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将近,鞭炮声里夹杂开山裂石的爆破,似旱地惊雷,轰隆震人魂胆。
从哪一年开始的呢?建/国初年,整个广西境内,只有湘桂、黔桂两条铁路,加起来不过五百多公里长。电气化铁路的诞生和通车,比外面晚了二十二年。直到九十年代,南昆铁路建成,才实现西南内陆与华南沿海口岸的相接,省内四通八达。
关山依旧重重。罗少廷年轻的时候,带剧团去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交流演出,坐快车也要晃荡几天几夜。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永动不歇。先是凿山挖洞,通长途快车,通高铁动车,再然后是不停地修公路,绕山盘山,山与山之间立起高架桥……2013年,广西成了国内第一个开通高铁动车的少数民族自治区。
美丽的喀斯特地貌,从六、七十年代起,就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游客,不断慕名而来。摄影作品、风光纪录片、电影取景,无数影像如雪片般飞出大山,被更多人看见。
凤凰岭这颗被苍翠含藏已久的明珠,逐渐脱颖而出。
但灵山秀水,也是贫困落后的代名词。
当地大兴招商引资,要把散落在凤凰岭一带的景区,串珠成链,打造成岭南文旅地标,带动乡村振兴。
“千灯小镇”,占地六千亩,是鸣潮集团在内地的首个大型文旅项目。名字都定好了,宣传做得铺天盖地,东风齐备,势在必行。
罗少廷见过鸣潮的董事傅思鸣,倒没什么架子,态度十分随和客气。头发花白的港商,千亿集团创始人,经历颇为传奇。据说祖籍也在内地,去往香港发迹之前,不过是广东汕头的贫苦渔民。
傅思鸣百事缠身,在凤凰岭的行程只有五天,两人其实没什么可谈的,匆匆一面罢了。
负责接洽的柳绰云小姐,长得聪明端丽,举止大方,言辞更是滴水不漏。罗少廷跑江湖的出身,也算各色人等见惯,应付起来仍有些吃力。
他由此知道,鸣潮集团为文旅小镇打造的项目,划为两大板块,有四大主题园区。美中不足的是,风雨潮戏校,就坐落在规划地块的“观鹤园”里。
“观鹤园”是人居板块,以山水景观住宅为主,只做独栋高端别墅,又细分成康养、医疗、教育、商业四个区块。主体建成后,度假酒店、医院、公园、大型购物中心等相关配套,都会跟进落实。
戏校后山的茶园和果树林,他们也打算做成当地唯一的葡萄酒产业园,推行什么“避雨栽培技术”,在多雨的岭南种植欧亚葡萄品种。而在法国波尔多地区,每公顷种葡萄植地的价格,在3~4万欧元左右。
商人逐利,巨大的成本差异,相当令人垂涎。
细数鸣潮集团的前世今生,最早做酒业起家,后来创始人之一江海潮出了事,病死牢狱中,傅思鸣便独掌大权。酒业,娱乐、地产……他眼光独到,抓住每一个时代变换的风口,商业帝国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香港是寸土寸金之地,把酿造厂和原料产区迁往内地,再建几座城堡酒庄——只要打着旅游胜地的名头,好山好水可以当成自家后花园。经济发展的落差,使得当地人工低廉,简直一本万利。
老破旧的戏校,把傅氏看中的规划区从中割断,成了碍眼癣疥,非抹除不可。
当真燃眉之急了,在罗少廷这头,却也是切肤之痛。
“高端别墅?还是为卖楼赚钱。”
“在商言商呀。”柳绰云不动声色,浅笑:“做生意不是做慈善,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何乐不为呢?不说筹建期,小镇落成以后,处处要用人,能带动多少就业?还不用背井离乡。当然啦……”话锋一转,“升米碎银,都是俗人考虑的问题,我不会绕弯子,跟罗先生这样的老艺术家不能比。”
罗少廷苦笑,站起身准备告辞,“我不是商人,也不是艺术家,只是个连学校也开倒闭的糟老头子。不好意思柳小姐,你们来晚一步。”
事没谈成,也在傅氏意料之中。对方依旧备下大礼,诸般功夫做足。料定他坚辞不受,转天特意着人送到罗家。
他们敲锣打鼓地来,过气的戏只好心酸谢幕。
那几瓶来历非凡的名贵红酒,在遥远的异国彼岸窖藏过半个世纪,此刻正摆在饭桌上,跟朴素的环境格格不入。
1955年的赤霞珠,年份最佳,比市面上趋之若鹜的82年份尤甚。它产自法国波尔多右岸的百年老字号“乐朗酒庄”,年产量仅15万瓶,如今是属于鸣潮旗下海云国际贸易公司的品牌。
波尔多的酒庄很多,其中每年会有三百多家公开出售。早在2011年,波尔多迎来首位来自中国的买家——年仅二十岁的港商之子,广邀当地政要和媒体,在波尔多大剧院举行一场签约仪式,高调收购了乐朗酒庄。具体成交金额未公开透露,据法媒报道,不会低于一千万欧。
完成收购后,年轻的海云投资集团实控人,对酒庄内的城堡大刀阔斧改造,重装品酒室和法式厨房,向会员制游客开放,也能举办豪华婚礼,很快挽回原酒庄经营不善的颓势。
这家酒庄的中高端名酿,曾四次入选世界百大红酒精选,也是当地合作航空公司的头等舱唯一指定酒品。进口到中国大陆,在专卖店里最高卖到4000元人民币。而那时候,飞天茅台的价格还不到800块。剧团里年资最长的在编演员,每月底薪1300元,每演出一场,补贴30元,还没转正的就更别提了。
一瓶酒的身世,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曲折。罗少廷不晓得这些,怅怅拿起红酒,瓶身玻璃映出他的脸,又瘦又长奇形怪状。
他的日子过去了。叱咤八桂的鬼脸调子王,卸落妆,不过是个时代夹缝里,不合时宜的老男人。
月冷风凉,锅里炖着热汤。暖香的雾气白茫,模糊窗外夜色。
门板笃笃响。
狭窄的走廊上,徒弟们都到齐了,恭谨地候着。
大师姐连翘在最前,然后是远拓、远绸、凤立、骆小伍、小九……依次排成行。
罗少廷独居多年,做得一手好菜。
刚出锅的年粽,金黄灿灿的芝麻团,炸脆角,芋头扣肉和啤酒鱼,还有自家用果皮甘蔗熏好的腊味,都是过年必备菜色。
“坐呀,愣着干什么?”他热情地招呼,“快吃快吃,趁热!”
不必拘束规矩,都围坐在圆桌前,今晚没有师父也没有徒弟。罗少廷里外张罗,像个要把儿女们践送出门的老父亲。
大伙肚里吞了萤火虫,这是最后的团圆饭。
远拓先埋首吃上,斗室里弥漫饭菜香。人间烟火,抚慰寒夜里心神无主的慌张。罗师父笑眯眯,把通红大虾挟到小九碗里。班里年纪最小的弟子,总是多得些偏爱。
虾壳滚烫,无从下手。远绸把手里的剥出来,莹白虾肉弯似月,放进她面前的蘸水碟。紧接着又剥一只,分给连翘。
罗少廷看着他们,道:“你们没有一个是我的孩子,可也是我眼皮底下长起来的。以后无论去到哪儿,千万别忘了同门的情义。师兄弟一场,要互相帮衬着,过个安稳日子比什么都强。”
一眨巴眼,孩子就飞快地长大了。一个带一个,不问来由,是随浪花推送的沙子,早晚各奔天涯。但长大之后,又恨不得多泼点水,把他们凝固住。
酒比水浓。
杯里挨个倒满,没有红酒杯,用不成套的茶杯代替。罗少廷带头举杯:“喝多喝少都随意吧,家常饭,没那么多讲究。”
徒弟们放下碗筷,各自低头看着杯中酒,莫不心酸。
怕伤了喉嗓,也防玩物丧志,戏班里饮酒是大忌——班规第七条,不能嫖赌贪杯。人前人后,他们一直恪守,谢场再热烈,坚持滴酒不沾。
今晚值得破例。
远拓打头,领大伙儿齐齐站起身,昂首笔直,朗声把十大款从头背诵:“不能夜不归班、不能赊账欠债、不能调戏妇女、不能打仗斗殴、不能拉帮结党……”
背完最末一个字,端起酒杯先敬师父。一日为师,这辈子都铭记教诲。
楼下放花炮,五颜六色的烟花在漆黑中散开,催促旧的年景,旧的事物消亡。
过完年,他们就不再是萃乐班的人了。
一切都是无奈的。
“我只会唱戏,别的什么都不会……”连翘仰头一饮而尽,呛得掉泪。
调子班大师姐,最受欢迎的头牌花旦。或许天分不是最好,却是最肯用心的一个。从六岁开始学戏,打心眼里喜欢,只要嘴里没含着东西,就会哼曲。
“桂剧不会失传,但不会长久兴旺。”罗少廷说。
看戏的人少了,老了,不愿再为戏花钱了,学戏的人该怎么办?非要想唱呢,也还是有得唱。像他们这样,在当地有点名声的青年演员,可以接到一些商演。省内的剧院,每场能给到一两千元,但机会并不常有。最像样的演出,也只能到村里的堂会、寿宴、婚宴上唱,不是长久之计。
“都成人啦,以后的路要自己走。快点慢点无所谓,步子要稳,心要正。”
封箱后的利市份子,跟压岁钱合在一处,会比平时丰厚些。罗少廷把备好的大红封包取出,交到徒弟们手里。
太沉了,明显不对劲。
“这么多……”远拓打开一瞅,忙还回去:“我不能要。”
师父瞪眼,“翅膀还没硬呢,就不听话了?给我好生收着!”
孤家寡人一世,留着钱带进棺材么。独他们几个心头肉,是最亲的。
尤其交待骆小伍,“到了外边,凡事多当心,动不动急眼的臭毛病得改。若遇上大难处……”
“不混出人样,我不回来见您。”小伍嗓子发哽,不由自主的,满心凄惶。
大伙都没想到,花脸小伍是最先下定决心要走的那个。省剧团招灯控师和舞台布置,名额有限,罗少廷保荐了他。
“屁话!”师父嘴上吼他,眼角却瞅着远绸:“人往高处走,道理是没错,可你也得明白,有多大肚子,吃多少碗饭,别尽想着一步登天。”
凤立忍不住,涕泪横流地抽噎起来。他打小儿爱哭,比女娃更像水做的骨肉。
小九从不哭啼啼,一霎眼圈也红了。像当初分行,问她愿不愿唱花衫,她也是这么答:“我听师父的。”
师父劝完这个哄那个,独自硬撑,强颜把这出分别的戏唱完。实在太累了,就快要撑不住,远绸开口表态:“您放心,我和大哥会照应好师弟妹。”
他竟肯留下,连翘很意外,睁着肿成桃儿的眼睛,泪更难收。
人来人走,土地却不会挪动,且就这么些,绝不会凭空变多。因此值钱,还能源源不绝地生钱——看落在谁手里吧。
譬如茶园和果树林,收购价逐年被压低,赶上市场饱和,还不如烂在地里。去掉中间成本,到手的没剩多少。若用来改栽葡萄呢,洋酒出口转内销,身价便陡然暴涨。鸣潮集团柳小姐,承诺给他的好处,是个天文数字,他唱十辈子的戏也赚不来。
但罗少廷不肯。
他拿出厚厚彩页册子,指给徒弟们,“这位江先生……”
演戏发大财,唱歌发大财,传统戏曲养家难。
唱也好跳也罢,舞台永不落空。
凤立凑上前看,哗,一下子震慑住,挪不开眼。
海报的剪影,是游龙惊虹翩翩起,流风回雪一刹那,定格在黑白胶片里。很少有男人能用漂亮二字形容,他可以。
浓墨重彩的半面戏妆,被明暗强烈的光影劈成两半,另半张脸素净如雪。最高级的美是雌雄莫辨,刚与柔如同水火相济,何等艳异夺目。
远绸纳罕:“也是唱戏的?”
“不——”
如此细说从头。
怀让舞集江寄余,称得上艺行里年轻一辈的顶尖人物。
媒体报道花样百出,愈发显得他像个哑谜。
谁也说不清身世,他打哪儿来的?最早追溯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无父无母的少年,在广东惠阳一家破旧歌舞厅里讨生活,耳濡目染尽皆灯红酒绿。
深谙江湖事,都是薄命人。一次偶然机会,少年被民营舞团相中,开始从艺生涯。
团队里最年轻的主舞,到处走穴,都是些不上台面的俗气商演,没人在乎这些背景板跳得怎样。有些活动没钱赚,也照样肯去,饭钱路费都得自己掏,只图积累经验。
舞团经营不善,很快破产解散,他再次流落无依。
辗转到香港谋生,挤在棺材大小的“笼屋”里栖身。建筑工地搅水泥、跟装修队铺地板、苍蝇馆子里做跑堂、去发廊当洗头小工……尝遍艰辛。
还是爱跳舞,这是唯一能让他快乐到忘我之境的事。微薄薪水买不起舞鞋,光着脚也要跳。水泥地上铺一层纸皮,跟着录像视频自学。梆硬的石桌、纸屑纷飞的水泥地,雨后泥浆湿滑的土渣地,随时都能起舞。笼屋狭窄,根本转不开身,恶臭熏天的垃圾场,成了他的天然舞蹈教室。
小九托着腮,听得出神,“后来呢?”
戏文里总有这么一出,时来运转,点石成金,乞丐也能当皇帝。看不见的手指轻拨弄,困在浅滩的蛟龙便乘风云而起。
连翘想起那台白色轿车,问她戏校的路怎么走,初来乍到,溅了远拓满身泥水。粉墨人物接连登场,约好了似的往深山里钻,目不暇接。
她还接过他的名片呢,江寄余,就是这个人。
原来从那么早就开始了……酒劲涌上头,心在昏沉中七上八下地跳,仿佛明白什么,又毫无头绪。
华丽的巨幅海报上,起舞弄清影的男人,远在天边,俄而逼近眼前,依然缺乏真实感。
罗师父拒绝鸣潮而选中他,他会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托付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