒海的压迫感,逼得他胸口一紧,黑云涌动,生出无边厌恶。

傅山海推开女郎,竭力平稳呼吸,“算了,我不感兴趣。”

女郎露出惋惜神情,魔术师倒不急,抱着胳膊笑吟吟地等。

这边磨蹭太久,人群已渐散。

往来如流,都被长街另一头的“龙灯出游”吸引住。

万紫千红色相,斑斓潋滟迷人眼。

手捧明珠的引龙人,装扮成仙童哪吒,异常秀美,分明是个女孩子。一身灿烂红衣,胳膊上还挽了红纱披帛,随风起伏飘荡。

哪吒手持明珠,在金龙身前盘旋引诱,忽左忽右,时而抛向半空。连着三个后空翻,又旋身接住了。金龙摇晃追逐,穿过大街小巷,光影穿梭如梦如幻。

龙灯队伍和舞狮一样,也沿门讨喜,得了红封利市,便摇头摆尾多盘桓片刻。

人们喜气洋洋地看,都开怀大笑。

傅山海不经意间抬头,哪吒的脸一晃而过。龙灯队伍飞快地擦身,他认出她,荣华楼的小观音。没有戏台上施粉敷朱的妆面,只额心点染朱砂,与那晚的惊艳重合。

惊鸿一瞥,真在灯火阑珊处。

不知为什么,强烈的直觉涌上心头,跟着戏班,一定能找到江寄余。

“抱歉,我不会演魔术。”

他匆匆扔下几张钞票,拔腿向前方追去。

背影消失在街角,风衣在身后扬起,似夜鸟滑翔的翼。

“他还是很怕黑啊……”魔术师缓缓摘掉面具,桃花眼角漾出笑纹。

鸣潮天真无邪小太子,从小怕黑,见血也要晕。接手家里生意前,整天和陈腐烂木头打交道,收拾起自己亲舅舅倒是毫不手软,心比石头硬。

傅家人一贯如此。当年傅思鸣和江海潮偷渡抵港,差点死在半路上。难兄难弟,从社会底层做起,白眼苦苦,创造所谓“财富神话”,不是斩人就被人斩。现而今摇身一变太平绅士,旧底无人敢掀。

画皮再漂亮,冤有头,债未偿。

这笔账,他不光同他一个人讨。那双眼睛,就是傅山海的报应。

孔雀女郎从盒子里取出今晚的收成,一堆零散纸币,都懒得数,全部拿去换了水桶里散卖的鲜切玫瑰。

很大捧,足有半人高,湿漉漉搂在怀,她的脸是其中最艳丽的一朵。

“猎物跑了,猎人今晚还怎么继续玩?”

“他跑不掉。”魔术师摇头,忽然把她高高抱起,连人带花抛向半空再接住,两人神经质地相视大笑。

钱算什么?他的局已开场,要赌,就连命一起押上桌。

龙灯冶游过,带走了所有人。花灯寂寂,长街有点冷清。

“南枝。”男子点根烟,单手拢着火光,英俊的面庞乍亮。

他深吸一口,忽然有了倾诉的兴致:“我有没有跟你讲过?鸣潮收购乐朗酒庄以后,旗下半死不活的海云贸易公司,靠这一手漂亮翻身,老头子很满意,让傅山海成了海云投资集团实控人。那年我二十五岁,给一个红透两岸的同/性/恋男歌星做首席伴舞。演唱会结束,庆功宴摆满乐朗的酒,鸣潮是唯一冠名酒水赞助商。歌星的男伴新宠,以前是跳古典芭蕾的,风头正劲,看我不顺眼,打开其中最贵的一瓶,从这儿浇下去——”

他指指自己的头顶,“我不能动,也不能躲,更不能发脾气。索性扎进泳池,在水里跳,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

后来的事,就很少有人能说清。

这瓶识抬举的酒,把他从头到脚淋透,而他没有让歌星难堪,由此被引荐给另一个有黑道背景的兄弟。算人情亦或打赏?总之高位的人,轻轻一抬手,袖口扫起小阵风,尘埃便身不由己。

首席伴舞也不过是伴舞,跟明星没得比。带一群年轻人唱唱跳跳,化一样的浓妆穿一样衣裳,连个C位晃脸都混不到。

媒体直白势利,团队主要成员跟明星合照,他站得靠边些,登上杂志才看见,整个人被从镜头里裁掉。

就此从花团锦簇的舞台消失。

不过是偶然吧,生命充满偶然。他在私人聚会里,结识姓楚的女明星,早年拍三级片出道的艳星,洗白后做了内地富商的情人。他呢,是情人的情人,之一。

好花堪折直须折,这样的机会也不常有。

楚宝嬛教会他很多,台上台下,男人女人。他花她的钱,只身远渡重洋,去纽约学现代舞,接受严苛专业的训练。

浮萍无所依,日子依然过得孤寂而艰辛。楚宝嬛飞去纽约看过他两次,也会给他钱,但并不稳定,且随着兴趣减弱,越来越少。

不过是枚闲子吧,投资都谈不上。若即若离不能见光的艳情,游丝随时可断。

直到舞剧《绿光探戈》突然爆火。

欧洲巡演后,又有隆重港岛首演,当年合作过的各路明星,纷纷前来捧场。

再然后呢,就是各种通稿里统一口径的采访。学成归国,创办舞蹈学校……舞团起步艰难,他到处想办法拉投资,把名下的车和房产全卖掉也要做,好几次差点撑不下去。

团里的演员来了又走,只有秦南枝陪着他,从未想过离开。

名利双收之后,过往所有不堪,都是增光添彩的谈资。那些没能熬过去的,泯灭在浪潮里的大多数,就乏人问津。

成王败寇,世界本来如此。

深蓝的夜起了风,江寄余长长叹口气。

相识那么久,她第一次知道他也会叹气。

“那人后来怎么样了?”

“边个?”【哪个】

“浇你酒的癫佬咯。”

南枝最爱记仇。美人有任性的资本,睚眦必报,每片斑斓艳丽的羽毛底下,都藏着尖刺。

回首千帆,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不值得在乎。但那个跳芭蕾的青年……

他掸掉半截烟灰,想了想,说:“最末次遇到,在元朗一家糖水铺门口。”

江湖催人老,漂亮皮囊到处都是。新人等不及要登场,旧人只好下堂。

歌星身边的新宠,早不知换过多少个,已没有他的立锥之地。骄傲的天鹅填成鸭,体重超过两百磅,整个人油腻痴肥,脸上五官全部撑变形。

江寄余差点没认出来,要不是听见有人粗声大气骂他的名——他在给剧组打杂,出来买糖水。

等餐间隙,还在见缝插针地吃。无论被骂得多难听,一座沉沉肉山,面无表情,麻木地舀起食物往嘴里塞,糖水汁顺着嘴角滴落。

他好像什么也听不见,身体里住着悲伤的饕餮兽,吞掉知觉和灵魂。

“食屎啦痴线!”剧务一巴掌拍飞他面前的碗,意犹未尽,又朝脸上啐口唾沫,骂骂咧咧走掉。

嘲笑声四起,都无动于衷地当笑话看。

江寄余走过去,递出一包纸巾。

他并不好奇这个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叫住他。

江寄余走后,天鹅很快便失宠。

名利场压力大,前一刻还烈火烹油,转眼间生死悬命,都很常见。长久压抑扭曲,需要变态的发泄来满足,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

大佬的畸形乐趣,是看年轻貌美的男孩子吞吃海量食物。名厨烹饪的高端食材,高糖高油脂热量炸弹,夜以继日填塞。

威逼或利诱,有时很难分清楚,愿者自上钩。

于是他吃,以吞咽的姿态臣服。毛孔里淌着油,皮肤像吹气球一样撑开,年纪轻轻就爆血管猝死的也不在少数。

直到被厌倦,被新的小丑取代。

色相多么脆弱,小心呵护也不过寿比昙花。他胖到积重难返,像个可笑的怪物,走路会喘,睡着会被呼吸憋醒。没人找他拍戏,也没人再找他跳舞。

江寄余听完,问:“你干嘛跟我讲这些?”

他没回答,摆摆手道别。提着几十份糖水,蹒跚地钻进面包车。

造梦的地方自有残酷规则,那是香港。

南枝撇嘴冷笑,“纽约也一样,没什么区别。”

摩天大厦间,只有霓虹不见天,妖兽都市,或许更狠毒些。

她对格林威治村的印象是嘈杂。巴黎左岸的美国翻版,聚集无数落魄艺术家,摇滚狂人、激进分子,处处光怪陆离。

彼时居无定所,手头拮据,只能住半地下画室。窗口的脚川流不息,深夜有人哭也有人笑,永远都很吵。日子特别漫长,每天睡不够。

不像那些打黑工的亚裔,只能躲在后厨洗碗刷盘,给白人洗脚或涂指甲油。她在汽车旅馆做修理工,一个人能搬动很重的轮胎。被醉醺醺的老板压在引擎盖上,举起扳手砸破对方的头,跑了。

做过熨衣女工和水管工,干时间最长的工作,是给尸体化妆,晚上就到脱口秀酒吧演出。逢人必喊Fuck you,偷到钱包能高兴一礼拜。

下雪的冬天太冷,江寄余渐渐习惯酒吧的爵士乐,和带着烟臭的热烘人气。五块钱买酒或咖啡,无限续杯,够消磨整宿。

他看她的表演,以为是清秀少年,戴一顶小黑帽,系苔绿丝绸领带。她讲的笑话并不好笑,台下也没人在听。但她无所谓,似不知疲倦,总是兴冲冲在演,肢体张力很强。

少年路过江寄余的桌台,顺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发现钱包不见踪影,马上追出去,在堆满垃圾的后巷截住这小偷,才发现对方是女孩。

那么瘦,个子小小的,脸也小小的,完全是淘气的孩子模样。嘴唇涂得那么红,一双眼睛又疯又亮。

他拿回钱包,把里面的钱全倒出来,平分一半给她,说,我只有这些。

三十七块半美金,她一直记得这个数。

那晚她尾随他回家,俯身几乎贴地,咣咣敲露出的半截窗,非进来不可。他不得不退让,容她如夜猫般钻入他的领地。

但他没碰她,丢条毯子让她去沙发睡。

“我对小孩没兴趣。你到底多大,成年没有?”

问多少次,她也不回答。

秦南枝的岁月是个谜。

后来又跟他去过很多地方。阔水浮萍风中转,一双脚难得停歇,有时跳舞,有时逃跑。从脱口秀酒吧的小偷,一路颠颠荡荡,跳成舞集女首席,江寄余唯一搭档。

他们的合同,金额永远是三十七块半。

下雪了。

岭南的雪很薄,聚不成形。沙沙的冰白珠子,落地即融,像冻雨。

南枝冻得鼻尖通红,从他指间拿过剩下的烟,用力吸一口,扬手弹进黑暗里。

“走吧。”江寄余脱下薄绒大衣,给她披着。

“去哪里?”

“回去把洗把脸,喝几口热酒暖身。”他笑,“今晚唱大戏的又不是我们。”

长街昏昧,灯影折射出模糊光圈。两人走得很慢,像两个老人。

场坪的柴堆还在烧。

舞台很简陋,用谷桶搭建而成。四口大瓦缸里装满菜籽油,点燃照明,叫“海灯”,以续永昼,至天明方休。

胡琴弦索试过音,远拓今晚不上场,只和李伯一起拉琴敲锣鼓。

“长锣”又称“一条龙”,彩调的大戏、小戏都要用它,喜剧、闹剧、悲剧、正剧也用它。只要锣鼓声敲响,四面八方的观众像从地底涌出,自带板凳,举着火把挑起灯,等戏开场。

一场唱完,中间可以稍作休息。戏迷票友纷纷凑到台前,跟演员哼调子,扭花步。

罗少廷年轻时,谢幕的时候很热闹。曾有一次到泰国演出,不少年轻的华侨华人,穿着戏服上去对山歌。想合唱的观众太多,还要分出场次,让他们都有机会一起上台表演。

这习惯就此保留下来。

今晚盛况不再,雨雪一阵紧似一阵,人少得可怜。

长条板凳空出大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老人。头发全白了,冬装层叠臃肿,撑着伞昏然欲睡。

都不像神秘的江先生。

但还有一个人在看。

笔直的八角木楼,重檐宝顶,在夜色中巍巍伫立。

高处视野很好,远处连片的壮寨吊脚楼,几乎没有人家还亮着灯。

陈旧的雕花窗棂透光,煤油灯忽明忽暗。一道身影立在窗前,台上台下的动静,尽收眼底。

白衣观音正抛洒水袖,背身探海。

长绸绕身如练,连着拧上几十个旋儿。最后一记卧鱼,沉腰弯折,仰在冰雪里。眼神那么空,直视天穹,她没有看见他。

数不清的冰珠,漫天洒落。

岭南的雪是深青色。

黑的夜,红的火,衣摆在身下层叠绽开,托住静定脸容,似一枚沉在水底的玉——任是无情也动人。 b51YQ26yohxkbLaI1KZML3B6QIbKThDUNkciibcVGytqdSyf7ekzXV2Vjt17Uh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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