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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空城计

香港是冒险家的乐园。

江寄余在发廊学徒,还轮不上动剪子,不过给人洗头吧。苍白泡沫永远冲不完,人工的拙劣香气,熏人欲呕,十根手指泡脱皮。

一位挑剔女客,随口说起,下午要去考香港无线电视台的舞蹈艺员。

他心念一动。

打听清楚时间地点,请下半天假,匆忙赶去面试。哪有太多选择,遇上什么就是什么。

基础天赋好,也有丰富的临场演出经验,考试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跳完几个指定动作和自由发挥动作,他被当场录取,成为TVB的签约舞蹈艺员,每月薪水700港币。江寄余身在微时,穷得叮咣响,这绝对是很大一笔钱。

新招的舞蹈艺员,要进行为期两个月的集中培训。尽管他有很好的舞蹈基础,日子也异常艰苦。除了白天的训练课,每晚还要偷偷跑到练功房加练。

两个月后,江寄余作为优秀学员毕业,初次登上万众瞩目的大舞台,为当红歌星做演唱会伴舞。动作到位且功底过硬,一众面目青涩的小生里,他无疑是木秀于林的存在。

彩排时就脱颖而出,得到歌星另眼相看。于是抓住这橄榄枝,演唱会结束后,又被荐给更多的明星伴舞,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字。

谁料得那个在垃圾场光脚跳舞的年轻人,璀璨群星中做陪衬,再赴纽约学习现代舞、回国创办自己的舞蹈学校,然后成立私人舞团……摇身一变再变,成了贫民窟里走出的现代舞者之王。

就在半年前,他的成名作现代舞剧《绿光探戈》,刚结束欧洲巡演,光脚小子,自己也没想过会有今天吧。到底造化好,怀让舞集在他的带领下,斩获国内外大奖无数,就此声名鹊起。谈起现代舞,没有人不知道江寄余。

这个充满戏剧色彩的传说,到这里戛止——然而远未结束,留下余音漫漫,在每个人心里搅动波澜。

怀让舞集正筹备新舞剧,现代舞里融入传统戏曲元素,打算在凤凰岭成立舞蹈工作室,从戏曲班择优吸纳生源。

前所未有的大胆尝试,创新意味着生机。为徒弟们前程着想,罗少廷以极低的价格,跟他签署了土地转让使用协议。

整座学校,外加后山连接风雨桥东岸的校区,全部归怀让舞集所有。条件是五年内,不可另作他用。

唱戏的改头换面去跳舞,个个都有扎实的童子功,半路出家,几乎是眼前最好的选择。能被挑上当然好,若没挑上,再想法子另谋出路。

罗少廷用心良苦。

深山里的穷乡僻壤,怎的就成了必争之地?这些都不是他们所能了解的。

小伍醉得深,歪头趴在桌面,胳膊咣当碰倒酒杯。深沉浓郁的酒液,殷红似血,漫过海报上江寄余的脸。冶艳惊心,沉入混沌的阴翳。

酒冷羹残,念念不舍终须散。

四个人又来到风雨桥头。

夜风带着潮湿的寒气,抹开了云团,银月清辉乍涌,洒向万籁俱寂的山林。

遇龙河水从桥下过,不知奔涌向何方。

一时都沉默无言。

“打起精神来啊!”远拓也明白兄弟的心事,“演什么不是演,让他们见识见识蒙派的绝活儿。想当年八九岁就踏台毯,怵过谁?”

总是这样地劝勉他。

远绸能熬到今天不容易。十几年如一日,天不亮就要喊嗓、练功。拿顶、劈叉、踢腿、下腰、翻跟斗,背戏词,学唱腔,走台步,练身段……被压着按腿,疼得汗如雨下。动辄挨藤棍抽,大腿黑青一片。

如今改弦易辙,实在身不由己,一切要推翻重来,难免踟蹰。

不能辜负师父的费心周全,干坐着嗟叹没用。

“对呀。”连翘激起斗志,“艺高人胆大,到哪都能出头。”

有远绸在,她心里就安定。又问远拓:“那你呢?”

“我?”轮到自己,他有点心虚,“走一步看一步呗。你们是不愁的,我没什么本事,戏也唱得拉胯,说不定人家压根瞧不上……”

突然想起张道士的卦。

谁枉费心,谁被人欺,谁君子安贫,谁终得知音。

“哦,刚还说谁也不怵,这就灭自己威风啦?”远绸装作生气,肩膀狠狠怼他一下子。

“是是是,我就是个龙套命,只等着享你们的福。都别气馁,跳舞也能红呀,像那个江什么的舞蹈家,大不了我再给你伴舞,总能混口饭。”

前头是阴是晴,命运的神秘伏笔,难以知悉。

小九这时开了口:“不管以后怎样,我们几个总在一处,天大的难关也过得去。”

“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远绸正色道:“风吹雨打不分散。”

说着先把手伸出,让他们一齐握住。用尽全身力气,四只手紧紧交扣,勒出红印,多疼也不松开。

除夕一过,冬去春回。万物蠢蠢欲动的初春,半明半晦,忽暖还寒,浮沉着落不到实处悲与喜。

滚烫的情谊,无尽延伸,在各人心头激荡。

远拓拉开架势唱一段:“壮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入弩骀群——”

亮嗓穿透云层,天光乍泄。

新的一年了。

过年是芸芸众生最朴素的盼望,生命中永不止息的希冀。无论日子多艰辛,咬牙捱过去,前头总有新的企愿,支撑着一年又一年。

戏红火的时候,过完年开箱,戏班能从正月初一忙到二月天。

戏校已不复存在,调子班还有元宵灯会要唱。

神秘的江寄余,至今不曾露面——但他或许会来。

在暗处观望、拣择,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考验,定夺他们最终的去留。甲、乙双班,学徒二十七人,最多只选五个,毫无商讨余地。

人的脖颈为什么要长这么细,为了好低头。形势比人强,罗少廷愿意折一回脖子。

也没告诉徒弟们。只反复叮咛,都把拿手的本事亮出来,千万不能坍台。

正月十五,红红火火闹元宵,节总要过的。

“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

广西的灯会,盛行于清末、民国,延续至今。玉壶山脚下的多耶火把广场,从早到晚热闹着。

多耶是块圆形宽阔的空场,地势低凹且平,是玉壶下盛酒的杯盏。

岭南山多,每座有名字的山,都有一个神话传说。

天上的仙人酒醉,私下凡尘游弋,在花灯烂漫处,被人间少女的歌声吸引,彼此相爱。奈何仙凡有别,为天地所不容。仙人被迫与少女分离,去担受他的劫罚。临去前只来得及扔下怀中玉壶,化成这座山。

逢久旱不雨,山泉便倾泻如瀑,缓解稼苗干渴,护一方平安。

少女失去恋人,从此以酿酒为生。玉壶山泉水酿的酒,特别清冽甘甜,喝了能延年祛病,是他对她的爱永不枯竭。

广场正中,柴垛比人还高。火堆燃起正旺,烧得红光烈烈透云天。

寒潮汹汹来袭,也冻不住欢庆节日的热情。人们盛装打扮,围在篝火前“打扁担”。壮语中又称“谷朗”,起源于壮族先民的“打舂堂”,祈愿五谷丰登。

手持红布头缠裹的扁担,咚咚咚敲在地上,声音传得相当远。

连接广场的街巷,四通八达延伸开,两旁立起连片的壮寨木楼。当地人把各自做好的花灯挂出来,用细绳挑在檐角,比一比谁做得最好、最巧。

沿街商铺,会把灯杆插在柚子上,有辟邪寓意。

数不清的花灯,缭乱闪烁,交织成纷纭汪洋,烂醉不似人间。绣球灯、荷花灯、琉璃灯、牛角灯……还有竹架绷纱的宫灯,垂下彩色流苏。

清寒空气里,充满食物和花朵的香气,芬芳浮荡,到处亮光灿灿。

傅山海抄着手,在满目迷离中穿行,眼中没有灯,心中也没有。

漫步过欢声笑语,往点燃火把的广场走去。戏台还空着,八点过后才会开唱——风雨潮戏校的台场。过了今晚,也就不再是了。

他兀自凝眉沉思,那个人来不来?

半道里横插一杠的江寄余,比泥鳅还滑不留手。柳家兄妹轮番出马,全碰了软钉子。

想尽办法约不动。对方故作神秘地拿捏着,连拒绝也滴水不露,话倒很客气,始终不肯露真身。如鼠避猫般狡黠,不,或许是在戏弄猫。

关键人物,此刻就在琴台镇,该去何处寻他?是人就有欲有求,然而见不着面,很难掂出此人斤两,投其所好更无从谈起。千丝万缕,都牵系在戏班上。校区那块地,是一切交集的源头。

时间紧迫,老爷子催得急,要他赶紧把麻烦解决掉,别耽搁项目进程。江寄余这块难啃的骨头,让傅山海很被动。

罗少廷对鸣潮成见颇深,坚决避而不见,更别说透露江寄余的行踪。

思来想去,他决定到元宵戏台碰碰运气。

活泼孩童追打嬉闹,蹲在角落紧捂着耳朵,盯住滴溜乱转的花炮,在地上洒出连串金色碎焰。

他往边上让开,冷不防撞到一个人。还没来得及道歉,对方先开了口:“这位先生请留步!”

光致莹白的胳膊,从胸前横过。

傅山海下意识往后退,发现对面站着打扮夸张的年轻女郎。

岭南冬天,气温接近零度,比北方零下十度还寒凉浸骨,她穿纤薄艳丽的裸背长裙,腿侧开衩很高,露出大片冰雪肌肤。

镶钻鱼嘴鞋,小颗珠玉足趾涂满鲜红,细跟尖如匕首,伶仃戳在青石板上。单手掐腰,风情万种地晃折一下,危悬而不倒。

真造作,也真醒目。毋庸置疑是美的,极富攻击性的杀气凛凛。

“先生,你的左边口袋——”

女郎仰起面孔正对着他,出其不意地从外套兜内,掏出一张扑克牌,挟在指间高举起,噘着唇吹一声响亮的口哨。

人群爆发阵阵欢呼和掌声。

这张牌是什么时候到他口袋里的?傅山海意外地怔住,越过人影重叠,才望见表演街头魔术的摊子。

透明的长方形玻璃桌台,上面摆满各种道具。瘦高的男人,只穿一件单薄衬衫,正花样百出地翻洗手上的扑克。袖子高挽起,露出小臂的肌肉线条,流畅紧实。

两人的视线正对上。

显然他兜里莫名其妙出现的纸牌,正是戏法的一部分。

做过标记的红方块K,就这么凭空挪移到了偶然路过的陌生人身上。

魔术师随手一弹,另一张缺角的黑桃Q王后雅典娜,赫然出现在她紧绷着肌肤的透明丝袜间,跟他手里的黑桃K大卫王正凑成一对。

女郎即兴起舞,高踢腿连转几个圈展示那张牌。裙摆张开,孔雀蓝紫与黑,中间缀翡翠绿,似一只只忧悒的眼睛,在花灯映照下眨呀眨。

那舞姿大开大合,每个动作都流畅优美得不可思议。看客越聚越多,口哨此起彼伏。

男子的眼神始终未挪开。

但他看不清对方长什么模样,或许为了戏剧效果,魔术师戴着蒙面舞会的半面具。黑色蕾丝狂野妖娆,像从苍白皮肤里长出来,枝盘叶绕,遮住广阔眉额和高挺的鼻梁。

是个相当英俊夺目的男人,跟他的搭档女伴天生合衬。

傅山海礼貌地笑笑,准备抽身离开,却被女郎大方地牵住,“先生别急着走,能帮个忙配合一下吗?”

也不等他答允,挂一手叮铃的细银镯,摇着晃着,把傅山海拉到桌台前。

“我是黑桃K。”魔术师放下代表自己的扑克,斜伸出右手,“您好,请问怎么称呼?”

他只好回礼,很轻地握了握,婉拒道:“真抱歉,我还有事。”

魔术师的手这样光滑冰冷,指尖蛇一般拖过掌心。

“不会耽误太久啦,只是个小游戏。”女郎笑着搭腔,刚跳完舞,气息还有些不稳,胸脯起起伏伏。

她和魔术师,仿佛冰与火的反面。整个人是明媚热烈的,妆容浓艳但不俗,面庞分明孩子气,有种介于女童和女人之间的混沌。看人的时候,完全是天真大胆的直接。

凑得近了,能看见她手臂上细密的绒毛,且还散发惑人味道。很难形容,是香水、脂粉、牛奶和陈旧丝绸混合的气味。

“那么,凯撒先生——”红方块K上的图案,正是凯撒大帝。

魔术师一面哗哗洗牌,一面曼声游说:“你是我选中的有缘人。如果你愿意配合接下来的表演,作为回报,我会用扑克算出你要找的人在什么地方。”

气息慵懒沙哑,莫名诱惑。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人?”傅山海瞬间警觉,审慎地打量对方。

他很自然地抬起头,透过镜片迎向他的目光,“凯撒先生,你的重瞳很特别,比波斯猫还漂亮。”

只淡淡一句,四两拨千斤。傅山海立刻调开视线,习惯性地托了托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声线愈冷:“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当街被陌生的男人面对面这样夸赞,多少有些奇怪。他到底要干什么?

这对外形出挑的年轻男女,听口音绝不是当地人,举手投足,分明区别于泱泱之众的独特气质。出现在偏远城镇的集市上,已经足够突兀。

“我不光知道你在找人,还知道你要找的是个男人。牌面不是显示得很清楚?”魔术师仰唇笑,牙齿雪白如兽,“罗马人冬季从不出战,凯撒却为了寻找维钦托利,命令不耐严寒的士兵披上兽皮,攻打阿浮尔尼。高卢雄狮维钦托利,是凯撒一生之敌。”

傅山海也笑,他当然不信这种天马行空的鬼扯,言辞毫不示弱:“维钦托利沉着勇猛,依然没能守住阿瓦利肯,罗马军团屠城四万。”

“战争只要开始,就不会只有一场。没有人会永远赢,也没有人会一直输。凯撒在及尔哥维亚城中了埋伏,尝到自征服高卢以来的第一次惨败。高卢人发现,原来神圣的凯撒也不是不可战胜。”魔术师玩味道:“怎么样,要不要算算,这次维钦托利把空城计摆在哪里?”

他等了这么多年,他等了这么多年,方一靠近,便如饥渴凶兽嗅到血腥气,怎容错失。 pxg3Ok1KITauT1T6XEHijlNqVWcm2Ox94QBlKjh1zNkrfaMgXUkQRP1VXg0VwSJ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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