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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桐花凤

气温骤降。

雨水模糊视线,小九用力眨巴眼,先看见落地的是一只穿系带黑色尖头鞋的脚。呢料裤线压得笔直,刀削般凌厉,因动作稍往上提,露出一截裹着黑袜的足踝。

他个子很高,站直了颀长鹤立。剪裁挺括的衣衫别无杂色,逐寸熨帖地包裹住宽肩窄腰,增减半分都是多余。

但她看不见他的脸。伞檐刻意压得很低,遮去大半张面庞,撑伞的手还戴了皮手套。周身黑沉沉,衬得肤色异常白净,鼻梁窄而挺秀,下颌线深刻清晰。

众人目光都盯在他身上。

年轻人站在雨里,紧抿的薄唇微启,“我们只是路过,不想惹麻烦。对赔偿还有什么要求,可以商量,没必要动手。”

嗓音清朗温和,并未缓解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擎伞挡住脸孔,步距有序地往前走两步,抬起右手,在姓柳的肩上拍了拍,“把人放开。”

柳与徽看一眼鼻青脸肿的司机,“不行,先把我们的人还回来!”

司机被七手八脚摁在泥汤里,额角豁个口子,血流披面,明显伤得更重。

在场的没人吭声,谁也不肯让步。

这种时候,反而需要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打破僵局。小九对远绸的二叔劝道,“福叔叔……让他们先放开那个人,他在流血。”

年轻人没有多余的表示,只低唤一声同伴的名字,“与徽。”

是话不说二遍的意思。

分明局面失控,他们的处境更不利,但他的举手投足都很沉稳,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控制力,不容违抗。

柳与徽挪开膝头,狠狠抹掉脸上的雨水。

司机也被松开,跌跌撞撞跑回来,大口吐出嘴里的血沫。这下受惊不小,几句话说得支离破碎:“傅先生,他们人太多,下手忒黑……摆明了碰瓷讹诈!”

“哪来的野路仔,装神弄鬼吓唬你老子!”老四吃一闷棍,心下不忿,刚脱困便朝那年轻人猛力冲撞过去。

黑伞跌落,他好像不知道躲避,整个人被重重地掀起,又滑倒在地。

与徽刚要冲上前,被他喝住:“别动,都住手!”

远绸诧异:“是个瞎子?”

小九惊呆了。

穿一身黑的年轻男子,无遮无拦暴露在风雨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很快被淋湿,也浸透了他蒙在眼睛上,三指宽的白色纱布。

原来他什么也看不见。

柳与徽举着球棍,寸步不离守护在他身前,怒视众人:“你们到底想怎样,耗上了是吧?行,我们奉陪。就在这儿等天亮,有种都别跑!”

“别太过分了。”小九看不下去,“人家眼睛不方便,放他们走吧!”

一笔糊涂账。莫名其妙撞见,偏偏是本家叔伯,没法袖手旁观。远绸不情不愿搅进这趟浑水里,也成了碰瓷打劫的。

那个柳姓青年,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看他们的眼神多么鄙夷。似笑非笑的嘴角,是那种不屑一顾的傲慢与嫌弃,仿佛面对一群没见过世面的野蛮人。

不该去看那块表的。

雨水冷冰冰,拍在脸上却发热。他没好气,吼她:“是我拦着不让走吗?!”

“人各吃得半升米,哪个怕哪个!”老四气仍未消,嘴里骂骂咧咧。韦绍福把他拉扯回来,“哎算了……”听不清还嘀咕些什么,两人走到一边。

豪雨如注,夜色深沉不安。

双方僵持着,都有些下不来台。

小九越众而出,往私家车方向走去。跨过沟坎的轮胎印,血泊和死羊的尸体,深一脚浅一脚。

“你干什么?回来!”远绸忙去拉她,“我不是冲你……”

拉不住,被她拧身甩开。

与徽和司机对望一眼,见是个瘦伶伶的女孩子,空着手孤身上前,迟疑着,往边上让开半步。

小九捡起伞,遮在男子头顶,缓缓蹲下。很小心地,抬手在他脸前晃一下,对面依旧毫无反应。

直到她说:“我扶你起来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考究的外套被泥水弄污,浑身没一处干爽,姿态狼狈,神情却从容。

没费多大力气,她搀他坐回车里。昂贵的皮质座椅已经湿得一塌糊涂,发出轻微声响。

暖气仍开着,寒暖交织的风,不知从哪里吹出来,激起一层栗。

他还握着她的手,蓦地察觉了,“你冷吗?”

没等回答,便自顾往两旁摸索,“我记得车上有披肩。”

“不用。”她挤在车门前逼仄的空间里,一只手还撑着伞,几乎无法动弹,很勉强才能弯下腰,“他们不是要打劫,对不起。”

他回过身,虽然看不见,依旧非常有礼貌地,面朝着她的方向,平静地说:“你和他们不是一起的,对吗?”

蒙着纱布的脸,文雅干净得带冷。没有恐惧和慌张,且不介意展露自己的脆弱,实则是另一种危险。

小九不知该怎样解释,心头奔突乱跳,忙从怀中摸出那块表,“你的东西,还给你。”

“谢谢。”他谦然接过,重新系在左腕上,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恍惚片瞬,不知羞耻还是畏惧,张嘴却发不出声,只挤出一声干巴巴咳嗽。

“别害怕。”

淡红的唇,挽起似有若无的弧度。距离太近,她甚至能看清他说话时,松开的白色衬衫领口,喉结微动。水珠沿着下巴,蜿蜒地滑落进去。

真是一个非常好看的人。即使蒙住半张脸,露出的前额光洁,两道俊秀长眉展向鬓边。

可叹明月有缺。

她替他惋惜,莫名想起戏文里的词,麟趾振振,扇上清风掌握中。后半句却无论如何记不起来了。

“我能知道帮助我的人,叫什么名字吗?”他锲而不舍。

毕竟是陌生人,按理该先说出自己的姓名,哪有光追着问的。可她在奇特的压迫感里发懵,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

小九局促地抬起头,远绸似乎担心她被人扣住,脱不开身,正冒雨大步前来。柳与徽见识过这后生的身手,顿时紧张。

“我要走了,你们也快走吧。”

她匆忙放下伞,扭头跑远。

韦绍福和村民捡起地上死去的山羊,沉默地散开。

司机捂着流血的眼眶,愤恨难平,“就这么算了?这是敲诈勒索!傅先生受伤没有?我马上开回城里,先找——”

身后又响起那把低沉嗓音,疲倦里透出隐隐怒意,“你话太多。”

车门沉重地关合,发动机轰然作响,卷起泥泞飞溅。

她忍住没回头。

淋半宿山雨,小九着了凉,回去发起高烧,一病小半月。梦境纷杂怪异,波澜四起。

有时晃过覆盖薄纱的脸容,潮湿而苍白,呼吸间有淡淡忍冬气味。像早春清晨露水微冷,山涧回旋幽凉的风。

渐渐也淡忘去。

倏忽入冬,最末一拨忍冬凋谢。张道士把金银丝的花瓣集拢,隔水蒸透,晾干,再盛到铁锅里,炒茶叶一样焙干。可入药,泡水喝疏散风热,也护嗓润喉。她咳嗽厉害的时候,每天都喝。

最多再唱三五场,便要封箱准备过年。

小九怎么也没想到,粉溪擦肩而过,茶楼里的神秘贵客,竟然是他。啊还有,那双宛若天人的手。

萍水之逢,落下一只装茶叶的布袋,被他拾了去,又以这种方式还回。

那遗忘的后半句戏文,蓦地浮上心头——公子多情桐花凤,美人惆怅玉芙蓉。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罗师父私下找过她,怎么问也说不清楚。

当时她还不懂,世上那么多场雨,有缘的人,总会一而再,走进同一场雨水之中。

命运的潮汐以降,裹挟世事汹汹地来了。

那晚过后,他们几个有些疏远,仿佛一夜之间,各自长出不可告人的心事。

台上也还是一样唱,才子佳人,风月情浓,藏着貌合神离的隐衷。

罗少廷心里明镜似的,也难怪观众越来越少,传统的东西没有创新,就会被时代毫不留情地抛弃。

20世纪60年代,最优秀的地方戏曲艺人,唱彩调《刘三姐》,轰动全国,能唱到北京,唱进人民/大会堂。海内外巡回演出,高达千余场,同名电影一度风靡至东南亚。

他们的身影出现在剧院、广场、乡镇戏台、集市堂会……日夜轮转,忙得脚打后脑勺。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最少唱足五百多场。光靠上座票的收入,足够养活整个剧团。

如今急景凋年,好光景一去不返。戏本子上还是那些戏,看戏的已不是那拨人。

现在流行香港武侠电影,然后是经久不衰的青春偶像剧。白蛇传不停翻拍,青蛇终于剑斩许仙。女扮男装的东方不败,有东瀛风情。连越剧都开始新编龙门客栈,巡演很受欢迎。方寸舞台,物景一换再换,诡艳残酷的情欲最惹人眼目。

老掉牙的戏曲,什么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陆游、唐婉被恶婆婆棒打鸳鸯,剧情严重过时。别说观众不感兴趣,年轻的演员自己都演不进去。

十几岁的徒弟学梁祝,对祝英台嗤之以鼻。他们问讲戏的师父,家里花钱送她去读书,她却只顾谈恋爱,为什么会选一穷二白的梁山伯,抛弃早有婚约的马文才?那马文才到底做错哪般?人生最重要的大婚之日,新娘子半路跳坟里跟别人去化蝶了,他就不无辜么。他只是家里有钱,人又不坏。

老师父哑口无言。

自古以来,戏都是这么演的呀。杜十娘总要怒沉百宝箱,梁山伯最般配祝英台。为什么爱到昏头昏脑,不知道。

交上来的课后作业,学生们为说服自己,开始罗列嫁给梁山伯的好处。有惑不能解,字字透着勉强。

只有小九这样写:“无论哪个时代,稀缺之物最珍贵。在祝英台的年代,去读书是自由,能选择去爱谁,嫁给谁,也是自由。不受封建礼教摆布,值得舍弃生命来争取。梁山伯和马文才都不重要,他们像蝴蝶一样,不过是符号。化蝶是她的个人意志,只能以爱情来体现。祝英台如此,崔莺莺、杜丽娘也是如此,真诚无畏的勇气永不过时,和自轻自贱无关。然而在我们的年代,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可以去追求的东西。”

即便如此,她心里也从不觉得,水母娘娘就真的罪大恶极,活该被观音菩萨降服。

五、六十年代的女艺人,能理解孔雀东南飞的悲剧。环境塑造一代人,在当时,婚姻家庭是人生的重心。七十年代,也还勉强能接受。到了八零、九零,千禧年后出生的女演员,根本共情不了,刘兰芝何必为焦仲卿自挂东南枝。没主见的男人,让他去跟他妈过日子不就完了吗?

爱得死去活来,带着嫁妆私奔然后挖野菜?这谁想看啊。

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经费捉襟见肘,请不到有经验的戏曲剧作家来编写新戏,光靠情怀,无法解决现实的困境。

渐渐地,就连这些老掉牙的戏本,也不见得能全部留下。

老辈伶人上了年纪,最年轻的也六十好几,教徒弟愈发力不从心。很多曲目,从来只靠身授口传,连文本都没有。因为旧社会投身戏曲行的,大多家境贫苦。

他们不识字,一腔一调都记在脑子里。手眼身法步,哪里高一寸,哪里矮三分……手把手地调教。

等这一代人相继故去,地方戏很可能彻底断代,还谈什么传承。

荣华楼的最后一场酬神大戏,唱得落门落坎,对得起所学的艺,也对得起这些年的苦心。罗少廷叹口气,把土地转让合同扔进抽屉,连同那晚的彩声,一并尘封落锁。

四个多月前签好的。一切只能如此了。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

寒假放得早,学校空掉大半。

风来乱,雨来散,冷贵甫带几个校工一起,把风雨潮戏曲艺术学院的牌子摘掉。

民营戏校面临关闭的消息,私下传了总有大半年,有鼻子有眼,闹得学生们人心惶惶。

云机堂最先解散。古彩杂技到底损伤身体,孩子们趁年轻,还能另起炉灶,再学门别的手艺。或者跟着同乡亲戚,外出打工去。

有什么区别呢?这么多年来,剧团不景气,千辛万苦培养的人才,还是眼睁睁看着流失。

接下来就是戏曲班。

以前除了省戏校,十几个地市都有戏校,学生毕业后,可以择优招入省直的院团。后来这些学校经营日渐艰难,倒的倒,关的关,多数改为专科艺术学院,靠旁门杂类的培训残喘着。还招收戏曲专业学生的,已经没剩几个。

资金充足的民营私立,早就开设儿童英文戏剧班,聘全外教英文授课,学费高昂但报名相当火热。

琴台镇是小地方,没有这种条件。

风雨潮四秀,是罗少廷和冷贵甫亲自带的最后一届,也是彩调班最拔萃的学徒——他们将目送萃乐堂的消亡。

还没出科的学生,按剩余课时退还学杂费,由家长领回去,从此两不相欠。已经出科的大弟子们,才刚签完合作演出合同。还不到一年,谁能想到呢,世事难料。

罗少廷是一校之长,看着孩子们长大,穷途末路之际,还想着给这些年轻人,多一点选择,多一条出路。所以他不肯把学校这块地,让给傅氏地产,尽管对方把条件开得令人咋舌。

小九说得对,能够选择的自由,在哪个时代都弥足珍贵。

八千子弟俱散尽,惊鸟各投林。他能做的都做了,不曾愧对学生。至于他们最终是走是留,须得自己拿主意。 ONULGURYC+1GqLe/GRCH1ULBQsT0xs4d1CsYg6RlJ0sau40CRfLFK1ufYY9b9fd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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