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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听惊雷

连翘从塔顶下来,见气氛不对,纳罕地问:“出什么事了?”

“没、没事。”还是远拓先回过神,支开话题:“上面风景好不好看?”

连翘被山风吹得双颊发红,呵着手凑近火塘取暖,“要变天了呀,潮气也重,冷到骨头缝里。”

又坐片刻,张月樵问他们要不要去观里拜神。

从三清殿到两旁偏殿,再到正院前的灵官殿,村民最常拜的是财神和太岁,香火钱只收取八元,多给也不要。

神像没有灿烂金身,斑驳褪色,在高台或坐或立,森严垂目俯瞰。

一只牙黄签筒,倒在角落里积满灰。张道士擅解签,都说他算得准,村民凡有迁屋动土,合婚批八字,总来找他算一卦。

前些年他大病一场,许是天机泄露太多的缘故?总之没意思。痊愈后推说眼睛昏花,不肯再替人看。

戏文里是这么唱:骑马坐轿为何因?前世修桥补路人。绫罗裹身为何因?前世施衣济僧人。高楼大厦为何因?前世施米到庵门。福禄俱有为何因?前世造庵起凉亭。

好的不会凭空来,坏的也不会无由起。算来算去,都在因果里。

四人并排跪着。心有所向的人最虔诚。期许太多,盼着能实现。管它有没有用,先各求一遍。

连翘透过烟霞缭绕,望向远绸坚毅的侧脸,忽而起意,“月樵叔,也帮我们算一算吧?”

“年纪轻轻的,算这个做么子?”张月樵佯作不耐烦,挥手拒绝。

远绸也动念,不可遏止,央求道:“您就帮我们算算,不准也没关系。”

张月樵看着他们。毫不相干的四个年轻人,聚在今朝,似未揭盅的赌局,会开出什么?

远绸抓起签筒,率先摇出一支。越是神秘莫测,越是迫切地一窥究竟,想知道上天许诺给他怎样的起落悲欢。

玄帝灵签共一百支,上上签只得八支,多么渺茫。

远拓大咧咧随手抽取,小九看了一会儿,挑中就不再换。连翘屏息拣择,目光犹疑着,摸到一支,觉得不妥,又放掉重拿,终于也选中了。

热切又忐忑,全交到张月樵手里。

道士倦怠地闭上眼,良久才睁开。

龙开鹤去,虎出山林……全是中下、中平、下下,连一支上吉都没有,最好的不过是中吉。凡人大抵如此,哪有那么多顺风顺水?手里攥一把旁逸斜出的底牌,匆匆地入世,总要顺着谜底走下去。

索性一起说了,先拈起头支签:“积年沙里去淘金,失却才知枉费心。目下欲寻难得见,直逢日后有知音。”

然后是第二支:“不平天理强支持,妄作从来是祸基。君子安贫终有道,莫教失计被人欺。”

几人茫然相觑。枉费心,被人欺,听上去都不是好词,作何解释?犹豫要不要开口细问,又不敢轻易打断,怕惊扰了冥冥中的什么,把糟糕的谶语应验。

“还有呢?”远绸心热不减,眼中无限期望,笃定有更好的等着。

张月樵持签把玩,颠来倒去几回,到底推不过,再次开口:“历涉江河几万重,家乡回首白云笼。雁杳鱼沉音息稀,鹊噪檐前归人逢。”

剩最后一支,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有缘造物自安排,休叹无缘事不谐。此际好听琴瑟韵,莫教夜雨滴空阶。”

飞快地说完,放下竹签吁口气。

忽的一声沉闷巨响,震得房梁灰尘簌簌落下。紧接着又一声,从山谷深处清晰荡出,地动山摇似的,却不是惊雷。

开山炸石。分不清炸的哪座山,最近常有这动静,突如其来地炸响,在学校都能听见。

小九忘了计较那些卦,“开山做什么?”

张月樵道:“修路。”

让更多的人能来到这里,也让更多人出去。独竹舟能过江,公路就不一样,四通八达,延伸到看不见的天边。

楼外楼,山外山。凤凰岭是凝固在莽莽青苍中的琥珀,几乎与世隔绝。炸出裂痕几许,外面的光影声色就渗进来了。

连翘还惦记解签,拢起竹签递向张月樵,“您再给我们说说,都是什么意思呀?”

眸子晶亮,满是好奇和不甘。听着差强人意,说不定有峰回路转呢。

“唔?这……先讲谁的?你抽的哪支?”张月樵一脸迷茫,装糊涂还是真糊涂,总之混淆了。

四个人也分不出,拿在手里不过片瞬,压根没顾上细看,反正看不懂。

一模一样的竹签子,千方百计藏起玄机。

“哎呀。”张月樵拍拍额头,“你们自己抽签的时候没记住?我哪里认得清。”

远绸执拗着,“月樵叔,我只问一句,将来的前程远还是近?”

过完年,萃乐甲班的学徒出科,从此是自由身。骆小伍报了外省戏曲学院进修的名额,毕业后还留在原剧团,也有很多同门不愿走这条老路。风雨潮戏校培养的苗子,多数送出去就不会再回琴台镇。

地方戏曲人才流失严重,几乎面临断代。

不是他们忘本,谁不得为将来考虑?地方戏曲的扶持很有限,年轻人大好的年华耗在这里,连教带演,薪资微薄事还多,成家立业都难。

韦家只有这两兄弟,父亲身体又不好,总要留一个孩子照应,八成是远拓。这是当大哥的责任,他向来安分踏实,倒不觉得委屈。

“远绸呀,属花喜鹊的,就爱登高枝。”连翘往身边睨一眼,“您就告诉他吧,省得猜来猜去不安生。”

张月樵望向门外夜色无边,缓声说,“凡事顺其自然,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留不住。”

不肯再多言,转过脸将竹签丢回签筒,凌乱交织的命运,又隐入芸芸众生。

要不要追问下去?每个人都害怕,心里有些莫可名状的东西,载浮载沉。

“老张!老张!”外头传来沙哑的召唤,“快来搭把手!”

余伯年近六旬,很多事已经力不从心。

远拓热心肠,挽起袖子要帮忙,连翘也跟着去了。远绸走在最末,见小九没出来,又折回大殿。

她还在神像前伏首叩拜,不知祷告些什么。末了把身上全部现金取出,一张张捋平整,压在供桌的香炉下。然后翻开香资册,一笔一划写下,信女叶观音。笔尖稍顿,再添上连翘的名字。

“刚才怎么回事?”他低声问。

小九吓一跳,该不该讲?眼见瞒不过去,赶紧掩上门,喃喃说:“观里丢的账本……我好像见过。”

在连方屋里的灶台旁,烧剩几片枯黄的纸,字痕犹在,被她认出来。当时没来得及多想,直到张月樵提起这事,才惊觉不对劲。

“可能是误会,千万别让大师姐知道,多难为情呀。”

话虽如此,远绸也心知肚明了,“月樵叔知道是她爸干的,才不肯声张。”

“不然怎么办呢?她爸不争气,又不是她的错……”

院里仿佛撞倒什么,远拓哎哟一声。

小九忙拉开殿门,就看见远拓刚从地上爬起来,连翘头也不回往外跑。仓皇的背影,羞愤无处自容。

她全听见了。

“你俩……关着门干嘛?”远拓怔怔的,不明所以。连翘反应激烈,难免让他误会。

“先找人要紧,黑天在山上乱跑容易出事。”

远绸三言两语交代清楚,拔脚要追,不料被兄弟拦住,硬扯到一旁,“有话跟你讲。”又叮嘱小九,“你先去屋里等着。”

“什么话?”远绸不耐,催他:“说呀。”

院里黑黢黢,看不见彼此的表情。远拓下定决心,突兀地开口道:“你能不能让我?”

“——”远绸咽一下干涩的嗓,愣住。

“为了连翘,我今天做一回小人,当面锣对面鼓讲在前头,你别再插手可好?”

远绸恍然,“谁跟你抢了,我没——”

“真的?”

“别胡思乱想,从来没有。”他冷静下来,握住远拓的手,唯恐不够诚恳,特别用力。到底远拓先挑明,他反而松口气。

“那就好。”远拓望他一眼,自嘲道:“这回不开玩笑,我当你答应了。你以后远走高飞,要什么样的都不缺,我没大本事,和你没得比。”

积年心事拉扯,一股脑全撂干净。明知远绸无法拒绝,他不会给他机会说‘不’。多少有些卑鄙,甚至窝囊,但顾不得了。

“放心,我晓得分寸。”远绸应得毫不犹豫,似定下生死约,绝无翻悔。

两边都默然。

架不住汹涌的自愧和感动,远拓扭头,一溜烟地跑走。

剩远绸独个儿伫立,撇落从未落到实处的纠葛,两肩陡然轻省,从此好各奔前程。

他笃信自己将来有无数光明日子,远拓留在原地,一辈子望到头也就只能如此,难道还要和他争?这么着各得其所,也许是最妥当的安排。

归根结底,远绸心里只有一桩事,不可动摇,决不会为任何人妥协。别说连翘,就是小九——

遂归拢纷飞的思绪,天色不早,先把她送回家。

谁知明天怎样,今天也还没过完。

下山路不好走,蜿蜒如愁肠百折。两人紧盯住脚下,一言不发。他们都长大了,话越来越少。

岭南的天气变化无常,阴晴只是转瞬之间。

冷风一阵狂似一阵,无声的闪电划过夜空,不时刮来几滴零星水珠,浸骨冰凉。

急匆匆抄近道,刚到半山腰,滂沱暴雨霎时横扫群山。

野地里没处遮挡,只得互相搀扶着,闷头加快步子。

路渐宽处,奇怪的动静乱哄哄,传来粗声大气的吵嚷,夹杂车笛尖锐鸣响。还有莫可名状的呜咽,忽高忽低,听上去很瘆人。

两盏雪亮前灯,把漆黑夜幕撕裂一道豁口,拉拉杂杂的雨线里,躺着惨叫的黑山羊。

有的身子压扁了,脖子弯折成不可思议的角度,有的断了腿,还在垂死哀嚎。

遍地泥泞血泊,触目惊心。黑色堡垒般的私家车,歪斜停在原地,前杠已扭曲变形,凌乱的车辙横七竖八。

远绸认出被雨淋成落汤鸡的老汉,“二叔!”

这种黑山羊,吃了带露水的草会肚子发胀,只能下午或晚上散放。有几头迟迟不归,韦绍福便带几个同村的熟邻一起上山寻找。

羊是找到了,正往回赶,这辆外地来的车不长眼,突然横冲直撞进羊群,当场撞死一大片,所幸没伤着人。

司机同样满腹委屈,雨天路滑,刹车本就难控,谁想到大晚上的山路上有羊群?羊还是黑的。这路是放羊专用的吗?车头也受损不轻。

不管怎么说,私家车有责任,那就照价赔吧,结果不但没谈拢,还引发更大的冲突。

自称姓柳的青年出来交涉,愿以五千一只的价格赔付,比行市有多无少。

十只羊,受惊后跑掉六只,剩下的都倒在眼前,对方拿出两万块了结此事。

韦绍福是老实人,没什么主意,同村的叔伯却不答应,坚持不能光赔地上的。那些惊散的羊,有的肚里怀着羔,没法确定是否受伤,如果伤及内脏,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陆续死掉,且不知道还能不能跑回来。

他们身上所带的现金,只能凑出四万。村民不依不饶,说好一头羊五千,差一分也不行,拦着车不让走。

雨势瓢泼,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

车里还有个年轻人,始终不肯露面,从车窗递出一块腕表,对姓柳的吩咐:“拿这个作抵押,明天让人登门结清。”

“别是蒙人吧,用过的破表,还能比羊值钱?”叫老四的村民拿在手里,打起手电光,翻来覆去地瞧,十分犹疑。

韦绍福六神无主,拉过侄子给拿主意,“你看这……”

薄薄的方形白金表,远绸也不懂是什么牌子,但能看出价值不菲——他们的车也招人眼,寻常路上见不着。

他心中不是味儿,泛上隐约的羞耻。其实四万块抵这些羊,尽够了,但眼前的状况有点骑虎难下。邻里乡亲出力帮忙,是另一套人情世故。

山里山外,终究两个世界,很多事自有约定俗成的规则。以往不是没出过这种意外,那些自驾游的车,不小心压死一只鸡、一只鸭,没有能轻易过去的,处理不好,整个村的人都要惊动。

也不能全怪村民势利眼,近年游客渐多,矛盾也愈演愈烈。栽在路边的水果、枣儿,本来可以随便吃,没人计较。然而架不住得寸进尺,摘几个就算了,竟把整棵树砍掉,扔车斗里拉走。跑进地里摘西瓜解渴,能把挂苗的嫩秧子全踩死。

有过那么几遭,再淳朴的村民也要炸毛,看见外来的人就满肚子火。

姓柳的青年撑着伞,也不催促,靠在车前点了根烟,等他们自行商议。火光映出一貌堂堂,穿深灰暗条纹风衣,漆亮照人的皮鞋,毫不顾惜踩进泥水里。

姿态很端持,不过是强作镇定。远绸留意到他手指微抖,打火机连擦好几次才点燃。

“胡搅蛮缠没完了?敲竹杠也要有个限度!”司机捺不住怒火,脱口骂道:“把你卖了都没它值钱!”

一句话犯惹众怒。

“撞死我们的羊,还瞧不起人!”

“操!”姓柳的烟头弹灭在地,转身去开后备箱,飞快抽出一根棒球棍。

小九失声惊叫,对远绸焦急道:“快拦住他们,万一伤着人……”

但来不及了,司机寡不敌众,已经被七手八脚摁倒,扯着杀猪般的喉咙大叫:“打劫啊!”

青年挥舞球棍奋力抵挡,打得眼也红了,一面朝车里喊:“把门锁死,拨电话报警!”

事情一旦闹大,“拦路打劫”的后果,比撞死几头羊严重得多。

远绸见势色不对,立马冲上前,先把带头的推开。到底有功架在身,一下子就分开了三人。他二叔慌乱得很,死拖活扯拽住另一个,“有话好好说!”

作好作歹,只求息事宁人。

咣啷一声响,右前侧挡风玻璃粉碎,那边老四不肯收手,下一瞬就被球棒砸中脑袋。姓柳的制住他,用膝盖顶在胸口,牢牢压向车前盖。

车门忽然推开。

四周静一霎。喧哗大雨里,只听见粗重的喘气声,磨牙砺齿。

驾驶座正后座的年轻人,撑起阔大黑伞,微微弯腰,跨出这台唯一能保护他的车。

姓柳的脸孔煞白,急吼道:“你出来干什么?!” rcPOZb7H9FqynzeXu+W7OYORpNmbXtInaiEzGmTJvDL1jQzSGi5lpSer3QRhzVx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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